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春暖花开(短篇小说)——彊疆
作者:集体创作      更新:2020-03-17 16:51      字数:8959
    灾难可以考验一个人,更可以磨炼一个人。

    ——题记

    1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医生,快来救我!快来救我!”

    此时,尽管看不到自己的脸色,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但心里清楚,我这个一米八八的汉子,是仰躺在重症病床上,有气无力地张着一张死鱼般的大嘴,那张大嘴正在一张一翕拚命地吸气,吸气!但还是不行,就觉得胸口压着一块巨大而沉重的厚厚的青石板,那石板已压迫得我那拼命吸进的可怜的一丝丝气息,就如在挤着牙膏管中那最后一点残存的牙膏,只要稍微放松——哪怕是一丝极其细微的放松,那可怜的一点残存 “牙膏”就会立即被卡在管中而进不去也出不来!

    “医生 ,快救我!快救我!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真的要死了!”

    为了求生,我这个曾经霸气十足的篮球中锋、大帅哥,以及现在已是一家规模不算太小的企业老总,此刻已顾不了自己的形象,一刻不停地在我那十九号病床上虽是浑身无力却还是拚命地叫嚷着。

    一位全身防护穿戴的医生小跑着过来了。从走路的姿势判断,她是女性,一位身高在一米六零上下的女性。

    “核酸检验报告出来了,阳性。”到了面前,女医生边翻看病历夹中的检测报告,边从那“头盔”中传出浑浊不清的呜呜声,“把上衣挪起来。”呜呜声在命令。

    听说是阳性,要不是周身乏力呼吸艰难而实在无法动弹,我绝对会在此时立即爬到地下跪在她面前磕头:“医生,快救救我,快救救我!我要死了,我真的要死了!”我无力而沙哑地在床上哭着嚎着哀求着。

    “把上衣挪起来。”与呜呜声响起的同时,她已掀开了我的被褥。

    我顺从地解开上衣钮扣,露出xiong部,任由她拿听诊器在xiong前来回听诊。

    “马上输氧。别紧张,坚强点。”听诊过后,她呜呜地鼓励了一句,就急匆匆地去了医务室。

    很快,女医生和一位比她稍矮的小护士(因同样看不到她的脸面,我只能这样称呼)将一罐半人高的氧气瓶推到我床边,她给我插上管,又帮我掖好被褥。

    “坚强些,别紧张,真的不能紧张。”女医生再次叮嘱我。

    说实话,我也想坚强,我也不想紧张,可我已挣扎在死亡线上了,要做到坚强、不紧张,谈何容易!

    可能是输氧的缘故,很快,我的呼吸流畅多了,我那死鱼般的大嘴也翕合起来,就觉得有一只巨手慢慢地将压迫在我胸口的那块大石板给移走了,让一股凉幽幽的清流缓缓地流淌进我那以为就要闭合的肺腑……

    “输氧还得一段时间,你千万要坚强,别紧张噢。”女医生重复了一遍,留下小护士守护着我,自己去了下一个患者那里……

    2

    说真的,自从昨天转到这重症病房来,我还从没看过这病房是个什么模样。现在我的心情稍稍安定下来,我可以借这机会,打量着这个不算太小的病房。据说这原来是一间专门供伤风咳嗽人打点的的输液房,这次为了应急突然暴发的新冠肺炎,才临时将它改造成重症病房。病房每隔一米摆一张单人床铺,可能是为了体现人文关怀,医院还每隔一张床铺就放上一盆娇艳的风信子。此时风信子的花儿开得正旺,就如手艺精湛的理发师为少妇们拉起的时尚卷发,一卷儿一卷儿,红的,粉的,蓝的,紫的……应有尽有,这些风信子为满病室带来一股淡淡的幽香。

    可能是老想着重病在身的缘故,我已无心看花,更无心去分享这满室的芬芳!我关心的是我周围的那些病人。看着那些病床上躺着的病人,尽管他们有的在看书,有的在玩手机,但我总觉得他们已是一个个即将死去的活人,因此更觉得这里的恐怖。

    “死是什么滋味?我离死还有多远?”自从转到这重症病房来,我始终在想着这些问题。

    “你年纪轻轻的,听说还是个企业老总,在灾难面前怎么能这么消沉,这么脆弱呢?你就不能同他们样,看看书,看看手机上的新闻,放松点,变得坚强点?”那呜呜声又在对我说教了。

    可在我听来,那声音好象是从遥远的天际传来。我烦躁极了,心想,你她妈真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家伙!要是到了我这份上,看你还能不能坚强?

