蘭堂(七)病酒
作者︰浮世樹      更新︰2022-02-01 21:40      字數︰3148
    七  病酒

    景素的病好後,依舊每日去蘭堂,每隔一日也還去靜安宮一次。倒也有幾日無風無雪的好天氣,景素常常攜了講習本子踏著斜陽從靜安宮里出來,正當傍晚時分,殿頂飛檐、門外月桂無不安靜的處在淋淋灕灕暮色斜陽中。有時這情景會讓景素覺得痴迷——這是何等的安靜平和,于是她時常在眾人散後也還要看上好長一陣子方才離去。斜陽褪去後,再就是薄暮如煙淡淡浮上來,然那天邊也還尚余下一輪落日,雖沒了光輝,但襯著暗淡的天空,顏色卻紅得瑰麗絕倫。那情形就象詩里寫的“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又像是“長河落日圓”。景素今日見了這景象方覺得詩里的情景竟真真地浮上心頭,雖然這宮里既無渡頭,也無墟里、孤煙與長河。從前天大地大、隨意漫游的時候,讀了還覺得隔了一層的。景素不由生出莫名疑惑,為什麼當初能夠見到這些的時候竟不覺得什麼,如今什麼都沒有了,那些情景卻能重臨心頭。

    有時她從靜安宮往回走的時候,日頭完全沒入西天,天邊只剩下三三兩兩的幾縷雲霞,整座宮掖卻早已暮色蒼蒼了。

    不知不覺日子一天天過去,轉眼已是臘月中,天氣亦是一天更比一天冷了。因吹過幾天朔風,那日午飯之後,彤雲密布,足足熬了一個下午,到了傍晚時分方飄起了雪花。初還不怎麼樣,約過了半盞茶功夫,那雪竟忽然轉大,雪片足有鵝毛般大小,紛紛揚揚落了下來。

    景素原打算直接回女史寓所的,然只走到半路上就見徐司籍身邊宮女迎面走來,說徐司籍正找她,請她暫且回蘭堂。景素也就匆匆折了回去。推門進去,卻見堂上竟是空空的並無一人,她便轉入東茶室,只見也只菲月一人在里面坐了細細品茶,便道︰“怎麼只你一個人?”

    菲月抿著茶,極是自在的樣子,“平日也是這樣呀。本來只有那位不愛說話的秦樞女學士在外面陪我——多半是我在里面吃吃喝喝,她大小姐在外面書呀寫呀的。不過今日她好象身子不大爽快似的,先走了,就只剩下我了。”

    說著也給景素斟了一杯茶,景素接過來嘗了一口,道︰“這茶還不如上次的好呢。”

    菲月道︰“如今臘月里,都忙著準備年下用的東西,誰還顧得著這些。送來得茶啦炭啦都壞得很。能記得給你送來就不錯了。”

    景素听了菲月的話,一時失神,只瞅著杯子里淡淡的茶水,半天方才訥訥道︰“不知不覺又是臘月了。又是一年要過去了。”

    菲月搖了搖頭道︰“可不是嗎?這樣的事情還是別去想的好。想了也于事無補,日子照舊要一天天、一年年地過,徒增傷心罷了。”

    景素因听菲月這樣說,便嘆了一口氣道︰“也不知徐司籍叫我回來可有什麼話要說。”

    菲月轉過頭來說道︰“徐司籍讓你回來的嗎?”

    景素點了點頭,“是,就是不知道是什麼事?”

    菲月沉思半晌,才幽幽道︰“想是因太子生病的事。”

    景素呆了呆,道︰“太子病了麼?可是太子殿下生病了怎麼會有我們的事,應該是太醫院才對呀。”

    菲月細細听了听,向景素招招手,景素便欠欠身與菲月靠得近了些,只听菲月在她耳邊低聲說道︰“你不知道,太子這病竟是已有半個多月了,可是直到前兩天才讓宮里知道。”

    景素听見皺了皺眉,心下計議,那日去為王敬妃賀壽時,還見太子來中宮請安的,雖然面有不郁之色,但是看起來倒不像是生病的樣子。若說已病了有半月之久,那當是那日過後不久也就病了的。邊想著,又听菲月道︰“中宮盛怒,有人在外面听見說什麼‘都是那起妖精害的’。”

    “妖精?”景素心下納悶,不知所指為何。

    菲月頓了一頓道︰“中宮也沒提是誰,但是據大家私底下猜,定是太子殿下身邊的寵姬。”

    景素也听說過東宮的一位紀良媛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現在因也猜著是她了,便點了點頭,坐正了身子,道︰“可是怎麼與我們相干了?”

    菲月笑了笑道︰“為這個,中宮說後宮女子多有虧于婦德的,應該多加教習。今日王尚儀和徐司籍找了楊掌籍和秦樞了,應該是告訴她們定要在這方面多做準備,她們雖不明白是因為這個,可也知道上面的意思極是嚴的,也都趕著去準備了。”

    景素卻道︰“你這些是從哪里听來得,可真麼?”

