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红烧肉
作者:鲁麟      更新:2020-09-06 09:10      字数:3927
    老四到底是个聪明人,他在我们的信中竟然看出了蹊跷,于是,便把话给我们挑明了:“你们从来没有写过信给我,更没有哪一次像这次这样弟兄三个,不,不是弟兄三个,是三个家庭,一齐写信给我。看来,蒲塘里是出大事了。我问你们:是不是父亲有什么事了?病了,还是没有下落了?这你们要给我说清楚。我估计不是病了。如果要是病了,不要说也都知道,早就喊破天让我出钱了。肯定是下落不明了。有句话,我也必须跟你们说清楚,如果,真的是父亲出走了,下落不明了,我得警告你们:这事儿,我没有半点责任。父亲是在你们蒲塘里丢的。我经常钱寄东西给父亲,我对父亲可以说已经尽到了一个做儿子的责任。现在,父亲是在蒲塘里丢了,我只问老大要人,然后按次序,问老二要人,最后问老三要人。

    “他原来可以在我这里活得很滋润,有得吃,有得喝,有得玩,开开心心,你们却使阴招,把个人给逼回去了。现在好,你们齐齐地来问我人在哪里人到了哪里?我上天去知道。但这事儿,必须你们负责。

    “家有长子,国有大臣。

    “老大不是非常喜欢这句话吗?就老大负责这件事吧!

    “就这话。”

    你看看,老四直接对着老大喊话了。

    老四的信里还有话:

    “……他一个大活人,活得好好的,有手有脚,就生活在蒲塘里。我本来是想让他在我这里度过晚年,我来为他养老送终,是你们搬弄是非,造谣诽谤,无端生事,伤天害理,逼得老父亲想要自由自在地活着都不可能了。实言相告,这事,不会这么完结,如果父亲没了,你们得把父亲好好地找回来。我如果再回蒲塘里,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话说得非常明白了,老四态度在那里,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老四接着说:“……你们说得也对,父亲也是我的父亲,但是,我得跟你们说,父亲不是我一个人的父亲,再说我该尽的责任已经尽了,我也没有拿方家一根筷子,也没有继承方家任何祖产,连衣胞之地我也没有拿着。定亲、每年到女方家送年礼、建大瓦房、结婚,这些花销,我也从来没有在方家享受到。你们就把我当作方家嫁出去的女儿看待就行了。当然,我是连方家嫁出门的女、泼出门的水都不如。倒是你们,你们当中的某一个或某几个,尽往我身上泼污水。你们就撒欢着泼,尽情地泼。反正,也就是这样了。我告诉你们,也好让你们放一百个心:我已经结婚了,成家了,立业了,有了儿子了。你们再怎么从中作梗,舒家姑娘也不可能跟我离婚另嫁他人。有人不就想看到老四这样的境地吗?现在告诉你,你尽管放心,不可能有这一天的。但说到关于父亲的责任,我再一次强调,我是一概不负的。你们还想咋的就咋的吧!随你们!你们,这群不孝子孙,连个红烧肉都不肯给老父亲吃,他想喝点儿小酒,你们也都不放过。你们也就身上长着几根人毛。还记得父亲当年骂你们的话吗?我再替父亲说一遍!”

    听听,话越来越难听了。而且,你再听听,话就说给那个人听的,一口一个“你”字:“你听好了!”“你听着”“现在告诉你”“你尽管放心”。这分明是对老大在喊话。轮到说着几个的时候,你看看,话又换过来了,是“你们”。

    这小子,肚子里有一本账啊!

    他清爽得很啊!谁听了谁心里有数。

    话还说得非常冲!

    但是,能怎么办?到了这样的时候,话再难听也得听。

    当然,有些话,我们听得心里不舒服,你听听,他好像就不是蒲塘里人似的:“父亲是在你们蒲塘里丢的。”你们蒲塘里?你不是蒲塘里的人?你根就在蒲塘里,你走到天边,哪怕走到纽约,你都是蒲塘里人。还你们蒲塘里我们蒲塘里哩!