    就在这天下午,当女医生再次从我面前走过时,我吃惊了,吃惊得久久盯住她背后防护服上用碳素笔写的两个清晰的大字:陆柳!

    “啊?陆柳?是我那个同学陆柳吗?”

    我那个陆柳同学也是学医的。虽然看不见这个陆柳的真实面容,虽然这个叫陆柳的医生比我那陆柳同学身材要高,但我还是在想:这真是我的同学陆柳吗?真是那个曾一度追求过我的那个陆柳同学吗?

    我在江城经管学院读大二时,已是一米八六的帅哥了。一次市里举行大学生蓝球赛,我这个校队的蓝球中锋在那次比赛中,简直是太神勇了,每次投蓝都是怎么投怎么有!球赛结束,我正要回校,一个生得小巧而且有些妖冶的女孩跑到我面前,主动介绍说她叫陆柳,是楚江医学院大二学生,是我的铁杆粉丝。“你人长得帅,球投得更帅!”说的时候,她那两颗滴溜溜转动的黑眼珠一直在向我放电。

    我不能不多看了她一眼,就见她长着一副白净的小脸蛋,尖尖的小下巴——看着她那下巴,不知怎底,我就想起魔幻小说中描写的那些小狐狸精,由此更觉得她的可爱与妖冶。那天,她非要请我到排当吃夜宵,而且非得由她买单。我一个堂堂的大男子,怎么会让一个小女生买单呢?但她非得坚持。从那以后,她常到经管学院来,不是带些上等的零食,就是请我上排当。而且每次都是她坚持买单。我说:“这像话吗?”她嗲着小嘴说:“高阳,没事的,我家有钱,我家有很多很多的钱,只要你高兴,我可以天天请你吃好多好多你没吃过的新鲜玩艺儿。”说着,那对滴溜溜的小眼珠又是水灵灵地向我放电。从那放电的眼神中,我已看出她是真心喜爱上我了!

    说实话,自从第一次接触之后,我虽然觉得她很活跃,很可爱,但总觉得一个过于娇气而且挥金如土的小女孩,将来走上社会是很难独立办成大事的!再说,我这样一个堂堂的大帅哥,而且有着一旦走出大学校门,就要在社会上闯出一番轰轰烈烈大事业的男人,能接受她那样一个娇小的女子吗?何况那时我正在追求全学院赫赫有名的“高富美”的校花焦妍哩!

    3

    难中思亲人,这话是对的。

    那些天,只要心情稍有稳定,我就想给焦妍打电话。可每次打过去,她的手机都提示:“对不起,你打的手机现在正忙。”过了一会儿再拨,回过来的还是那句话。我生病后,厂里的事大多由焦妍在安排。她此时的忙,我能理解。于是,我又想起那位陆柳同学,由同学陆柳又想到眼前这位叫陆柳的医生。

    有次,陆医生又来为我输氧。当见到她挪动着笨重的身材给我插管时,我就想,她此时的笨拙,是不是因为那全身防护的穿戴而造成的呢?或许某天一旦脱去那些厚重的防护装,就会变成我心目中的那个苗条玲珑、机灵得像个狐狸精样的陆柳哩!

    说个大实话,如果这不是在非常时期,如果我不是一个重病患者,此时我一定会伸手去拉住她,去揭开她那套得严严实实的面罩,去一睹她的“庐山真面目”!但这是决不能做的,也是决不允许做的事。

    “陆医生是楚医大毕业的吗?”有次,我终于大胆地试探着问了一句。

    “不,华医大的。”

    “怎么会是华医大呢?”

    “怎么就不会是华医大的呢?”那呜呜声里似乎夹杂着嘲笑。

    我失望了。

    辗转一想,觉得也对: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多着哩,我为何非得把此陆柳想成彼陆柳呢?见对方回答得干脆、快速,我只得自我调侃地 “哦哦”地苦笑了笑,抱怨本不该自作多情地问了句不该问的低智商的话。

    此后,我的病几乎全是在输氧中渡过,我的情绪也更加低落——岂止是低落,简直已到绝望的地步。尤其是晚上,所有病人都入睡了,看着那几十号齐齐整整一个个静静地直条条地身上一色盖着白被褥的病人,我不得不一阵阵颤慄。在我的脑海里,那些熟睡的病人,早已不是病人,而是一具具僵硬的停在床上的僵尸。此时,这里除了病室的空旷和冷寂,就剩下那偶尔来查房的医生的低沉的“嚓嚓”的脚步声……

