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尽皖南 恰与君逢
作者:远音尘      更新:2019-02-08 11:27      字数:4922
    范总

    终于见到传说中的范总。

    荷兰花海创建几年了,是二八少女,亭亭玉立楚楚动人,再怎么藏着掖着,迷人清香也是掩不住的了。新永信服饰是个放蜂的,逐花香而居,从老永信厂搬到了荷兰花海旁。

    说范总。一身深藏蓝的运动装,脚上同色运动鞋,脖间挂着个相机。低调内敛,洁净干练,是精致的哑光老漆器,时光印迹中却自带光芒。

    妈妈在范总厂里打工,快七年了。我断定范总是个极其成功的男人。判断一个男人成功的标准,不以位高,不以权重,不以车豪,不以钱多。我妈妈地里干活一辈子,相当有主见也有相当有个性,能在厂里呆得如此开心,这就是老总经营理念的成功。

    老总每年一次带员工出游。也许其它企业也这么操作的。我很感恩这个举措。张丽钧一篇《高山上的母亲  沧然而涕下》看得我泪湿。写我们的母亲,用双手托举起我们,却连家门都很少迈出。她们不知道长江,不知道黄河。不知道上下五千年不知道天南与地北。中国的父母,花钱问题上,永远都是貔貅,只肯往里进,万万舍不得往外出一分的。我姐只大我几岁,就已经是十足的中国父母心态了。挣钱的工作,只管摊派,花钱的享受,一律不用惦记她。厂里和我妈一般年纪的,还有一把。一个如朝阳般喷薄的企业,却肯把一群爷爷奶奶养着,我觉得是一个男人的气度和襟怀。能把一群当了母亲的女工们,每年请出来玩一趟,只凭这一个决定,我就非常佩服范总。

    我妈在厂里,负责烧火。做饭的有专门掌勺的。妈妈烧那种土灶,烧的都是厂里的下角料。余下的大量时间,妈妈就种厂里的闲田。冬天长青菜,春天有韭菜,夏天最多,黄瓜西红柿豆角什么都有。我妈长什么,工人们就吃什么。我妈这种完全自由主义的人,在厂里,更多自由发挥。逮小鸡来养,公鸡大了给工人们改善伙食,母鸡留着生蛋,积得多了,厂里送给国外的供货商吃,无比骄傲:厂里自己生的!绿色环保!

    厂里上上下下,不似企业,更像一个大家庭。我姐原先呆的亚丰厂,姐姐说,快成养老院了,家家都把老人接到厂里。年轻人打拼,老人们三五成群。范总的永信,是从老亚丰分支出来的。我妈这种问题老人,搁家里嫌闲,卖苦力嫌老,在永信,却找到了存在感。

    一百三十号人,光明顶上齐相聚,范总欠身替大家拍照:黄山美不美?那边答:美!袋里有钱没?异口同声:有!

    我妈

    我妈69岁。毛泽东年代的人。一颗红心只向党。她不是共产党员,她却特别像共产党员。为了旅游,早早把家里南瓜籽拿到厂里。南瓜籽是父亲的最爱。每年秋天,集大批南瓜,剖下瓜籽,淘净晒干,炒得香喷喷地,不许抽烟时就大量吃瓜籽。剖下的南瓜由着妈妈带到厂里剁碎了喂小鸡。去年秋天,父亲集了很多南瓜籽,却没有来得及吃完。妈妈带到厂里,知道自己做活粗疏,请烧饭师傅参谋,学炒货店,里面放了食盐,瓜籽炒得火候正好,脆而不焦。上得车来,人人带了一堆吃食。我妈拿出香喷喷的瓜籽,从车头依次发到车尾。正是清晨六点,朝阳初升,阳光的余晖,从车窗处挤进来,洒在我妈身上,我妈穿着爸爸买给她过四十岁生日的毛大衣,全身上下金光闪闪。

    去黄山,山高路险,即使绝大多的路程都坐了缆车,还是有极长的一段,需要自己爬。途中遇到一批一批挑山工,有食品,也有建材。还有抬人抬行李的轿夫。空人跑还很吃力的,再要挑那么多东西,挑山工们一步一摇晃,汗珠直滚,脸色苍白,妈妈看得怜悯。下山时买缆车票。一起去的人多了,并不急着买,还要等再多的人,说人多了好还价。我妈急了:不能!这个价一分不能还!全靠这么挑上来建起来了,伤良心了!

