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水良
作者:梁夕      更新:2021-06-24 19:56      字数:3469
    在一座山连着一座山的地方,很难想象山里竟还有几块肥沃的土地。这些深山里的肥土地,一阶连着一阶,就形成了几块伪装的“草原”。

    而更妙的是,这些肥土地曾经都是连绵荒野的深山老林,不知在哪一代,经过哪一群勤劳的人民掘地开荒拓出来的。再由他们一年一年,一代一代的除草堆坎,渐渐地开始划分出“封地”出来,张三开荒的是哪一块,李四挖根的是哪一块,就这么渐渐地就各自有了属地

    水良现在站的地方叫大坪上,他的目的地是前面的肥土地中间凸出来的那个小山丘,当地人因为这小山丘的作用而取名为“娃儿坟”。

    他背上背了一个竹子编织的背篓,当地人叫做“背篼”。背篼里面用了一层浆洗过很多遍,几乎要褪尽颜色的毛毯,这毛毯原是红色底,白色格子装饰的,这毛毯曾裹了刚出生的水良,裹了刚出生的水良的儿子。现在围在了水良背上的那个旧背篼里。

    水良刚刚得了儿子的时候,和他持家能力极强的婆娘趣道:“这毯裹了我,现在又裹了我们的儿子,以后再给我们裹孙子!”

    然而……事情开始的一切似乎都和夫妻两人预想的一样。

    水良祖祖辈辈都是农民,据说他们这一姓原先是在一个极山坳里面生存的,生活在深山里面的这一族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劳着,可种出来的庄稼根本不够过活,勉强度日十分艰辛。有一对夫妻就打算离族找寻合适的地方另起炉灶,于是这对夫妻就到了这个叫白云村的地方。

    关于这对夫妻的故事,就流传这么多出来。至于他们如何找了这地方,如何有机缘走进这个地方,又如何与当地人交流周旋以至于最后生根于此地,无人知其中详细。如今只有一个结果,这个村子里入境这一姓是大姓,而大家血浓于水。这夫妻俩的坟墓被后代们一次次翻新、守护、跪拜……这夫妻俩葬在一处,各自为坟,并不合葬一起,就那么互相依靠着如生前劳作一般,仍旧面对着日头。这两块墓碑上,言明其身份为:祖先。

    水良这一代是第四代,他父亲不知如何机缘巧合里成了当地有名的杀猪匠,技艺高超,手艺纯熟,爱好嗜酒。年轻轻轻,三十年华的好青春,却被这爱好夺取了生命,听说是心肌梗塞,又有人说是脑充血。至于究竟是什么,发病去时只一个土医生去看了。邻居听说了都到水良家处围了一堆,土医生说出猜测,大家各自传各自听来的话,加了自己以为的理解再经由自己的口添色说出去,究竟是什么,也没有个科学的凭信,人总之早就是入了土的。

    于是水良就成了孤儿,父亲如此“不明不白”去了,母亲呢?母亲生下幺弟,血崩,身子虚,止住了血,却也只拖了几日去了。水良如此就的的确确成了孤儿,幸好早早14岁便成了家,有了妻子。妻子呢,也是个孩子,只比水良大一岁。水良还有一个妹妹,两个弟弟。二弟叫水贵,妹妹水莲,幺弟水朝。

    如今,几个弟弟妹妹都还未成家,母亲去得早,水良对她没什么印象,也许心里多少有些想念,遗憾,埋怨的吧。至于,父亲也撒手人寰,水良说不清心里的想法。父亲自小便不疼他,甚至是是恨他的,而恨水良的原因便是村里一些闲言碎语,听说母亲嫁给父亲时,是怀了身子的。而,村子里的婚事,皆是父母命,媒妁言,男女说定成婚前鲜有相识的。于是,水良存在时,父亲便恨着他,连带着恨着水良的媳妇,自然也有水良的孩子。

    水良眼见着就要到了目的地,心里却似乎见了阴沉沉的云雾,放佛要破空全倾倒下来。而背上背负的——这坠坠的沉痛恍若有意百斤、千斤、万斤之重一般,沉沉的压在水良的背上、心里。于是,平坦的地上只是横了一根轻轻踩便可踩断的树枝,水良就这么容易歪斜到一边。

    万箭齐发,倾倒一刻如何能够扭转乾坤呢?然而……如此歪斜,水良却仍旧站着就是了。歪斜的时刻,因着背上的东西硬生生地唤醒野兽本能的自我保护,右手直直地就甩了出去,硬硬的支撑住倾斜的身体和背上背负的重量,靠着右脚常年与土地打交道的经验,咬着牙硬是没有摔倒在地。这样的结果便是水良的右掌心被硬生生的陷进去许多泥土和沙子,手腕也扭伤了,可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变化。焦急的转过头去看看背上的东西是否倒在地上,背上的重量没有变化,还是那么多,水良嘴里颤抖地说着:“幸好,幸好。”