    陆医生也经常在这时候出现。每到一个患者床铺前,只要是哪位患者醒着,她都会轻声地过去问问病情,或是轻轻地鼓励几句——尽管那声音仍是呜呜的,但听起来确实让人暖心、感动。如果那时有哪位患者的被褥或是衣物落到地上,她会立即弯下那笨拙的身体,帮着捡起,再为患者细心地盖好、掖好……

    我左边十八号患者是位老人,可能是年纪过大的原因,不论是白天还是夜晚,那老人时不时就会发出一阵“嗷嗷”地叫声,不是叫喊胸闷,就是叫喊腿疼。每到这时,只要陆医生在场,她都会立即跑过来,帮着老人抹胸、揉腿……

    很快,我还发现一个秘密,陆医生对我右边二十号床位那个患者特别关心。

    那患者不过二十岁刚出头的年纪。可这小青年有点怪,在我来的这些天里,从没听他说过一句话,整天就是仰躺在床上,一对死鱼般可怕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天花板。我曾暗地里给他取了个名字,叫“死了的活人”。我发现,陆医生只要有时间,她总是捧着那只病历夹,来到“死了的活人”的床铺前,蹲下那笨拙的身体,没完没了地同他说着话……说真的,看着她那耐心劲儿,我那无名的嫉妒总是在心底一阵阵翻涌。

    有次,陆医生正为我听诊肺情,我左边床铺的老人又“嗷嗷”地叫嚷了,陆医生急忙问一旁的小护士:“十八号嚷什么?”

    小护士向老人那边看了一下,停了好久,下口吃地说道:“他又、又、又那、那个了。”

    陆医生一听,快速给我听诊完,转身就到了老人床前,问:“爷爷,又是……”说着,就准备掀老人的被褥。

    老人这时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连连向陆医生摇着——这次我看懂了,老人是做着拒绝的手势。

    就听陆医生说:“爷爷,没事的。您老就把我看成是你的亲孙女儿好了。爷爷,内裤还在老地方吗?”说着,陆医生已从老人的床头拿出一只塑料袋,从袋里翻出一条长衬裤。

    我明白了:老人尿床了!

    我正犹豫,二十号床上那个“死了的活人”忽地爬起,从我床前绕到十八号床前,夺过陆医生手中的衬裤……

    此情此景,纵然是个木头人,也不会无动于衷。我也翻身起来,走到十八号床前,一边用身体挡住陆医生的视线,一边和那个“死了的活人”掀开老人的被褥,帮着老人拉下了那条已经湿去半截的内裤……

    4

    自从新冠肺炎传播以来,尽管每天有一定数量的患者被治好出院,但更多的是病情还在加重,确诊病例还在一天天增加。尽管陆医生她们每天除了给我们医治身体的病患之外,更多地还是给我们疗治心理上的创伤。

    一天,陆医生突然带来一台播放器,待全室几十号病人打过点滴后,她提议患者跟着她一起跳最时兴的广场舞。

    听说要跳舞,我又想起了陆柳同学。

    有位大家说过,凡是身材娇小,甚至带有几分妖冶的女孩,她是从娘胎中就为人世间带来一位天才的舞者!

    我那位同学就是这种“天才的舞者”。那时,只要她们学院,或者是全市举行大学生联合演出时,绝对少不了我那陆柳同学的精彩而曼妙的表演!

    “是呀,只要一看舞姿,此陆柳是否是彼陆柳,立马就可判断得一清二楚了!

    就在我思想的时候,那些有基础的,或是无基础的,因为有着与病魔斗争到底的信念的驱使,只要能起床,绝大部分真的就跟着陆医生和那音乐声在自己床位边扭动起来。此时,我已渐渐忘记了恐惧,而把全部的精力投放到判断此陆柳是否是彼陆柳的身上。

    不知是防护服的原因,还是这陆医生真的不谙跳舞此道,尽管她是领跳,尽管她跳得一丝不苟,但毫无贬意地说,她的舞姿实在是僵硬得如木偶,笨拙得如狗熊,和我那同学陆柳的舞姿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十九号,你也应该参加跳舞。”

    就在我为刚才的精确判断而微感高兴时,那个呜呜声又到了我面前。

    我扫了她一眼,说:“我从娘胎里就没跳过舞。”

    她说:“这跳舞不是表演,而是让我们振作起来,共同战胜这次病魔!”说着,那呜呜声又转向那些跳广场舞的患者,“你看他们,在与病魔的抗争中,就如炉中的钢铁,越淬越坚强!而你呢?总是想到死死死,看你长得这么帅气,又长得这么高大,怎么就这样懦弱而无信心呢?”

