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纹身的女人(1)
作者:mengna      更新:2021-07-17 10:03      字数:3716
    白玉雯邂逅鲁达基的那个秋夜,是海牙再平凡不过的秋夜,平凡到像国会议事厅旁边的霍费弗人工湖,从十三世纪荷兰一群贵族挖掘出一个水体源至今,涓涓流淌的湖水已成为自然界里再自然不过的现象。

    天边的暮色以统治者的姿态占据海牙地平线时,远近鳞次栉比的层楼各处飞光四射,照亮了这座“国际法之都”。坐落在湖边的几座十八世纪的古老建筑毫不示弱,不仅华灯高照,还得天独厚地将霸气的影子倒入湖中,辉映月色两岸,随风逐浪。湖边的小树林,飒飒秋风里,萧萧落叶下,厚厚地铺满了几条狭小而纵横交错的林间小路。四下望去,城市拥挤,街上车水马龙,只有这里才是一片幽静和闲散的去处。

    白玉雯临出门换了一双黑色的软底休闲鞋,走在铺满黄叶的小路上,踩出一路忧伤的大写秋景。这一身绿色绒衫和洁白长裤,穿在一位俏丽清雅的美丽女人身上,本该更显得贤淑端庄,休闲妙曼。然而,她面无表情的脸,无精打采的人,在苍茫的秋色里,如同一幅被损坏的泼墨画,景与墨少了相宜交融的酣畅淋漓,唯独苍凉的味道浓烈了些,不禁蹉叹。

    “谢谢您,女士,您的画真的很美,很美。可是不适合挂在这里,因为您画的这些伟大的肖像,看上去都像死神一样,让人胆战心惊。”

    “您就挑选一幅吧,这一幅怎么样?这一幅是一个可爱的松鼠。”

    “我们不要松鼠。您走吧,去办一个画展吧,也许那里会有很多傻瓜。”

    她的推销又失败了。失业对一个外乡人来说,犹如天塌下来了。天,还真像塌下来一样,突然乌云滚滚,大雨倾盆。她不得不开车离开,泪水随着雨刮器的节奏,流个不停。

    她回忆刚才走出那家摩洛哥人开的餐馆时,背后传来刚才那个店主粗暴的声音:“见鬼去吧,这些垃圾画。”

    她感觉一把明晃晃的刀刺进心里,歹毒的话语。“没错,我是很落魄,现在我的生活处境像城市垃圾。可是,我的画,绝不是垃圾!”她回家放画时,心里倔强地为自己辩解。

    自从与詹姆斯分手后,她的心情一直很低落,事业也与她过不去,处处受挫。这让她忧心忡忡,愁绪郁结,终日闷闷不乐。异国他乡,自是困苦难于排遣。人到中年,孤零零一个人,冷清清一剪影,更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像漂泊的萧疏桐叶,寂寞无觅处。

    她不开心了会来霍费弗湖边走走,这儿离家近,开车不过5分钟,步行不足一刻钟。不知不觉中,她潜意识里的孤寂无依把她带到“外庭咖啡店”,明明知道举杯消愁,抽刀断水,无济于事。却还是恋上了它,越来越离不开,像离不开詹姆斯一样。

    进门之前,她刻意将长发简单地绾一朵亮泽飘逸的青云发髻,显得精神,即便左脸上的刺青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如同走上红地毯的女演员,一不小心漏了光,她也豁出去了。即便那左脸耳根处盘旋似的黯淡印痕,像是在她生命的巢穴里刻下的无人看得懂的花纹,她也无所谓了。于是,她神情自若,抬头挺胸,高傲而不可侵犯地走进酒吧暧昧的烛光里。

    “可爱的女士,我可以坐过来与你一起?来,再来一杯?”她记得对桌有个暗色男人不请自来地坐到她的桌前,倒了一杯她的酒,操一口苏里南荷兰语,她听得出来,他发音的卷舌音R不标准,觍着脸来搭讪。她不看他,一把夺过自己的酒瓶,叫他滚。也难怪,他除了眼白和牙齿在昏暗的烛光中能略显亮度外,她无法辨认五官,只一双盯着她看的淫邪的眼珠黑得像两个黑黑的枪口,暗色中冒着欲望的火,足以让她厌恶到极点。

    在酒吧喝酒与在家喝酒,味道上并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形式不同。如同她的画笔,画一条曲线或画一条直线,画法并无区别,但效果却大不一样。第一杯,她是酒吧的女王,第二杯,她是酒吧的贵宾,第三杯,她是酒吧的普通客,第四杯,第五杯,接着往下喝,喝到酒吧打烊还不肯走,她便是酒吧的阶下囚。

    她似乎懂了当初詹姆斯为什么酗酒到人事不省的状态,如果一个人痛到极致、悲到极致时,酒,这个烧心的液体,则是最好的安慰剂、麻醉剂。很多次,她醉倒在街上,像那些流浪汉一样,根本不在乎这座荷兰政治中心的文明城市会以什么样的目光来审视她这样一个合法移民,又以怎样道貌岸然的姿态蔑视她。忽悠在有人的地方就永远存在,而她所遭遇的过往,不仅仅是被忽悠,更是被忽视。而善良的路人,唯一能帮助她的,就是慷慨地给警署一个电话,拯救一颗落魄的灵魂。

