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懵懂頑童(9)
作者︰郗德文      更新︰2021-05-06 09:52      字數︰2328
    光華灑滿大地。

    方觀承飲下一杯酒道︰“芹官,卜魁城與江南絕不相同,一年之中有大半年冰雪覆蓋,野狼叢行……至于吃的,除了小米外沒有別的。稻米貴到嚇人的地步,何況都是自沈陽販賣而來,買一點稻米也是為了招待賓客……噢,對了——”方觀承忽然從懷里掏出一本書來,“你看看這個——”

    芹官疑惑地接過來︰“《龍沙紀略》?”

    方觀承點頭︰“對,這是我父親寫的。”

    芹官更為疑惑︰“尊翁在如此絕域,怎麼還有心情寫書?”

    方觀承欣慰地笑道︰“芹官,人活著總得做點有意思的事才成,倘若只知道在那里苦熬,真的會把人給折磨壞了。所以說,我父親在閑著無事時,就會騎馬到處去走走看看,了解一下當地的風土人情,看一下絕域的風景。要是我沒猜錯的話,這很可能就是卜魁城的第一本地方志。”

    芹官好奇地翻開來,就見上面寫著︰

    四時皆寒,五月始脫裘,六月晝熱十數日,與京師略同。夜仍不能卻重衾,七月則衣棉矣。立冬後,立戶外呼吸,頃須眉俱冰。出必勤以掌溫耳鼻,少懈,則鼻準死,耳輪作裂竹聲,痛如割……

    芹官忽然鼻子一酸,滴下淚來。

    方觀承又笑著遞過幾頁紙,說道︰“芹官,你再看看這個……”

    芹官接過來,就見上面是一首詩︰

    土床入夜氣,

    骨冷火不溫。

    起視手種花,

    委撲牆籬根。

    早霜才一夕,

    不緩須臾恩。

    窮邊無林柯,

    後凋誰無言。

    柔條受戕伐,

    悼惜同蘭蓀。

    回憶故鄉暖,

    萬里傷征魂。

    芹官疑惑地道︰“尊翁還在那里種花嗎?”

    方觀承道︰“我祖父和父親都非常喜歡種花。在南邊時家里的竹林邊全是父親種的花,因此到了卜魁城後,父親也在房前屋後種滿了花。”

    “種的什麼花?”

    “各種各樣的花都有,不過最多的還是萱花。”

    “萱花?”

    方觀承點點頭,吟誦道︰

    “曉起望青山,

    萱花盈古道。

    采萱欲忘憂,

    佩之益枯槁。

    豈有壯士命,

    听憑寸勁草。”

    “這也是尊翁的詩?”

    “是的。”方觀承又飲下一杯酒︰“芹官,你看到了,在那樣荒寒之地,我祖父和父親仍舊沒有放棄希望,該做工的時候做工,該種花的時候種花,與當地的土人也相處很好。我說這句話的意思就是,如今咱們處在這樣好的公府里,倘若不好好讀書習學,怎麼能對得起這大好園庭和光陰?”

    芹官若有所思地點頭。

    “此番之所以從卜魁城回來晚了,就是在那里幫我父親抄錄詩文。倘若到明年我兄長再去卜魁城的話,父親已經囑咐我要多多地帶書。”

    “書?”

    方觀承點頭︰“茫茫荒野苦寒之地,寧可食無肉,怎可居無書?”

    “所以說,前日先生才買了那麼多書?”

