稿子被壓了，寧剛說要先緩一緩。許江把這個消息告訴賀知一時，賀知一當時就急了，“為什麼，得我個理由。”

    “他也沒說不發，就說這期版面都排完了，要不咱們就等下期吧。”

    “借口，這期發不出就沒戲了，你還不知道他的伎倆，你幾時見過壓了的稿子重見天日的？”

    “那他不簽發也沒辦法呀。”

    “明天我回報社一趟。”賀知一接完電話才走進病房，再怎麼掩飾也掩蓋不了她心里的憤怒。

    嚴凱瑞看了她一眼，“怎麼啦？”

    賀知一笑了一下，“稿子沒簽發。”

    “花江的稿子？”

    賀知一嘆了口氣，“我明天回報社一趟。”

    “什麼時候，明天上午你還得去交警隊拿處理結果。”

    “那邊怎麼說？”

    “所有損失他們都賠。”

    “你不說他是個農民工嗎？”

    嚴凱瑞愣了一下，“這個我不管，他是全責，他就必須賠我損失，龍姐還沒跟他算欄目的損失呢。我們這期收視率要是掉了，龍姐又得不開心好幾天，下期又得放大招了。”

    賀知一哈哈一笑，“算了吧，我看你恢復得挺快的，沒什麼事就別計較了,得饒人處且饒人。”

    “我已經很便宜他了。”嚴凱瑞冷笑。

    賀知一笑了笑。

    第二天一早，賀知一等嚴凱瑞吃了早餐，醫生查完房之後，才急匆匆朝市交警大隊趕來。她跟交警隊負責宣傳的小範打過幾次交道，剛走到交警隊門口，正好看到小範從辦公室走出來，忙叫住了他。

    “知一姐來了……凱瑞老師還下不了床吧？”

    “得在床上躺半個月。”

    “我們隊長在里面，”小範往屋里看了一眼，看來肇事方已經到了，“有什麼事叫我。”

    交警隊長正在屋里訓斥那人，那人長得黑胖黑胖的，象個農村人的樣子，低著頭聲不吭地坐在那里，象個農民工。

    賀知一走進屋去，跟隊長打了聲招呼，那人略微地偏了下頭，看也沒看賀知一，又把頭更深地埋了下去。

    事故責任很清楚，對方酒駕闖紅燈，全責。

    賀知一去很多農村采訪過，也接觸過一些農民工，知道他們在家里不容易，好不容易出來了，到城里來打工更不容易，不由生了惻隱之心，勸住還在不停訓斥肇事者的隊長，“算了吧，以後吸取教訓就行了。”

    “大清早的你喝酒，喝酒還上路，你不要命人家還要命呢，想不想活了？！”隊長把交通事故處理單子“啪”地甩在那人面前，“你給我仔細看清楚了，簽字！”

    然後又遞了一份給賀知一，口氣一下就放輕了很多，“仔細看看，有什麼問題現在當面解決，事後就不好再處理了。”

    “謝謝！”賀知一接過單子，仔細看了看，補償款是嚴凱瑞提出來的，那天賀知一還覺得嚴凱瑞算得有點高了，但對方也接受了，看來並不是不講情理的人，賀知一沒有再說什麼，“沒什麼問題，就這樣吧。”然後簽下了自己的名字，隨口問了一句，“你是什麼地方人？”

    那人拿著筆正在簽字的手抖了一下，沒有吭聲。

    “在外面打工不容易，開車別喝酒，喝酒別開車，出了事對誰都不好。”賀知一笑了笑，“我剛從農村回來，他們真不容易，象你們在外面，背井離鄉的，更不容易。”

    隊長看賀知一簽完了字，才放下剛才公事公辦的臉，笑著問，“又去哪采訪了？”

    “花江，很美麗的一個小縣城。”

    “是嘛？這麼巧，他就是花江人。”交警隊長找那人的身份證復印件給賀知一看。

    賀知一看著身份證上的地址，確實是花江人，還跟馬良子是同姓，叫馬好路，“還真是。”說著朝馬好路看過來，“你知道平安村嗎？”

    馬好路突然抬起頭來，驚惶失措地看了賀知一一眼，趕緊搖頭，又點頭，“听說過。”

    賀知一這才發現他戴了眼鏡，黑框的那種，鏡片後一雙三角眼閃著狡黠的亮光，趕緊打住了寒喧的念頭，“以後多注意點。”

