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被車撞了！

    馬成功听到這個消息時，他正騎著一輛八成新的摩托車在洗馬村蜿蜒的村路上疾馳。

    村里的公路是新修好的，水泥路面泛著青白色的光。

    父親被車撞了？！他有點發懵。

    當母親驚惶失措的嚎啕大哭聲從手機里傳出來時，他才從這種發懵的狀態中清醒過來，手一哆嗦，手機就“啪嘰”一聲掉在了新修好的水泥路面上。四分五裂！

    坐在摩托車後座上的多多嫂還在一個勁地催促他快一點，她要去接孩子，學校老師剛打了電話過來，說她家孩子跟人在學校打架，被留校了。

    “你自己去吧，不送了。”馬成功黑著臉吭哧了一聲，眉心打了個大大的結。

    “還沒到。”多多嫂朝前張望著,“走太遠了。”

    “我爹被車撞了。”

    “達叔被車撞了？在哪里……”

    馬成功沒有心情解釋，騎上摩托車風馳而去。

    一路上手機在不停地響著，催命符似的一個接一個，他不敢接听，他害怕听到更可怕的惡耗，只是視線一點一點在模糊，不知道是汗水還是淚水，在剛剛入冬的黃昏中，天邊的晚霞就如一灘潑散的血，刺眼的殷紅……

    看著躺在衛生院走廊上的老父親花白頭發上的血跡和佝僂著的身子，馬成功的心就咯　咯　直往下掉。

    “沒事，掛倒了，就腦殼撞了一下。”馬達志努力睜開眼楮，裝作精神抖擻的樣子笑著，豁了牙的嘴口齒不太清楚。

    馬成功四處張望，“誰撞的？”

    “還能有誰？”馬達志嘆了口氣，“今天他要是把我撞死了，也就了事了。”

    村里的公路剛修好沒多長時間，敢在村里開著車橫沖直撞的人掰著手指頭也算得過來，“老建？”

    “我剛從園子里出來，他那車滋的一下就過來了”

    馬成功這才看到門口停著的那輛半新的奔馳車，那是馬建開兩個月前從省里的二手車市場買回來的，一天到晚開著這破車在村里耀武揚威，臭顯擺！

    “他干什麼去了？”

    “說是取錢去了。”

    馬成功懷疑是馬建開故意撞的父親，“報警了沒有？”

    “沒報……報什麼？村里兩個人，他還能跑了？”

    馬成功心里想的不只是錢的事，如果馬建開是故意開車撞了父親，這事就說不清楚了。

    衛生院的姜醫生過來了，姜醫生跟馬家很熟，讓馬達志趕緊去人民醫院做個全身檢查，現在外傷看上去倒是沒什麼大礙，萬一有內傷呢。

    “得報警，究竟是怎麼撞的？讓交警隊的人來給個說法。”馬成功拿出手機。

    “算了，都是村里兩個人，他說了，醫藥費誤工費全歸他出……你有事就去忙吧，一會你媽和你二姐就來了。”

    馬成功瞪了父親一眼，他討厭父親這種老好人和稀泥的性格，幾十年了，他為洗馬村做了多少事，最後落了什麼好處，不僅是養了一群白眼狼！現在父親退下來，村里的人一個一個瞪著眼珠子等著看自己家的笑話呢！

    “哪天要是把你撞死了，你就知道他安的什麼心！”馬成功沒好氣的說。

    馬達志的眼神暗淡了下來，嘀咕了一句，“檢查一下要花好幾千。”

    “又不花你的錢。”

    “人家的錢也是錢。”

    去醫院看病就是把錢往水里丟，丟進去泡都不起一個，馬成功明白父親的意思，不如讓馬建開賠點錢自己回家養著去算了。

    “要錢不要命了！”馬成功惱怒地瞪了馬達志一眼。

    “去人民醫院！”衣著光鮮的馬建開急匆匆跑進門來，“成功來了……對不起，我當時沒看到達叔，一腳剎車沒踩住。”

    “你現在眼楮都長眉毛上去了，哪里還能看到人，”馬成功冷笑，“這剛修好的路，曲里拐彎的村路，你當高速跑啊，故意的吧？”他得點醒馬建開，別把自己當二百五耍。

    “天地良心，成功，我哪敢做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有這想法我都得遭天打雷劈，”馬建開趕緊遞了包煙給馬成功，“救護車來了，姜醫生說沒什麼事，我不放心，沒事也得上人民醫院去檢查。”

    “還是讓交警隊來看看比較好，”馬成功掂了一下手里的煙，白皙細長的手指撕開煙盒拿了一根出來，“你說呢，萬一有什麼扯皮的事也有個說法。”

    馬建開看著馬成功，皮笑肉不笑︰“那你的意思是讓交警隊先去看了現場再去醫院？”

    馬成功毫不示弱地看著馬建開，“那你什麼意思，有見不得人的事?”