    眼泪就那么流了出来,水良却仿佛不知道似的,脚上只是更加稳妥的向前走着,步伐却是慢了下来的。似乎故意在拖延一般。

    前面的小山包在这个萧瑟的季节,竟还点缀着几株翠绿的小树。不用去看,水良自然知道必定是万年青了。这个村子的习俗,坟墓上大多会种上一株小的万年青,说是有祝愿陪伴之意。老一些的人认为,万年青长得越好,与坟里人有直系亲属是人家必定顺顺当当,大福大气。水良的背篼里并没有带万年青,万年青生命力极强,水良记着家里婆娘说的话:“生我们对不起孩儿,到了那边该有的千万不能少。”

    婆娘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早就哭肿,红红的肿肿的让水良想起孩儿被长脚蚊蜇了肿的像泡粑的脸。水良很没有信心的安慰婆娘说道:“孩儿那么孝顺,正因了这孝顺才去了,他一定是不愿意看着他的妈再为他哭瞎了的。”水良也是哭的,安慰的话带着哭腔很没有令人信服的能力。可一对夫妻,丈夫是妻子的天,这天暂且不说其他的功效,单是遇到难过的事,妻子总归是可以尽情放声大哭大气的,而丈夫却不可以。妻子哭,总归觉得还有丈夫还可以依靠,一旦丈夫也哭了,这个家似乎就要垮了,遇到的问题难关也把这丈夫难住了,如此这家就真的没有指望了。因着这层缘故,白云村很少有看到男人哭的,也很少看到女人明明堂堂的哭的,女人即使哭也是躲在房间里,夜里背了人偷偷流几滴无言的泪水,第二天见了人自然又是嘻嘻哈哈,一副轻松自在,超凡脱俗万事想通的样子。

    这次却是天大的痛,不仅妻子是明明堂堂的哭,白日里放声的大哭,就连丈夫水良也是哭了的,只是还未哭出声,却仍旧是有颤音的,见了好心来安慰的邻居是来不及揩去眼角那些浑浊的泪水的。泪水被手连忙胡乱揩,乱进了嘴里,水良舌头传来的味道,苦的。

    水良的心也是苦的,水良吃过苦胆儿,小时候和张家小孩儿调皮捉蛇,打赌输了吃的。是苦的,那时水良被那苦给逼出了眼泪,却是笑的。现在被这眼泪苦了,水良还是流泪,只是不能大胆的流。只能在心里压抑地流,因此这苦泪就浸渍到心坎儿里,见缝就钻,水良的心就这样被这点滴的力量渍到彻底苦了。

    娃儿坟山,很少有人来这里,除了和水良一样心被渍苦的可怜汉子以外,从不会有人来这。这小山上随处可见的小凸包,水良看着这些小凸包,心里更加难受得紧,仿佛被这些小凸包用无形的手紧紧捏住,喘不上气儿。背篼安然地放在地上,稳稳的放着,红白相间的毛毯妥妥地盖着。水良深深地看了,叹出很长的一口气,仿佛要用这口气把这一生就叹过去,不必再继续过下去。然而,生却不许水良这么做,想起家里的婆娘,想起那苦命早去的娘,水良也不允许自己就这么叹着了结这一生。

    娃儿坟山已经有了许多小凸包,好的地方早就被占去了,水良仔细地搜寻一块好的地方。听说视野好的地方,埋人是极好的。按理,老鹳窝的老人死了,家里的孝子孝女总会找一个看风水极准的大师,提上一些礼物,或是酒,或是腊肉,或者是其他好东西,用极伤心极诚恳极期待的语气,央求着大师给老人探一探八字,找个风水宝地和吉日下葬,这个吉日必须要和孝子孝女不冲撞才可,但凡冲撞到某一个子女头上,这吉日便不是吉日了,必须另找吉日。若其他子女定要强行选那日子,被冲撞的那人是万万不会同意,搞不好一家人因此就结了仇结了怨,若是那冲撞的那人家里的妻子或他的子女出了点什么照平常来看很是正常细小的事情,也定会把这些事情一应怪到死去的人身上。风水宝地自不必说,一定得请大师看过,这大师口里带些极羡慕极赞赏的话,用上熟练的道贺语气说道:“这地方极好的,发人发财,很合适。”

    娃儿坟自然按理说是不这么讲究的。娃儿坟葬的都是不幸夭折的孩子。孩子大多死于非命,死去的婴儿很少会有人主动提起,孩子没了,一家人自是伤心的。但不会和老人去世一样搞得隆重,老人去世是一定会大摆宴席,这样以示子女对老人的孝顺。婴儿夭折,家人都是闷声小心的,生怕被人知道了去,哭也是压抑着的,很少大声痛哭。不幸不会一直发生,但总是会发生的。于是不知从时候开始,这个凸起来的小山堡就成了天然葬人的坟山,渐渐的大家都知道这里埋了许多小孩儿。夭折的婴儿不吉利,便听说靠近这里也会沾染坏运气。除了埋葬小孩儿,平日里断然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到这山堡上来的。

    水良平日里也断然不会来这里,一是这片山林里并没有名属水良的地,他自不必到这里干活。二是这里的确是一座娃儿坟,不知是不是葬了许多小孩儿的缘故,天也同情他们便常年是阴郁气象,制造了天然的阴郁氛围。水良既是一家之主的男子,自然不会无事到此处,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小心意思,恐沾染不吉的。

    可水良如今却是到这里来的。水良终于在山阳找了一个阔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