    “正是。”

    芹官笑起來︰“我祖父有很多書,方先生,你可以去問老爺,倘若有用不著的書就可以給尊太翁和尊翁帶去。”

    方觀承“呵呵”地笑起來︰“那敢情好。可由金陵到卜魁城上下八千里路,就是書籍也不敢多帶的。”

    芹官點頭。

    方觀承嘆息一聲道︰“芹官,功課之余可以多讀書,因為公府上有這個便利條件。書只有讀了,放進自己肚子里才能變成學問。倘若不去讀,就是書籍再多也毫無意義。再者說藝多不壓身,並不是說此項學問是我所不喜歡的,就可以不去用工,而是把它當做一種技藝和磨練,誰家里有也不如自己有!等自己有了學問,就另闢蹊徑,獨創出屬于自己的一套學問來,如琢如磨,如挫如礪,精益求精,並且永不滿足于目下所得到的,因為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芹官點點頭道︰“我曉得了方先生。”

    ………………

    芹官回去後久久不能入眠。方觀承的家事始終在他腦中回蕩。有幾次他想,這難道就是命嗎?方觀承的曾曾祖父方拱乾被皇帝流放,曾祖父方孝標被皇帝流放,而到了他祖父和父親這兩輩又雙雙被皇帝流放。他和兄長雖免于流放,可如今寄跡于秣陵清涼山寺,其實也與流放差不多。可就是在那樣的境遇中,方登嶧和方式濟以及方觀承們卻依然沒有放棄詩文和希冀。

    冬天漸漸來臨了。金陵城又被白雪覆蓋。西園里玉樹瓊枝。有時候梅花開了,芹官便和梅姑娘去賞梅花,有時候菊花開了,芹官便又去賞菊花。不去游玩之時就安靜地坐在書房里看書寫字。祖父留下來的書籍他大多都看遍了。祖父的書可真豐富,上自二十四史,下自百家小說雜言,更有甚者還有什麼稀奇古怪的書︰日本的《東鑒》和西洋的《織造色譜》等,芹官也瀏覽過了。梅姑娘閑來無事也陪著芹官讀書,棠官和官也安靜多了。曹和李玉釵看了自然高興,少不得多宴請幾次方觀承。方觀承說最好的師傅莫過于書,只要公子們養成看書的習性,從大面上來說就絕對錯不了的。馬夫人和李夫人見芹官收斂了野性,自然更為高興。

    而據京城傳來的消息,那杏奴小弟也上了私塾。芳姑娘和玉嬌姑娘雖不去上學,可閑暇時也少不得讀些《女兒經》,描幾張紅字。至于那石寶瓚姑娘,據說已經在戶部報了名帖待選。

    芹官心想,人總是在朝一個“高”的地方走。

    ………………

    然而,李蘭芳的日子並不好過。

    回京已經半載,可李蘭芳猶如時辰鐘擰緊了發條一般,每日價都是忙得滴溜轉。詹姨太和周姨太每日早早到洗衣房做事,于是李蘭芳也跟著起來,先到灶房里燒水做飯,打發兩位姨太太吃了,隨後爺爺也起來了,李蘭芳又開始做李煦的早飯。等兩位姨太太上了工,李蘭芳又急急朝陸伯赫家走去,陸老爺子雖在前年就已去世,可如今嬸娘巴米和叔叔李鼎還住在這里,巴米吃了飯也到洗衣房去,李鼎自去梅袞扎布家當差,蘭芳少不得也要幫助玉嬌打掃收拾。

    整個下午蘭芳和玉嬌都在縫補漿洗。不但縫補自己家的衣物,還承攬外面一些縫補漿洗的活兒。如今自然不比在南方之時,能動手的就自己動手,多少能賺些銀錢。往往剛把衣物晾曬到洗衣繩上,蘭芳又得急急到廚房去預備晚飯。這時候富拉尼也接了杏奴回來。洗衣房里放了工,嬸娘和姨太太們陸續回家。黑芝麻胡同頓時變得熱鬧起來。玉嬌暗地里朝她哭了幾次,說自己累到不行,李蘭芳便安慰她歇息著做事,人沒有一口吃個大胖子的,少不得暗暗把玉嬌該做的事攬過來做。可如今這個家里誰不累?她雖不去洗衣房里做事,可比洗衣工還累!

    夕陽的紅光照在東牆上。

    李鼎提了一個酒葫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