    可这又能怎么的?他这样讲了,你能有什么狠处对着他?他远在银城,你倒是去啊!再说了,你们什么时候对他有过一点亲人的样儿?自从妈妈走了,十多年了,何曾有人想过,他是这个家最小的孩子,最需要疼的孩子……

    老四的信中,无意露出了一点信息:我们的父亲有钱!你听听,老四经常寄钱给他。他自己又拿着一份下放补贴。他要这么多钱干什么?他那么多钱用在哪里了?

    现在老四完全是倒逼着的姿态。你老大不管嘴上讲得多么好听,也不管这次这佛事是不是你老大做的,老父亲没了,我这个老四就只有先跟你老大要,然后再跟你老二要!

    绝口不提老三的话。

    想想也是啊,老三是没有什么责任。你就是让他负责任,也没有用。

    老四呢?老四更没有责任。老四有什么责任呢?人家远在银城,人家远在白莲。

    是有人把父亲想去银城的路断了。

    是有人连红烧肉也不肯给老父亲吃。

    老四大学毕业前,我们的父亲其实只是向花甲之年靠近了一步。可是,在这个年龄,我们的父亲已经感受到了晚景凄凉的况味了。我们的母亲51岁那年去世,我们的父亲那时候也才53岁。少年夫妻老来伴,父亲的伴儿没有了,父亲一下子像个落单的孩子一样,孤独而又落寞。而且,眼睁睁地老了许多。我们就不同了,我们的老大,早已有了自己的家,老婆孩子热炕头,什么都不顾老子了。我们的老二,更是大瓦房住着,丰衣足食,家里两把劳动的好手,早就开始发家致富了。

    谁想过老父亲?

    我们的老父亲经常跟我们的老四讲一件事。

    事情是这样的:

    有一次,老大家烧了红烧肉。红烧肉的香味,不断地往后屋里父亲、三哥和我们的老祖母、我们的外婆住的老房子那里飘。那种香味一阵一阵地折磨着我们的父亲。父亲已经很多天不近荤腥了。人上了年纪,似乎就特别馋,都馋气滴滴的,像小孩子是个小馋猫一样,都成了老馋猫了。父亲这时候是多么巴望着老大家能盛一碗,不,哪怕就五六块,他,我们的外婆和我们的老祖母,每一个人都可以分两三块,也不要瘦的,瘦的吃不动了,就是他们不要吃的那种肥的,嘴只要一抿,就先滑到嘴里,油油的,腻腻的。那种肉香,真舍不得让它们直奔喉咙里,就先让它们好好地先在嘴里呆上一阵子,然后,我们的父亲就会乐得合不拢嘴,一不小心,那肉就滑进了喉咙,掉进了嗓子眼,好吧,那就吞到肚子里了。这是多么美妙的享受啊。

    可是,老大家的欢声笑语无情地飘到了这个屋子里,红烧肉的香味,也无情地飘拂着。我们的父亲想象得出老大家里的样子:锅上锅下,歌舞升平,其乐融融。他们不管后屋里的人,他们也一直感觉不到后屋里有三个老馋猫,还有我们的老三这个馋猫。后屋里的祖孙四人,冰锅冷灶,四人相向,默然无声。

    这时候,祖孙四人不仅鼻子非常灵,耳朵还特别尖,想象力也特别好。他们听到了前屋里老大家中的中饭吃好了,收拾碗筷了。祖孙四人失望地相互看了看,然后咂了咂嘴。意味深长而又无可奈何。

    这时候,祖孙四人突然听到老大家的吆喝着让女儿把那吃剩的肥肉与肉皮给倒猪食槽里,老大的女儿嘴里应着却没有立马动手。于是,我们的父亲便站起来,去到老大家里。我们的父亲走得特别快,只是到老大家门口时,故意放慢了脚步,而且还故意地咳嗽了一声。随后,便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进了老大的家里。他故意地弯腰看桌上的剩菜。这时候,他多么希望我们的老大、或者我们的老大家的,再不就是孙女儿,只要他们中有一个人问他一句,吃了没?不嫌弃的话,还有点剩饭剩菜。可是,没有一个人问。真奇怪啊!平常,哪怕就是庄上一个邻居,或者熟人,遇上了,都会问一句,吃了没?可那一天,就没有一个人问我们的父亲,嘿,老头子,吃了没?不嫌弃的话,还有点剩饭剩菜!