    菲月道︰“司藥司有個女史,素來和我交好,因她話里透出來一些,我又從別的地方听了一些,零零碎碎連在一起就是了。

    景素低頭沉思著,見菲月這樣說,便問道︰“怎麼?”

    “東宮的那位紀良媛,”說到這,菲月壓低了聲音,“听說殿下以前好好的,到了她那里就飲酒。”

    景素听的驚心,果然是那位紀良媛,因道︰“這不是小事,我們還是別亂說了。”

    菲月又是長長的沉默,許久才緩緩道︰“其實很多人都知道了,就只是揣著不說罷了。”說著她又拈著空杯賞玩半晌,才又說道︰“你既知道是怎麼回事,可要小心行事,這個年看來並不好過。”

    景素點頭應著,又道︰“那麼如今太子殿下的病也治好了吧?”

    菲月搖頭晃腦的笑了︰“能不好嗎?因為根本就不是病。”

    景素眼波一轉,看向菲月。

    菲月以更低的聲音說道︰“就是飲酒,酒喝多了,病酒!”

    景素這才明白為什麼太子不願讓人知道。

    菲月又道︰“太子是嫡子,中宮本不欲別人知道這些事。只不過這筆賬是記在紀良媛名下了。你說太子病了不說,中宮遷怒紀良媛,卻還稱贊太子因快到節下了怕今上和自己操心,不肯說出來是極有孝道的呢。”

    景素听了覺得疑惑,“中宮不是知道太子是因為飲酒嗎?”

    菲月戲謔道︰“自然知道,但還不能讓別人知道。”

    景素道︰“那能不知道嗎?太醫診病不就知道了。”

    菲月卻搖搖頭道︰“你是太醫也未必能診出來太子的病是因為飲酒,何況你就知道了,你敢說嗎?”

    景素心下便笑,看來愛子之心,貴為中宮皇後也和普通婦人無異,自然兒子是沒有錯的,錯都是別人的。又听菲月嘆息著正要說什麼的樣子,外面門就開了,有宮人道︰“司籍慢些走,仔細絆了。”

    大廳里徐司籍的聲音隱隱傳來︰“怎麼連個人影都沒有?”

    景素和菲月相互看了一眼,便一齊出了茶室,迎上去行了禮。

    徐司籍瞧了瞧她們兩個,因道︰“怎麼連個宮人也不見?”

    菲月含笑回道︰“本來有的,堂上的那兩個因見炭沒了,我就打發她們暫去別處取來些明日先用著。”

    徐司籍听了點頭,又看了看空蕩蕩的大廳道︰“還是去東茶室吧,也暖和些。”

    進了東茶室,徐司籍解了斗篷,便靠著爐子坐了,跟著宮人自拿了衣裳去掛了,菲月又親倒了一杯熱茶遞上去。徐司籍喝了茶,又命她們坐了,方問道︰“《詩經》的講習文書可寫好了?”

    景素見問,欠身答道︰“寫好了,前兩日拿到楊掌籍和秦女史那里去修改了。”

    徐司籍听完便道︰“寫得還算快,只是已經不用了。”

    景素因听菲月說了個中緣由,心下自然明白,只是低頭不語。旁邊菲月卻笑問道︰“好好的怎麼就不用了?”

    徐司籍想了想方慢慢說道︰“只因中宮那日提起了前朝班姑、謝女之事,稱嘆不已。末了又感慨本朝卻並沒有這樣的女賢人。我和楊掌籍當時也在跟前,便回了秦樞也正編一本書的,中宮听了又是一番感慨,因說秦女史確有前代賢女遺風。既然如此,正該鼓勵。另外東宮和諸王府也該教習經史、婦德,就讓秦樞和你準備年下為東宮和諸王府女眷授課,這是中宮極其重視的,你們不可出差錯。”

    景素和菲月心里也都明白這事來龍去脈,又听徐司籍這樣說,均知曉其中利害,也便不敢露出絲毫行跡來。徐司籍也不說別的,只道︰“原本教習宮人禮儀用的教習文書都是你寫了由楊掌籍和秦女史改的,但你既要去靜安宮,還要為掌籍校備課文書,只怕忙不過來。以後便由別人去做吧,你和秦女史住得近,便幫協著她,把東宮和諸王府的事情做好吧,千萬不要出什麼紕漏差錯才好。”

    景素忙答應著是,看徐司籍著樣光景,竟果然不是那麼簡單的,方知菲月所言非虛。也不問什麼,只是一邊捧著茶杯喝茶一邊低頭思量,以後該處處小心才是。

    徐司籍交代過了景素這邊,又向菲月道︰“你可是也得仔細了。雖只是備幾位公主問話的伴讀,也不可大意。在公主面前不可胡言亂語。”頓一頓,又道︰“再者你那些小玩意也收好了,別再和公主說那些。快到年下了,也可能去中宮走動的。中宮勤恭賢良,最喜人簡樸的。”

    菲月也一一答應了,因低頭去看手指甲上染的鳳仙花汁,從明日起可不能再染了,心中卻是一陣恍惚,不免起了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