    “這人也是第一次，我們就沒有過多追責了，”交警隊長跟賀知一解釋，“認錯態度比較好，要不，就這樣了？”

    “行，謝謝你們，辛苦了。”賀知一轉身走出屋子。

    小範听到動靜從他的辦公室走出來，“知一姐，到我辦公室來坐會，向你請教點問題。”

    “有什麼請教的，”賀知一想了一下，“不坐了，凱瑞還在醫院等著我去侍侯呢。”

    “那我送你。”小範跟著賀知一朝停車場走來，“還要你在醫院親自侍候？”

    “他家里人都不在古都，我不親自守著，誰管他？”

    “你媽他們呢，可以幫你打打幫手。”

    “我媽得照顧我爸，你也知道的，我爸年輕的時候，老在外面跑，風里雨里的，落下一身的病根子，離不開我媽。”

    “是啊，他們那個時候交通不便，通訊也不方便，那新聞都是自己一條條上一線跑出來的。”

    “現在好新聞也得一條條跑出來，就是交通方便了。”

    “所以我得多向你們學習，知一姐，我也想去正規的新聞單位上上班，鍛煉鍛煉，有機會給我介紹介紹。”

    “你還是呆在這吧，比我們輕松多了。現在網絡這麼發達，現在不是有人說‘人人都是媒體人”，記者也被列入未來十大高風險失業名單，我們壓力好大啊。”

    “知一姐，你就別矯情了！你有什麼壓力？有這麼好的筆桿子，到哪還混不了飯吃。”

    賀知一“撲哧”一樂。

    “凱瑞老師的事處理得還滿意嗎？”

    賀知一想了想，點點頭，“那天嚴凱瑞說賠償數字的時候，我還以為他會跟我們討價還價呢，沒想到這麼痛快答應了。”

    “那能不答應嗎？”小範笑，“你和凱瑞老師是什麼人啊，說出來他都害怕，借錢他也得賠。”

    “他知道撞的是嚴凱瑞？”

    “當時不知道，後來肯定知道了，那在電視上經常看到的呀。”

    “差不多就行了。”賀知一跟小範告辭，剛坐上車從停車場把車倒出來。正好看到馬好路站在交警隊門外不遠的樹蔭下，正在給人打電話，他的臉上已經沒有了剛才的陰晦之氣，正眉飛色舞地跟人在說著什麼。

    賀知一緩緩的把車開過去，停在他身後，叫了一聲，“馬好路。”

    馬好路听到聲音回頭一看到是賀知一，拔腳就跑。

    “你干嘛呀，”賀知一一腳油門追了上去，“我是問你要不要搭我的車，這附近離公交車站還有一段距離，我可以捎你一段。”

    馬路遠鏡片後的小眼楮盯著她，“不用了，我走路過去。”說完急急忙忙就拐進了旁邊的小巷子。

    賀知一開了車朝報社趕來，這幾天嚴凱瑞的傷恢復得還可以，賀知一給他訂了午飯，囑托醫院的護士幫著照看一下。許江說平安村的稿子領導讓先放一放，花江那邊有人已經過來打過招呼了，說其中有誤會。

    誤會？！笑話！

    賀知一其實早就料到會有這種結果，但她沒想到對方行動那麼快。

    傳達室門口的大叔一看賀知一開著車進來，忙從傳達室的窗口探出頭來，“怎麼樣了，你們家的？”

    沒想到嚴凱瑞出個小小的車禍把傳達室的人都驚動了，賀知一把車停了一下，“沒大事，下個星期就出院了。”

    “那就好，沒事就好。”

    “領導在家嗎？”賀知一朝辦公室方向看了一眼，她沒有說今天回報社，怕領導躲著不見自己。

    傳達室大叔一看賀知一的樣子，會心一笑，“在，很早就來了，沒看見出去。”

    賀知一忙把車停在院子里，小跑著朝辦公室而來。

    辦公室進門的地方，是報社的接待室，接待室里，老柯正在接電話，看了走進門來的賀知一一眼，指了指里面。

    辦公室里空無一人，會議室傳來領導講話的聲音，賀知一才想起今天是星期一，大家都在開選題會。

    賀知一把包放在座位上，去洗手間涮了杯子，杯子里上次的喝剩的茶葉沒有當時倒掉，都已經長出白毛了，她涮了幾次遍才把心底里那種惡心涮去，然後去倒了開水，其實她並不渴，只是每回來辦公室都這樣，十來了，早就成了習慣。