    “報什麼警？成功，”馬達志嘆了口氣，“叫了車就趕緊去，我躺著難受。”

    馬建開的陰奸在洗馬村是出了名的，馬成功不得不小心提防。

    “達叔，您放心，這事我負責到底，傷著了一根毫毛我都要給您再粘回去。”

    “沒事，要是換在二十年前，我翻身爬起來就走了。”馬達志咧了一下嘴角，“給我把車上那瓶酒拿來，喝兩口就好了。”

    “車上的不喝，我去買，買最好的最貴的。”

    “看看有沒有茅台。”馬成功冷笑。

    “行，這沒有明天我上城里給你買。”馬建開趕緊朝衛生院旁邊的小賣部跑去。

    衛生院門外傳來母親唐淑貞和二姐馬雅菊說話的聲音。

    父親和母親是舊式婚姻，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之前，母親跟著父親吃了不少苦，卻沒得到過父親做為丈夫的多少疼愛，所以母親一直對父親是不冷不熱的，看著躺在病床上的父親，母親嘴里的擔心和牽掛也變成了無休無止的埋怨和嘮叨。

    “不是在菜園子挖土的嗎？踫到鬼了，那麼寬的馬路也能撞上了，撞死了倒也省了心……”母親數落著數落著。

    “叔娘，你千萬別這麼說，要是把達叔撞死了我就倒了血霉了，半條命都得賠進去。”馬建開嘻笑著，招呼衛生院的醫生和護士把擔架抬過來。

    馬達志死活都不肯上擔架，非要自己走到救護車上去。

    “沒傷著你來醫院干什麼？！”唐淑珍惡狠狠地瞪了馬達志一眼，“還以為自己十八歲！”唐淑貞看著馬達志手里的酒瓶和聞著馬志達身上散發出來的酒氣，“這個時候還喝！喝！喝……也不怕喝死了！”

    “我一個下午都沒喝。”

    “酒瓶子不是帶出去了嗎？”

    馬達志嘆了口氣，“我沒喝，不信你問老建，那瓶子還在他車上。”

    “叔娘，達叔這回是真沒喝酒，要是喝了酒撞我車上，我還得找他負責賠我的車呢。”馬建開硬按著馬達志上了擔架，“一會天就黑了，咱們趕緊走吧。叔娘和二姐也一起去嗎？”

    馬雅蘭走到唐淑貞跟前，“她沒接電話。”

    “在上班吧。”唐淑貞看著馬達志被抬上的救護車，馬成功跟了過去，唐淑貞跟上來問，“成功，給小磊打電話了沒有？讓他跟你一起去醫院。”

    “打了。”馬成功不耐煩地看了母親和二姐一眼，“馬雅文沒接電話？”

    “她還沒下班吧？”唐淑貞趕緊應道，“要是檢查了沒什麼事就不要告訴她，免得她擔心。”

    馬成功和馬雅蘭同時撇了撇嘴。

    “馬雅蘭你今天別回去了。”馬成功讓二姐在家里陪著母親。自從馬達志沒當村支書以後，以前得罪過的那些人正在暗地里伺機而動，而馬建開就屬于其中的一份子，或者這只是危險信號的一個開始。

    “她不回去，我的意思是讓她跟著去人民醫院，要是小磊沒來，也有個人幫你打個幫手。”

    “我叫了他，他敢不來？！”

    “哎呀，他不一定听你的，一會我給他打個電話，你們到了之後，有沒有事都打個電話回來。”唐淑貞說著話終于紅了眼眶哽咽了。

    馬磊是馬成功和前妻李美麗生的孩子。離婚就判給了馬成功，從小被唐淑貞慣壞了，初中畢業後就輟學了，一天到晚在外面瞎晃蕩，成了個十足的小混混。

    救護車一路鳴著長笛朝人民醫院急馳而去,馬成功有種隱隱的預感，這也許不只是一起簡單的車禍。

    第二章︰一團亂麻

    黃昏，馬成功站在急診室門口看著馬磊一邊用手機跟人語音一邊搖搖晃晃走過來。

    跟在馬磊身後的一個中年女人急匆匆往前跑著，後面跟著一個跟馬磊差不多年紀的小姑娘，跑在前面的中年女人把馬磊撞了個趔趄。

    “著急去投胎？”馬磊回過身來橫眉冷眼地瞪著滿臉尷尬的中年女人。

    女人尷尬地咧了一下嘴，“不好意思，我著急，沒撞著你吧？”