    当我再次拒绝时,她生气了,二话不说,转身又去同那些既是病友又是舞友的患者一却跳动起来。

    我是绝不会参加跳舞的。这不仅是我不爱这项运动,更是我无心思去参加这种活动。我只关注我手机上权威机构发布的当天病例增减情况,只关心那些权威机构发布的当天的死亡情况。当看到我们这个城市每天这两个数字都在大幅度上升时,我的心也在一秒一秒地死去!

    就在这天晚上,同事给我打来电话,说我那个一直死死追求的“白富美”的焦妍已跟随另一家大厂的老总乘飞机到国外去躲避中国这场瘟疫去了!

    这个打击太大了。顿时,我所有希望都破灭了。我哭,将脑袋埋在被窝里哭。哭不能满足我的发泄,就咬牙,就用拳头砸被褥,砸脑壳,砸得整个病室都是一片“嗵嗵”声!

    每逢这时,陆医生就匆忙赶过来,劝导说:“怎么又闹情绪呢?不是说过,在灾难面前,人人都应该坚强起来,只有坚强,才能战胜病魔呀!”那呜呜声又像是一个没完没了的老太婆在唠叨,“我们市有个医生之家,这次全家三代都上了抢救患者第一线,尤其是他们家的老爷爷,已经八十多岁了,听说这里的病情在一天天加重,他不顾自己年事已高,毅然重新披褂上阵,自告奋勇到重患病区为抢救同胞奉献余力。他的孙女更是在微博上发帖,你听,她那帖里说得多好啊——”那呜呜声仿佛在朗诵抒情诗一般在我面前一字不落地说着:“‘患友们,我们是把全家最硬的鳞都给了你们,你们一定要相信我们的祖国,相信祖国的人民,只要大家齐心协力,坚定信念,我们就一定会战胜这场病魔!就一定会迎来那个春暖花开时节的到来!’你听,为了治好你们这些患者的病,他们已把全家最硬的鳞都献出来了,你一个大帅哥,怎么能这样悲观呢?我敢保证,跳舞一定能纾解你的绝望,给你带来希望!”

    “不去!”我倔犟着。

    “那你就下棋吧。你不是最爱下棋吗?”

    我愕然了,问:“你怎么知道我爱下棋?”

    那呜呜声突然变得有些紧张,说:“我、我、我是猜的。”最会又补上一句,“现在的男士有几个不会下棋呢?”说着,就匆匆离开了。

    看着她离去的身影,我又想到我那位陆柳同学。因为那陆柳只要见我在下棋,她都会站在我身边:我输了,她用小拳头捶我脊背;我赢了,她就趁机在我腋间轻轻触捣一下,或是甜甜地将那狐狸般的小嘴凑到我耳边轻轻的咬上一口。

    第二天,陆医生真的拿来一副象棋,象棋是全新的,我知道这是陆医生专门为我买的。她走到我床前,说:“我找人来陪你。”很快,她就找来一位年纪比我稍大的中年人。此时的好奇心让我忘记了苦难,我想再次试探一下这位全身封闭的陆医生是不是我那同学陆柳。

    “陆医生,你也过来看我们下棋嘛。”我望着她。

    “不,还有好多患者在等我去检查哩。”说着,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再次的失望,又让我想起另一个主意,给我那位陆柳同学打个电话,只要电话打通了,看她在哪个医院上班,此陆柳是否是彼陆柳,不就彻底弄清楚了!想着,我用手机拨通了陆柳同学的电话,可对方提示说:“对不起,你打的手机暂时无人接听。”

    这时陆医生正好过来,见我在拨手机号,呜呜声又响了:“找谁呢?”

    我说:“给我的同学打电话,她也是个医生,我想问她现在哪家医院。”

    那呜呜声里似乎在笑:“你忘了?这非常时期,医生上班带手机方便吗?”

    哦,这倒忘了。但我并不甘心,晚上,我又拨了陆柳同学的手机号。嘿,这次通了。

    “是陆柳吗?”

    “你是谁?”

    “我是高阳。怎么?忘啦?”

    “听说你这次也被感染了?是吗?”