    我们的父亲伤心失望地回到家中,躺到床上,一句话也没有说。

    有幸生了那么多儿子,可你看看吧,儿子长大了却是这样儿,老父亲的心被整得拔凉拔凉的。

    这事情,我们的父亲后来常常会跟老四说起。我们的父亲只要说到这事儿,就会说,人老了,就喜欢吃个肥肉了,瘦肉是吃不动了,瘦肉是吃不动了……

    我们得实话实说,老四是把我们的父亲的话听进心里了。要吃一顿红烧肉,竟然会把个父亲整得这样伤感伤神,这都成什么事儿了?

    不管怎么说,也都得把做父亲的吃上个饱饭吃一碗好饭。这年头,又不是过去那辰光了,做儿子的,还顾惜一点儿吃的喝的,就太啬刻了。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但我们的老四没有责怪老大半句。他是老大啊,他是哥哥啊!总得尊重他是长兄啊!

    长兄苦啊,长兄14岁不从学校里出来,帮助这个家干农活了。你能抱怨长兄什么呢?

    可是,你长兄却不能把事给做绝了。你得把长兄的样子拿出来,你得像个长兄。

    舒家这事,你还能做吗?

    现在想来,老四决定大学毕业后回到水廓教书,应该是有为了父亲过几天舒坦日子这一层在里面。我们也看到了,老四回来后,我们的父亲在生活上确实改善了不少。我们也是这时候才明白,老四为什么一定要回来这一趟,他实在是放心不下我们的父亲。他希望我们的父亲在他结婚前的这几年能够依靠他过上几天好日子。他明白啊,我们这些人中,三个当哥哥的,谁也靠不住。他要是不回来,我们的父亲还真不知道哪一顿能吃上点肉哪一顿能喝上点小酒。

    我们的老四,凭良心说,上大学的时候就开始孝敬我们的父亲了。那时候,他一个月的伙食费也就十块钱不到,可他有本事抠出点儿来,然后,又谋一份勤工俭学的报酬,竟然还能时不时地给父亲捎点钱回来。每次放假,他还能给父亲带回一些好酒,什么洋河大曲了、泸洲老窖了、剑南春了、竹叶青了……

    每到父亲拿出这些酒,心里就特别自豪,特别开心。

    可我们的老三就有点不争气了,有一次,趁我们的父亲出门,他老人家竟然偷偷地在家把一瓶好酒给扳到肚子里子。但是,空肚子喝酒,他很快就醉了。醉了就说胡话,就狂笑,就骂人,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的。等到父亲回来时,他还是那一副德性,又哭又笑,说:“你们偷偷地把好酒藏起来不给我喝,偏偏又让我给找着了,方芥舟不是个东西!你老德麟也不是个东西,你们凭什么把好酒藏起来!”这可把我们的父亲气坏了,一个劲儿地骂:“自己没有本事弄一瓶酒回来,倒把老四孝敬我这个老子的酒偷喝了,真是可丑,可耻!”

    我们的老三厚颜无耻地听着父亲的叫骂,什么也不回,就是一个劲儿地笑,笑得没心没肺的,还一边笑一边说:“好酒,真的是好酒!我也能喝到好酒了。我喝到好酒了!我知足!我……知……足……”

    我们的父亲被老三弄得哭笑不得。想起来倒也是,我们的老三,什么时候才喝到过这样的好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