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懵懂頑童(7)
作者︰郗德文      更新︰2021-05-06 09:49      字數︰2194
    漸漸的,芹官的時文八股也寫得像模像樣。

    天氣變得越來越蕭瑟了。樹木都落光了葉子,西園如變得透明一般。抬頭仰望,月亮已經升起來,幾粒寒星陪伴在身邊。雨後的氣息格外清新,他嗅著竹叢和湖水的味道覺得沁人心扉。他是喜歡熱鬧的,可也喜歡清靜。一如這個夜晚的來臨,芹官又帶著小ど兒徜徉在西園里一樣。

    湖面上籠罩著一層白霧。芹官還記得下雨時他常來看雨。雨急一陣緩一陣,湖面上騰起一層層煙霧。有時候雨整個兒籠罩了湖面,水面上便“唰唰”響成一片。可現在,西池如磨光了的鏡面。

    “時光過得真快,要不了多久就是冬天了。”

    身後忽然有聲音傳來,芹官回過頭,就見方觀承站在身後。

    他忙給方觀承行了禮道︰“原來是方先生,幸會,幸會——”

    “今晚的月色,真好——”

    “是很好。”

    方觀承手里拿著一個酒葫蘆,說道︰“芹官,我听說你酒量也不錯,可老爺不允許你喝酒,是這樣嗎?”

    芹官笑道︰“小酌怡情,大酒傷身。”

    方觀承“哈哈”大笑道︰“你真會說。”又看看月亮道,“很久沒有看到這樣的天氣了,芹官,不如咱們到拜月亭里喝酒如何?”

    芹官正想喝酒,忙說道︰“那敢情好。方先生,我知道今日老爺不在家,所以才多出來游玩賞月。既如此,那咱們就索性好好喝一場酒。”

    方觀承忙止住道︰“還是你說得,小酌而已。”

    “明白明白。小ど兒,你回去告訴蕙蘭,去廚房里取一壇好紹興酒來,再拿些葷素菜肴過來。”

    方觀承道︰“也要不了一壇……”

    芹官道︰“喝不了就放在先生屋里慢慢喝!”

    方觀承不再阻攔。

    很快,柳蕙蘭和丫鬟們抬了酒菜過來。

    月亮升得更高,湖面上閃爍著點點銀光。

    方觀承喝了一口酒道︰“芹官,我來到府上這麼多時日,想是關于我家的事你也知曉了?”

    芹官正是對這個好奇,不由放了酒杯道︰“方先生,關于尊家的事我的確有所耳聞,只是大家知道地並不詳細。前幾日老爺叫我進去,也囑咐我不要隨便打听方先生家的事,我自然不敢問。可是方先生,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知道你還有個兄長叫做方觀永,如今還是寄居在清涼古寺。”

    方觀承道︰“你說得沒錯。倘若此次不是老爺叫我過來,我指定還是在清涼寺討食。已經有很多年了,不瞞你說,我真是過夠了這種日子。可我們如今是罪臣之後,還有何話可說呢?”

    芹官又給方觀承斟上酒。

    方觀承喝一口,說道︰“你想听听我家的故事嗎?”

    芹官點頭道︰“如果先生願意的話,就與我一吐為快也未嘗不可!”

    方觀承再嘆息一聲道︰“此事說來話長了。不瞞你說,我家原也是世家,家里有良田百畝,祖父和父親都曾在朝廷里做官。我們桐城方家你也知曉,自從明朝以來,就是一方之大族,出過很多有名的人物。不說遠了,既如今日在朝廷里做官的方鳳九先生,就是我們的族人!”

    “先生可說得是方苞先生?”

    “正是。”

    ……

    方觀承字遐谷,號問亭,乃安徽桐城人氏。方觀承的祖父名叫方登嶧,曾官至工部主事。方觀承的父親名叫方式濟,乃是康熙四十八年的進士,也曾官至內各中書。方家在明末遷居金陵,多年後在金陵也繁衍成一個望族。這本是一個詩書禮儀之家。可誰能想到,康熙五十年一場大禍降臨到方家。

    原翰林院編修戴名世因其著作《南山集》中錄有南明桂王時的史實,被都察院左都御史趙申喬參劾,結果聖祖皇帝震怒,以“大逆罪”把戴名世捕拿,兩年後被處死。這本是與方家沒有干系之事,可誰想此案株連甚多,戴名世因在《南山集》中引用了方觀承曾祖父方孝標著作中關于桂王抗清的相關史料,于是受到牽連。方孝標雖早就死去,可也被掘墓銼骨,于是禍及後人,方觀承的祖父和父親皆被流放到黑龍江卜魁城。方觀承與兄長因年幼被免于流放。

    多年後方觀承還在回想此案的各種緣由。是因為戴名世不謹慎嗎?還是因為自己的曾祖父不謹慎?方孝標乃是順治六年的進士,曾官至內廷弘文院侍讀學士,充經筵講官。曾曾祖父方拱乾乃是崇禎元年的進士,清朝入關後也結了辮子進宮做少詹事。毫不夸耀地說,方家乃是三世名門。

    後來發生的事就變得復雜了。方拱乾因為江南科場舞弊納賄被參劾,發配到寧古塔贖罪。方孝標也因此遭到流放。但在康熙二年,方孝標受朝廷委派去雲南授予吳三桂翰林職餃而滯留在那里,做了吳三桂小朝廷的一個小官。吳三桂事敗後方孝標投降免死。回到金陵後便削發為僧。但他依據自己在雲南的經歷寫成《滇黔紀聞》一書,方觀承也讀過此書,的確里面關于記錄南明小朝廷的相關史料都是用的“弘光”、“隆武”、“永歷”等年號。比所謂的《南山集》更多!聖祖皇帝當時就罵方孝標是“喪心狂逆,罔識君臣大義,國法之所不侑,天理之所不容!”方觀承無法評論自己曾祖父的所作所為。但他以為,倘若換了另一位皇帝似乎也不能容忍。

    至于戴名世,方觀承也很熟悉。戴名世亦是桐城人。以制舉業發名廩生,考得貢生,後來補放正黃旗教習一職,特授知縣。但戴名世乃狂放之人,辭之不受,自去燕趙齊魯吳越間賣文為活。康熙四十八年他去京中會試,得中第一名,因授編修一職。但僅僅兩年後戴名世就因《南山集》事發而得罪。方觀承不勝唏噓。左都御史趙申喬謂其曰︰“侍才放蕩……語多狂悖,逞一時之私見,為不經之亂道……臣與名世,素無嫌怨,但法紀所關,何敢徇私不言耶?……”

    方觀承不想評判這些事,但他覺得一個人還是應該謹慎一些才是。“崔杼弒莊公”之事雖在書冊,可方孝標和戴名世終究又不是史官,應該懂得變通才行。既然不懂變通,又何必做了大清的官吏?像顧景星一樣隱遁山林多好。而在明亡清興之際,江南有多少大儒都隱而不仕?

    可人的想法不同,這卻不能勉強。

    只是如今,那贖罪之人的日子卻分外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