    “是的。”

    “你一向都是自称大英雄,这次遇上灾难,你可要拿出大英雄的本色,要坚强啊。”

    “你也要坚强啊。”

    “我是个娇小姐,哪能和你这位大英雄相比呀!”

    这个狐狸精,这不明明是在挖苦我、讥笑我吗?我也反唇相讥道:“事物总是变化的,在这灾难面前,说不定丑小鸭就变成了白天鹅,你这娇小姐也变成一位坚强的钢铁战士哩。”

    “我哪有你大英雄想象的那么美,娇小姐就是娇小姐,永远也成不了钢铁战士!还有事吗?那我挂了。”

    我急了,忙说:“别别别,”就转上正题,“老同学,你现在上了第一线吗?”

    “当然上啊。”

    我说:“你这不就是钢铁战士嘛,要不然敢上第一线?”

    “有什么办法呢?党员上去了,团员也上去了,总不能就把我娇小姐一个人丢在家里吧?那多丢人现眼啦!”

    我想起一句话:很难设想,一个平时调子十分沉低沉的人,会在关键时刻,突然奏出时代的最强音!

    陆柳同学自小就是娇生惯养的一位娇小姐,在这样的非常时刻,她说的话我绝对相信。

    我不再问了,我的目标已达到了一半。当陆医生再次出现在我床前时,我绕了很大一个弯子,问道:“陆医生,你们医院的医生这次都上第一线了?”

    “谁说的?我们医院还有一半留在家里哩。”

    “那你是见大家都上前线了,怕留在家里丢人现眼,才跟着上第一线的?”

    一阵很不高兴的呜呜声:“怎么能这么说呢?我是共产党员,在国家最艰困的时刻,我不上谁上?”

    你听,你听,这是多么泾渭分明的两个陆柳呀!这下我彻底清楚了:那个娇小姐的陆柳,绝对不是我眼前这位陆柳陆医生!

    5

    可能是被那句 “我们已把全家最硬鳞都给了我们”的话语所激励,也可能是每天看到那些与病魔坚持不懈跳广场舞的患友的乐观与坚强的感染,也可能是每天都在我面前发出呜呜声的陆柳陆医生的不断鼓励与提醒,终于在某一天,我不仅心情开朗了,我的病情正在一天天好转,同时更有一种说不清的滋味在内心深处暗暗滋长起来。

    我爱上了这位重症病房的陆柳陆医生!

    尽管我无法看清她的真实面目,但通过这二十多天的相处,以及看到她在大难面前的镇定、从容与勇敢,看到她对工作的一丝不苟,看到她对患者的无微不至的关怀……作为我这个二十八岁的企业老总,只要她还是个单身,我完全有理由、有资格去爱她,去追求她,去接纳她!

    为了试探她是否爱我,我拿出了一个企业老总的狡狎,托义工为我买来一束鲜花,当她再次经过我床铺前时,毫不讳避,直接把这束花送到她手中。

    我失望了。

    “这怎么行呢?”她接过鲜花,很快就将那束鲜花交给站在一旁的小护士,“这是一个患者的心意,你就代替医院收下吧。”

    小护士急了,连忙说:“这怎么行?这怎么行?”就把那束鲜花放到我床上。

    也可能是担心过于伤害了我的情感,陆柳重新拿起那束鲜花,仍是一番呜呜的声音:“那就把这鲜花放到医务室去,让全院的医护人员看到,为早日战败病魔,相互鼓励,共同奋斗!”

    如同办企业一样,我是个不达目标决不罢休的人,虽然在陆医生面前屡屡吃了闭门羹,但我不甘心。就在又一个晚上,小护士来量体温时,我小声问道:“陆医生成家了吗?”

    小护士似乎是看了我一眼,说:“成家?在哪儿成家?来第一线前,她还正为失恋痛哭哩。”

    “哦,她失恋了?”

    “听说之前有个男生追她,可后来那男生又变心了……”

    谈到失恋,我有切肤之痛,于是问:“可是现在看不出她是一个失恋的人呀?”

    小护士似乎又看了我一眼,说:“这是什么时候了?现在全国人民都在同新冠病魔作斗争,作为一个职业医生,还能顾及个人的事吗?那还叫中国医生吗?听说她在上第一线前,还向党组织递交了入党申请书哩!”

    哦,我似乎明白了,她所以不接受我的感情,是因为这是在非常时期,她已没有精力没有时间来考虑个人的儿女情长了!