    老柯打完了電話，回頭看了賀知一一眼，指了指會議室，問她怎麼不進去。

    賀知一端了茶杯朝接待室走來。接待室以前每天都有老百姓找過來，提供新聞線索的，要報社幫著伸張正義的，想發稿子的，是個瑣碎的活，這些年直接來報社的人少了，但電話卻比以往更多了，二十四小時都有，有的還專挑深更半夜的時間打這個熱線電話。

    “有什麼好玩的？”賀知一走進門來，一屁股坐在老柯對面的椅子上，隨手就從桌子上拿起記錄本，記錄本上工工整整地記錄著每一個來訪人的事由，姓名，電話。

    “雞毛蒜皮的事，沒你感興趣的。”老柯抬頭看著賀知一，“花江那邊到底怎麼回事？”

    “好象不太簡單，我們一下去就被人跟蹤了。”

    “許江說了，還把你們堵在了了村子里。”

    “反正是夠猖狂的。”

    “害怕嗎？”

    賀知一哈哈一笑，看著他，“柯叔怕過嗎？”

    老柯想了想，搖搖頭，“不過現在的社會環境比以前復雜，那些年我們下去采訪的時候，人家一听說我們是報社記者，簡直是把我們當什麼來著，特別尊敬，也特別好奇，什麼都願意跟我們說。”

    “眾星捧月，當大神，”賀知一嘻嘻一笑，“我爸每次回來都會跟我回顧他的光輝歷程，害我就上了這艘賊船。”

    “我們那時候確實風光，被人稱為無冕之王，走到哪都受歡迎。”

    “這樣的好日子一去不復返了。”賀知一嘻笑著，听到會議室搬凳子挪桌子的聲音傳來，知道選題會結束了，“我先看看去。”

    同事們從會議室走出來，一看到賀知一，忙過來跟她打招呼，詢問嚴凱瑞的情況。

    賀知一表示感謝大家的關心。

    主編走出來，一看到賀知一，想扭頭就走，卻又站住了腳，“你回來干嘛，不是準了假讓你在醫院陪著老公嗎？”

    許江沖賀知一使眼色。

    賀知一嘲笑，“謝謝領導關心，他的事是他的事，我也不能把工作給忘了。”

    寧剛一咧嘴，“那你一會來辦公室，我先打兩個電話。”

    賀知一這才回到辦公桌前打開電腦，把許江寫平安村的稿子調出來，開了鏈接打印，一張張打印紙比打印機里吐出來。

    許江說稿子寫了兩萬來字，夠頭版頭條的份量。

    賀知一從打印機里拿出稿子，略微整理了一下順序，重新回到座位上來，她還要整理一下思路。

    坐在她前面的肖驍驍猶豫了好幾次，下定了決心似的回過身來，怯生生地對著賀知一說，“賀老師，我想請教你一個問題，可以嗎？”

    肖驍驍是剛招進來的記者，還沒過實習期，小姑娘很機靈嘴也甜，只是沒有什麼經驗。

    賀知一點了點頭，“你說。”

    “我想做個關于小區的物業選題，我租的小區的業主跟物業公司鬧好幾次了，差點發生了人命案。”

    “是嗎？這現象挺普遍的，我們小區也發生過，現在換了新的物業公司，好象比以前好些了。”

    “這事是不是太小了。”

    “不少啊，關系到第一個城市居民的生活……百姓無小事，領導都這麼說。”

    “可是我不想采訪我們小區的物業公司，怕他們報復我。”

    “可以理解，我給你介紹個人，你可以去找她聊聊。”

    “真的，那太好了。”肖驍驍歡呼雀躍。

    賀知一把母親的電話號碼寫在便簽紙下遞過去，“她以前做過居委會主任，可以幫你聯系幾個小區做實地采訪。”

    “太好了，謝謝賀老師，您跟她熟嗎？我要不要跟她說是您介紹我過去的，可以提您的名字。”

    “太熟了，我媽。”賀知一哈哈一笑，“親媽。”

    “賀老師，你真可愛。”肖驍驍頓時眉開眼笑了。

    “知一姐，主編打完電話了，你快去吧。”許江指了指寧綱辦公室。

    賀知一拿起稿子朝寧剛辦公室走去，心里突然涌起一種戰士上戰場，即將沖鋒陷陣的的感覺，就算前面是地雷陣，她也要去趟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