    “怎麼沒撞著？”馬磊斜著眼瞟著她，“你急我不急啊，要是把我手機撞地上了，你賠得起嗎？剛出的最新款的隻果六，你看看，見過嗎？”馬磊把手機往她眼前遞，“家里死人了，火急火燎的？”

    “沒……有點著急的事，對不起了小兄弟。”女人著急想走。

    “怎麼說話呢？”緊跟著跑上前來的小姑娘一看馬磊橫蠻的樣子，“媽，別理他。”

    “什麼意思，撞了人說兩句還不高興了？！”

    “我媽已經跟你道歉了，還想怎麼樣，好狗不擋道，你象只螃蟹一樣橫在路中間，也不知道往邊上靠靠！這路又不是你們家的。”

    “那也不是你們家的，我走我的，你們走你們的，憑什麼要我往邊上靠？”

    “沒素質！”小女孩也是伶牙利齒地還嘴。

    “你有素質，出口就罵人，要不看你是個女的，大巴掌早呼你臉上去了。”馬磊揚了揚手，看著母女倆衣著樸素的樣子，“告訴你，老子今天有事，沒空搭理你們，不然有你好看！”

    馬成功一看馬磊還在跟人沒完沒了的爭執，他太了解自己的兒子了。肯定是看人家老實，在那里瞎得瑟。見醫生還在幫馬達志檢查身體，趕緊跑出急診室，“你倒是有閑心跟人吵架，撞一下怎麼了？掉了你一塊肉，打了十幾個電話，現在才來，你是從外國跑回來的還是外星球，這都多長時間了。”

    “路上堵車，”馬磊一看馬成功要過來的樣子，忙撇開那母女倆跑上前來，“爺爺怎麼樣了？”

    “要象你這樣子，他早就死了！”

    “不是沒死嗎，著什麼急。”馬磊滿臉無所謂的樣子，跟著馬成功走進急診室。

    “你在這守著，我出去一趟，快檢查完了。”

    “出去干什麼？”

    “你管我。”

    “那你一會給我捎碗面回來。”馬磊四處張望著，“老建呢，他也不在？就我一個人在這里？”

    “他交錢去了，”馬成功看了馬磊一眼，“一會老建過來，你別跟他羅嗦。”

    馬磊從鼻孔里輕蔑的“哼”了一聲。

    “小磊。”馬達志睜開眼楮，看著已經長得膀大腰圓的孫子和他手上的新手機，“別亂花錢，賺錢不容易。”

    “沒有……爺爺，”馬磊走上前來，“有沒有哪里不舒服，想吃什麼？我幫你買去。”

    “沒有，我都不要來，醫院有什麼好來了，亂花錢。”

    “爺爺，又不用花你的錢。”

    “誰的錢不是錢？成功，小磊來了你就快去吧，天都黑了，你娘在家著急。”

    “行。”馬成功要去看一下車禍現場，確認馬建開是不是故意撞了父親。

    洗馬村依山傍水，離縣城也就是十幾里路。

    村里的人大都姓馬，是一個祖宗傳下來的不出五代的同宗同族的親戚。馬達志從二十來歲在村里當小組長開始，到後來當上支書，一干就是將近四十年，方園數十里的人沒有人不知道馬達志這個人，當然這並不只是因為他是洗馬村的支書，更因為他有一治跌打損傷的家傳絕技，听說是解放前馬成功的爺爺在外面跑江湖時跟一個外地人學的，十里八鄉的人只要找上門來，馬達志看看傷勢就不急不慢地上屋後的山里去采了草藥回來，用手扯碎了揉成一團敷了，保準不用三次藥到病除。

    這還不要緊，最要緊的是馬達志從來都是分文不取，有念好的人傷好了之後送點自家種的疏菜或幾個雞蛋過來，馬達志好歹也不吭聲，唐淑貞還要留了來人喝酒吃飯，算來算去都是倒賠出去了，所以鄉鄰們都念著他們兩口子的好，對馬達志也是格外敬重。直到後來，馬達志沒當支書了，馬成功的前妻李美麗尋思著讓馬達志用這家傳絕技賺錢。對洗馬村及周圍的人來說，享受這種免費的服務已經成了習慣，一說要收錢各種說辭就出來了，馬達志就干脆誰也不給治了。馬成功有時候想，他和李美麗離婚的導火索也是由這事引起的，也許是真應了那句話︰成也瀟何敗也瀟何。

    馬成功開著摩托車來到馬建開撞倒父親的地方時，天已經黑了，他左瞧瞧右看看，這里沒彎沒坡，視野開闊，他怎麼會撞倒父親？看來看去，他心里的疑惑越來越嚴重，這次算是饒幸逃脫，以後得小心防著村里那些居心不良的人了。