    其它人哈哈大笑。我也笑:我妈这人,要做好大好大的官,这样大伙儿跟着她就都有好日子过了。

    旅游

    中国式旅游,上车睡觉下车撒尿到点拍照回家一问,啥也不知道。这是我们的国情。人多,地儿大。导游要由着你一摇二晃每个地方都玩遍,仅仅一个黄山,不要半月也要一周的。所以,得赶。这比较符合我妈性格。上篇说了,我对范总感恩戴德,不是因为他替我省下了旅游的花销。是除了他,还没有人能够说服妈妈出门旅游。妈妈这人,有一堆活需要她干,一唤就到。但凡是花钱的事,一定不要有她的份儿。老总出钱让她旅游,也不是好请的。不只是我妈,我说了,连大我几岁的姐姐,也进了妈妈行列。只干活不享受的。厂里一帮子妈妈们,年少或者年老,对享受这事儿,真心不上紧。有一年组织去南京,她不去你不去,没几个人去。我妈火了,下命令:都去都去!当真人家老总钱没处去!

    老太太命令一下,其它人倒真不好意思拂逆,真的去了不少。后来,去出滋味的,倒盼着每年的一游。今年,我爸不在了,我妈的行动我便关注更多了点。早早听说厂里要出游,替她买了新衣,临出发的晚上,我又去看她。怕她一个人睡过了头,错过出发时间。哪知道妈妈一看到我来,就摇头拒绝:我不要你陪呀。李小姐说,你两个丫头没有谁陪你吗?

    我听出来了,李小姐是厂里的股东,厂里称呼颇有趣,李小姐,胡小姐,这不是开玩笑才叫的吗?居然上下唤成一条声。刚才说了,范总那么一个情商高的人,这是在给家属发福利。我倒不需要蹭游,可是,因为父亲的离去,一下子提醒了我,很多事情,不紧在前面,有得后悔呢。妈妈没有觉出我的情绪变化,在讲故事给我们听。说第一次厂里出游,带爸爸去。老两口拾掇得齐齐整整等在路边,左等车不来,右等车还不来。妈妈前一天早早离厂回家,厂里临时通知,出发时间提前。两个老呆子白等一场。下一年再要带爸爸出来,竟是怎么也不肯了。

    我和先生回自己家。我半天不说话。我家那个人一下子就猜我在想什么了。老公说:你就不要去了。时间那么紧,他们去的人多。我打断他,不假思索:我要陪妈妈去!黑暗中,他也看不清我落下的泪,没有人能体会到我听那个故事的心情。爸爸身体一直不好。早几年安排他出游,都因为他肠胃不好,不能出行。近两年才硬朗起来,还以为是健康的信号,没想到病至膏肓回天无力,我不担心妈妈出行,但我生怕她再错过。我是没有能力安排她去旅游的。我就算富可敌国,我妈妈依然会舍不得花一分在玩乐上。我电话妈妈:明早四点,我和你一起去!不等她回复,立即搁掉了电话。

    导游

    一个视频,流传甚广。说的是一个导游,恐吓威逼游客购买东西。我们春节在长城就亲身经历。那个下三滥导游,两口子搭伙。坐在车上不过几分钟,听他自我介绍,三句的样子,句句盛气凌人:听懂了吗?这又不是小学生课堂,大家只是会意一笑,并没有人答腔。我以为这就可以略过,哪知道那个男人,提高了声调,穷凶极恶:你们是耳朵没带还是嘴巴没带,回答听懂了没有,这么困难?咄咄逼人寒气森森,他面前的一个小伙子,立马不爽了:“没听懂!”男人勃然变色:“请下去!我们彼此不耽搁!”剑拔弩张。小伙子立马领着他的几个同伴下车了。我也想下车了,姐姐朝我看一眼,姐姐低声说:我们遇到鬼了!今天平安抵达就行。少惹事。我强按下怒火。