    6

    在全院医护人员的精心护理下,在医药的作用下,我们病室已有好几位患者经过核酸检测及胸透,病情都转为阴性,已完全符合出院条件了。连那个“死了的活人”也在两天前出院了!就在当天的晚上,我有一个惊喜的发现,原本摆放在 “死了的活人”床前的那盆红色风信子竟端端正正地摆在了我的床前!

    此时,我以一颗无比虔诚的心,下床捧起那盆火红的风信子,举到眼前反复仔细地看了又看,就想起这种象征生命之火的精灵的花语:顽强、爱情、怀念……

    “怀念——永久的怀念!”在那寂静的夜晚,我对着眼前的风信子默默地反复念叨着。

    就在“死了的活人”出院的第三天,经过检测,我也符合出院条件了!

    出院的头天晚上,陆柳来给我检查最后一次身体。

    我久久凝望着她,满含深情地问:“明天出院时,您能来送我吗?”

    “这里还有这么多患者,我离不开。”她指着病里那些已经睡去的患者,仍是从“头盔”中发出一阵呜呜声。

    最后的一点希望破灭了,我不再追问,只是想着明天就要走出这个整整呆了二十五天的病室,现在终于要出去了,终于要告别这个让人既害怕而又感到无比温馨的病室,而要回到那个久违的春天里去了!

    第二天上午,院长、小护士和几位医护人员已来送别了。他们一个个手捧鲜花,向我表示祝福。我接过鲜花,再三向他们表示感谢,感谢这些天,他们对我这个患者为战胜病魔和心魔所付出的一切!

    这时,整个病房的病友都坐了起来,用无比羡慕的眼神看着我,向我招手再见,向我祝福。

    我哽咽着向他们挥手,祝福道:“再见了,我的病友们!为了战胜病魔,大家都要坚强!一定要坚强!”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直到出了医院大门,来到那片开阔的大院里,果真不见我所惦念的那个人的到来!

    就在这时,院长问:“陆医生呢?陆医生怎么没来?”

    小护士忙说:“她说她身体不舒服。”

    院长就问身边一位年纪稍大的:“刘主任,有这事吗?”

    刘主任说:“我没听说呀。”

    院长说:“那还不快把她叫来!”

    刘主任正要走,院长几乎是下着命令:“叫她马上就过来,不来不行!”随后似乎又自言自语地说,“这次要不是陆医生出了个好主意,让所有患者一边治病一边锻炼身体,我们医院哪能有这么多的患者早早治好出院啦?”说着,院长走到我面前,“你叫高阳吧?听说为了治好你的心病,陆医生还特意别出心裁地自己花钱为你买了副相棋,找人陪你下棋,才逐渐让你忘了病魔缠身的事。是这样吗?”

    想到那些下棋的日子,我愧疚得连连点头:“是的,是的,要不是陆医生,我说不准……”

    送我的车还没来,我想急于见到的陆医生也没来,我和院长及在场的医护人员站在医院门前的草坪旁边聊边等候。

    我看见了大院内的满院春色:草坪上的马尼拉已透出一层薄薄的新绿;院中的梅正绽放着一树树红霞;满院墙垂挂着的迎春正在春风里摇曳着一串串长长的鹅黄;蔚蓝的天空中,不时有银鹰飞过,我知道,那不是战机的翱翔,而是各地的运输机在向这个正处于大灾难的都市在无偿地运送大批大批的物资,那里有军队的,地方的,国内的,国际的……我又想到那位女孩帖上的话:我们是把全家最硬的鳞都给了你们,中国人还有战胜不了的困难吗?我从心底呼出:“春天真好!”

    小护士也看着天上的太阳说:“太阳真亮!”

    我紧紧地纂着双拳,发自内心地喊道:我要立即返回我的厂里,让我的企业尽快恢复生产,用实际力量来报答我的伟大祖国和人民!

    陆柳终于来了!

    她此时已彻底脱去了那层厚厚的全封闭的服装,穿着惯常的“白衣天使”的长大褂,不见了笨拙,不见了迟钝,唯见的是她从那深深的医院走廊向院门走来、向我们走来、向我走来的娉娉婷婷的娇美身姿!

    我本想立即飞奔过去,给她一个大大的隔空拥抱,但没这样做。我要静静地站在这绚丽的春天里,站在这缤纷的花丛中,站在这灿烂的阳光下,等候那个天然去粉饰不带任何包装的最真实的陆柳的到来!

    ……

    2月16—17日草成,18日上午初改于繁阳,3月8日下午再次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