    呼啸的警车来了,从车上下来几位威武英俊的警察,其中还有一位大腹便便的类似警长的男人,她迷蒙中认出了他。他今夜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总显示一副盛气凌人的国家护卫者的霸气神情,而是温和地看了看她,似乎想说什么,又因为某种原因憋了回去。是的,他雕刻在脸上的严肃劲儿总露出警觉的意味,好像街上到处都是可疑的犯人,而他因为在警署身居“要职”而不得不整天把神经绷得紧紧的,不像警长倒像探长,总能随时发现某个正在逃亡的越狱犯,或漏网的杀人犯,抑或那些想伺机作案的疑犯。于是这时,他的手里握有武器,就是他惯常不停地转动着一根黑黑的短警棍。这是他用来吓唬心里有鬼的人或某个角落正准备作案的家伙。也许不排除是为他自己壮胆。她每次在警署看到他,心里就打颤,而且立刻醒酒。而今夜,白玉雯却不怕他,反而有些幸灾乐祸,无所畏惧的神情盯着他看了那么一会儿。就这一会儿也叫那警察心慌,如此漂亮的女人盯着哪个男人看,哪个男人都会浑身起鸡皮疙瘩,或扯动那根神经而微微颤抖。可是,今天不同,他看上去比较轻松自在,不仅无动于衷,还显得格外严肃。即便严肃,可有可爱之处显现出来。她看他,他下意识地将粗粗的腰带往上挂提了提,那腰带上挂了一些应急装备,比如枪之类的武器,这是来应付紧急情况发生时的防身,也是击毙某个顽固分子的武器。

    他骨子里是一位有着冒险精神的男人。他从小对射击、飞镖、骑马、摔跤、拳击等运动非常着迷,也有自己的专业教练。她曾调侃他:“你是一个用力量代替语言的家伙。”射击运动是詹姆斯在美国度假时玩腻了的项目,那些狂野的时光所颠倒的原始生活记忆。是的,他们也曾去非洲,在人迹稀少的山林里,过了一个月类似野人般的日子,但很刺激。迷路后吃果子充饥,天黑了用树枝搭建帐篷,为了吓走野兽,他们整夜整夜生火,两人靠在篝火旁架起粗粗的树干,烤野兔,吃的那个叫香啊。有时候森林里的野风像疯子一样,说不定哪一刻发疯,呜呜地吹,冷冷地吹,阴森森的怕人。此时被吹得摇晃的火苗与烟灰袅袅上升,又四处逃窜。风渐渐歇下来时,火苗才开始依旧在夜空中舞蹈,为他俩舞蹈。也会遇到野兽,那时,她和詹姆斯腰间都憋着枪,以防野兽袭击。詹姆斯在非洲少有的白人手中用高价购买的自制火枪,但同样有极强的杀伤力,再不济也可以射伤狐狸。牛皮枪盒里面插着一把黑黑亮亮的手枪,只要扣动扳机便可以发出一声巨响,一道慑人心目的火焰便会瞬间闪现。詹姆斯不仅教她射击、骑马,也常带她去高尔夫球场,让她试几杆,虽然她的成绩没有一次是让自己满意的,但跟着詹姆斯,她永远不会寂寞,在他的力量的语言中获得语言的力量,同时也获得面对危险的冷静与战胜的勇气。

    “请上去。”一个警察命令她。她把过去的回忆甩到车后,她看了一眼站在车前默默地看着她的那位大腹便便的警长。

    警长一双警惕的蓝眼睛在昏暗的夜色里仍然很锐利,发出怕人的警示光芒。他当然是认出了白玉雯,她不是那位来自中国的街边女画家吗?上次因为有人在她画摊前故意肇事,依旧是路人打了警署的电话。而当警察赶到时,这位受了屈辱的女画家居然说没发生什么事情,纯属于一场误会,她在为肇事者辩解,这一点警长早看出来了,但他并没揭穿,只是装得不得不将肇事者无罪释放的无奈,耸耸肩,警告了几句肇事者了事。现在他看她的目光掩饰不去地有些异样的柔和,眼角不被察觉地露出一丝玲香惜玉的神情。但责任在身,他不便露出平日人的情感或说同情,其他警员都看着呢。他很快恢复了常态,像他的同仁们一样,威武也威严,目光炯炯,以高大威猛的形象出现在她面前,严肃是他们的职业操守,严格遵守警务规程,一视同仁。

    几位警察理所当然地更以一颗救世主的心,不由分说地把她拽上警车,一溜烟消逝在夜色中。这是他们做警察的职责,更是他们的权威所在,也是国家机器的一部分。

     夜色在她浑浊的目光中开始起舞,扶着墙走,还是扶着车走,对醉酒的她,并无差别,因为都是摇晃着。总之,摇晃着也得走。走一步退一步也是走,踉踉跄跄往前也是走,如同她的人生,如何走,必须要清醒才有能力决定。

    今天还有三分清醒,她傻呆呆地看夜空,夜空中有一个大黑洞,她慢慢往里钻,她变成一只风筝飞在黑洞里。而风筝线却被机会拽着,她扯不断,飞不高。

    她支撑不住晃动的身体,软绵绵地躺了下来,躺在并不舒适的座椅上。被扭曲的肢体,被压扁的灵魂,仿佛整个躯壳成了只有生命体的蝴蝶标本,固定地被凵在一个玻璃框内供人欣赏。

    车内回荡着幽灵般的音乐,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女士,我该送您去哪里?”

    “去哪里?”她在心里重复着男人的问话。

    “他是谁?”她依稀记得,推销了一整天的画,没有一家肯出钱买。理由大同小异,不合适,不合适。她心情郁闷,天地之大,竟没有她立锥之地。然后她先去了国会议事厅广场,想走进外庭,嘲笑般地呵呵几声,这个议事厅的案上,有没有移民的权力?她退出来,沿着霍费弗人工湖溜达,她都没有资格谈溜达了,不过是无聊地走走。之后,她去了“外庭咖啡厅”喝了个烂醉。啊,她走在街上,的确差点被车撞上,她倒下了吗?“莫非他就是撞她的男人?不,他不是,他是詹姆斯的幽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