    特別是吳新枝她們那一家子人，這個女人，她們一家人挖了一個大坑讓他往下跳，如果不是母親發覺得早，到現在就不知道怎麼收場了，想起吳新枝，馬成功就恨得牙根癢癢，這個面丑心惡的女人，不僅騙了他們家的錢還騙了他的感情，更是讓他和父親在洗馬村臉面丟盡。

    馬成功開了摩托車朝家里趕來，只有母親和二姐兩個女人在家，他得叮囑她們把門窗關好，順便給父親帶兩件換洗的衣服。

    “怎麼樣了？”母親的聲音從屋里傳出來。

    馬成功的摩托車還沒開到屋門前，唐淑貞和馬雅蘭已經迎出門來。

    “醫生大概看了下，說應該沒什麼大事，很多檢查要明天才能找，現在也就打消炎針。”馬成功進屋，“馬雅蘭去幫爹找件厚點的衣服，我也穿件厚點的，晚上冷了。”馬成功打了個哆嗦，“你們兩個在家，晚上睡覺把門窗關好。”

    “都關好了。”唐淑貞還是有些不放心，“醫生看得準嗎？”

    “醫生看不準你看得準。”馬成功懟了母親一句，看到衣櫃角落里的幾件女式衣服，一把拽了出來惡狠狠門外丟去，“這些東西都燒了！還留著干什麼？！”

    唐淑貞嘆了口氣，“都沒怎麼穿過的，要是她要來拿呢？”

    “她要是敢再進我家門一步，我就殺了她！”馬成功咬牙切齒。

    “自找的。”唐淑貞撇了下嘴。

    馬雅蘭把里里外外的門窗都檢查了一遍，拿了馬達志的衣服出來，“這件行吧？”

    馬成功接過衣服，“明天要是要住院，讓你們家老榮過來住幾天，反正這季節也沒什麼事。”

    “他要打牌。”

    “家里的事他就完全不管？”

    馬雅蘭沒有吭聲。

    “都是些討帳鬼，沒一個省心的！”唐淑貞氣得又連連嘆了幾聲氣，“還是給你姐打個電話吧，你們都沒用，討老婆的老婆管不著，嫁男人的男人管不著，都沒用。”

    馬雅蘭低下了頭。

    馬成功拿了件厚的外套披在身上，“你們不要讓她進門！剛才我去看過了，那麼寬的地方怎麼就撞上了，不知道在搞什麼鬼？”

    “你是說老建和她們家的人……這個應該不會。”唐淑貞啜著嘴，皺眉。

    “你們的事早點扯清楚，還不都怪你自己。”馬雅蘭小聲嘟噥了一句，“老話說了，最毒婦人心。”

    “要五萬塊錢才肯離，哪來這麼多錢，你呀，”唐淑貞又是好一陣嘆氣，“當初干嘛要去招惹她，還有那個老東西，八百年沒看到個兒媳婦一樣，現在弄成這個樣子，怎麼收場？！我是要被你們活活氣死了！”

    “要錢沒有，要命一條！”馬成功穿上了厚外套，拿著父親的衣服走出門來。

    夜已經黑了，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還是早晨出了點東西，折騰了一天，馬成功早已肌腸轆轆了。

    街邊的小面館里，中年婦女把一碗漂著紅油湯的面條端上油膩膩的飯桌。

    一陣冷風從門外吹進來，馬成功把敞開的衣襟往胸前抄了一下，緊了緊身子，猶豫著沖著剛轉過身去的老板娘︰“老板娘，來瓶小二。”

    “好咧。”老板娘從櫃子里掏了酒走過來，“家里有人住院？”

    “嗯。”馬成功接過來擰開酒瓶蓋，仰頭倒了一口，一股嗆鼻的酒精氣味沖進了喉嚨，“老爺子被車撞了，剛送過來。”

    “沒事吧？”

    “還好，腦殼上縫了幾針。”

    “沒內傷就好，外面的傷不礙事。”老板娘笑著，“什麼車撞的？”

    什麼車撞的關系著住院有沒有錢治和後面的賠償問題，這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

    “車是好車，有沒有錢就不知道了。”

    “那就先把車扣了，多少也值幾個錢，可不能讓人跑了。”

    “跑不了，一個村的。”

    “那就好，一個村的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對馬成功來說，父親就是他的天，是他的一切，如果父親出了事……他還真沒認真想過這事，雖然父親已經七十歲他也四十歲了。但他四十歲之前的人生就是在父親的精心呵護下走過來的，想到這里，他趕緊吃完了面朝醫院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