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狗刷地撲了上來

    1

    一早，群里就有新聞。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在異地割腕跳樓自盡。

    有名有姓。地點詳盡。看過就略過了。現在科技如此發達，獲取信息的渠道很多，這些新聞听多便也麻木了。

    後來朋友說，前陣子還和他們一起喝酒的，平時很謹慎的一個人，旋即發了一個視頻上來。震驚。更多惋惜。比我們大不了幾歲。父母肯定健在。孩子肯定還沒來得及成家。愛人呢？愛人听說這個噩耗，會瘋掉的。

    听說是經濟問題。視頻上的男人，臉上血跡斑斑，胳膊上割腕的痕跡非常醒目。只是，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好好一個人，怎麼能以這樣的方式辭世？

    2

    張老爹到底還是失信了，87歲時，撇下張老太走了。

    82歲的張老太追著張老爹的靈車跑了好遠︰我的傷心的我的要緊的……聞者潸然。

    張老爹在時，老太基本相當于一個強勞力，兩個人的一日三餐。伺候老爹日常起居。最是洗澡，比較考驗張老太的體力。放下那個木桶，燒得半桶水拎來，拿一張條凳橫在木桶上方，把張老爹扶到桶里，張老爹只有一條腿可以承勁，最後的時刻，胳膊撐住條凳的力氣也沒有了。張老太便連拖帶拉地，好容易把他洗得半里半外，再次拖出桶外，拖上床去。伺候老爹的時候，家前屋後還能長些小菜，隨時方便方便。

    張老爹走了，我們都以為，張老太沒有了老爹的拖累肯定會更從容了。82歲的張老太，頗似將軍，喜怒不形于色，平時，極少說話，更不會有錯話。兩個人的婚姻走過62年，銅牆鐵壁，知道老太落了單，會不適應，但以她的個性，應該能撐過來。

    哪里知道，張老爹一走，直接帶走了老太的一大半。老太太接二連三地住院，很快連自理都做不到了。兒子們開始商量輪流贍養。張老太央小兒媳︰“帶我回家收拾收拾。”小兒媳斥著︰您那里能有什麼寶？轉而想著，老太在那里生活了大半個世紀，還是帶著老太過去收拾了。也沒有什麼要收拾的。藥是最主要的，還有大堆吃的東西。多半過期失了效。張老太淚水下來了︰舍不得吃舍不得吃，哪個想到會壞掉呢。小兒媳說話如倒豆︰舍不得就是要扔掉！現在服氣了吧？

    張老太開始在自己的老宅里，四處摸索。叮囑女兒幫著投放耗子藥。老爹走了兩年了，痕跡已經不多了。張老太再次環顧自己的家，讓女兒落上了鎖。以為可以離開了，老太太再次轉身，走向東山頭，一塊磚頭纏在她腳下，小兒媳一把逮住老太太，才沒有絆倒。“可以走啦！”沒有懂老太太的意思，拖過她要走，老太太淚水橫流︰“讓我再看一眼……”

    從前的張老太，一米六八的身高，一百六十的體重，100厘米的腰圍，何等高大壯碩！這會兒拄著根拐兒，傴僂著身子，竟是一把可以摟過的了。

    對的。張老太是我現年84歲的婆婆大人。我就是那個說話炸豆子的小兒媳。老太太捧著一只腿子，慢鏡頭一般搬上座位，再以相同的速度搬上另一只腿子，我就犯疑了，這是我熟悉的婆婆大人麼？一個上午可以從洋心窪跑到小海再從小海跑到沿海的女人？上百里路啊！那個時代，養活七個兒女，何等英勇神明！是眼前這個老太太麼？

    3

    華子只比我小八歲。叫我小舅媽，他臉紅，我更臉紅。後來他結婚生子，遭遇婚變，再組家庭，這次為孩子報名，特地從外地趕回家，進門直接喚我小舅奶奶，順口得很，一嗓子地調侃，不見臉紅。

    一同回來的還有他的妻，小燕子。兩人都是重組家庭。二姐對這個兒媳一百個滿意。我看過視頻，直接嫌棄太漂亮。不是對漂亮的人有偏見，是因為自己不漂亮，就特別懂得遷就忍讓。私心里希望華子再遇愛情時，漂亮可以不要，會過日子肯幫他領著兒子往前過，頂頂重要。

    三年前華子直接辭職，去湖北和小燕子過日子去了。二姐告訴我們時，我都快愁壞了。大齡男娃擱家里是禍害，可是網上相識，就奔愛情而去了，替他捏一把汗。後來只是陸續听到他們的消息，听得二姐說，兩人轉到無錫來混了。華子雖然只比我們小八歲，但一路帶大他，勝過兒子的。他中學就在我們這里，後來拜師學手藝，都在我們家。但終究不是親生，就算親生，終生大事，家長也包辦不得的。

    今天最近距離接觸小燕子。我到二姐家時，小燕子正在輔導華子的兒子作業。華子和燕子兩人各有一兒。之前二姐就說有如親生。果真，吃的穿的在兒子面前堆成小山。教作業呢，恩威並施，倒不像我高聲大嗓地。不一會兒，吃飯。這下子才知道，兩人在無錫做熟菜。四個小區的交界點，五萬元錢租得一個房子，賣香肚、豬頭肉、雞爪子什麼的，兩個人早晨四五點，忙到晚上八九點。

    那個來錢快。投資小收益快，對半賺。我對這個比較熟。然後就我很奇怪，華子從來沒有過這種經歷，他們怎麼就想起來做這個了？燕子說她生活在三姨家，上班的地方離三姨家近，每天都會幫忙。耳濡目染就學會了。

    “找一種竹簽固定位置，叫華子去找，他買的牙簽，沒用，太軟了。我看到旁邊人家燒烤攤前很多，就讓華子去撿。他不肯。警告我，說這麼丟人的事不要讓他干。我去了。撿回來開水燙干淨，能用了，我看我臉還在這里嘛！”燕子說話間，吃過的牙簽肉上的小棒又被她收了起來。我哈哈大笑。撿垃圾的事我常干。車子呼一下就過去了，看到垃圾桶里一張凳子，放花漂亮呆了，果斷倒車回頭，垃圾桶里拿過凳子放到後備箱。

    就這一個細節，我就認定了，這個燕子是個過日子的主。再漂亮，我也要了。

    4

    拖張老太回頭的時候，鄰居家突然竄出兩條狗，瘋狂地叫著，二姐和老太高聲呵止，並不起作用，直接往我身上撲來。我穿的是裙子，半截腿都露在外面。二姐和老太離我又頗遠，我嚇得怪叫起來。我尖厲地叫聲劃破了村莊的寧靜，主人快步跑了出來。

    只幾聲狗叫，我維持了多年了謙謙君子形象就盡然丟失，我毫不客氣地跟主人說︰這太可怕了，趕緊把它們領走！主人毫無底氣地解釋︰它不咬人的。

    那只狗刷地就撲了上來。朋友圈里流行︰明天和意外，不知道哪個先來。生活，在一聲狗叫里，就露出了它最真實的一面，很多平時不能見到的一幕，都被掀開了一角。我的筆，便是那聲犬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