    一个下马威,车里人乖巧配合得多了。男导再问:听明白了吗?听懂了吗?就有人应声答着。四十分钟车程,他们完成了两件事:一,用极端地语气,给大家洗足了脑。不要乱动不要吸烟不要擅自行动不要有自己的思想要绝对服从他们的安排他们的带队,否则……不用否则,车里都是外地人,地痞流氓嘴脸一露,出门在外的能少一事少一事。二:要钱。开始交的每人100元之外,再交160元。交的100元还有个收据一样的东西,这时每人160元,什么都没有。直接灌进了他们的口袋。一车子50多人,没有一人提出异议。去钱消灾,仅这一句就支撑了国人上下几千年。

    这次出游,因为厂里事先联系安排,导游成了出游的亮点。先是我们小城带去的小陆。长得可爱,能说会道,哄得一车子老少爷们开心快乐。然后便是黄山当地来接引的袁导。我叫秀丽,袁大头的袁。

    这才是导游正面的形象。小姑娘特别爱笑,几句一说就驱散了大伙七八小时的旅途劳顿。带去宏村,虽是被她领得只来得及箍了一圈,倒也不难过。宏村美景来不及看,看小姑娘也能饱眼福。出得宏村,赶往黄山脚下休息。一路上小姑娘,发枣子,发鱼干,发糖条。大伙尝得津津有味的时候,适时推销。

    这种方式比较能让人接受,人性化兜售,到下车时,倒也订出很多。倒是希望,其它导游也能像袁导这样,目的达到了,又能让出游的人舒服,就算挨宰也要讲究个舒坦。

    黄山

    他们都说,旅游就是拿钱买罪受。这个世上,有几样不是?女人烫头发,发廊开门便赶了过来,一套工序做下来,大半天。坐在那个机器下面,又蒸又烤不能随意走动不能随便动弹,到点了都没得饭吃。尽管这样,发廊生意一样火爆。出门旅游,我怕错过时间,三点闹钟, 一通洗漱,四点赶到妈妈那里。带妈妈去厂里,吃过早饭,等在厂门口。出发时五点一刻。车子走到苏南时,太阳才升出来。发了几条说说,都没能唤醒梦中的人们。到了宏村,已经下午两点,这才开始午饭。晚上吃饭时,次日行程又安排下来了,六点到七点早饭,七点准时去黄山。午饭自备干粮。下午四时返程。完全是赶场子的节奏,我们还是不晕车的。晕车的人就完蛋了,一路吐到徽城。再要爬山,怕是真的要爬了。

    不过拿钱买来的罪,大抵相当于服中药。极苦,看得怕人。喝下去了,却会发一身汗,通体舒泰,人立时会轻松起来。所以,会头发直了烫弯,头发弯了拉直。所以会下得黄山爬华山,去过长城追海南,在中国,是个景点,就会有人山人海人满为患。

    黄山我是第二次来。第一次来时,才二十多岁。那时,有的是力气。上车坐的缆车,下山时,一路飞奔而下。是真的飞奔。下山原本就有一股惯性,又有一种不甘落后的豪情。两条麻花辫,一件白T恤,一条蓝布裙,羚羊一般飘荡于山水间。这次来主要目的是陪妈妈,注意力全部放到了她的身上。

    我的记游文章,特别。再美再妙的景点,在我的文里,最多是个布景,人,才是记游的重点。景致几乎用最少的笔墨一带而过,却特别在意在这个地方,和谁拥有过最真的记忆。

    这次是妈妈。妈妈完全不用导游。妈妈力气大,年近古稀,依然不减。力气大,有故事。她去我店铺。正逢圆通送货。一个大男人,百般计较,货放楼下,跑过来跟我交涉,说货太重,要我们去一个,帮着一起搭上来。我请的都是20上下的小丫头片子,哪里来个人手替他去搬运?正在交涉间,我妈扛着那些货上来了。三楼。脸不红气不喘。男人一看,闭紧嘴巴,麻溜下去扛上了其它几袋货,完了朝我妈竖着大拇指:奶奶厉害!

    我哈哈大笑。奶奶这次又是。黄山上好汉坡,幸福大道,好走的难走的,奶奶一律走最前面。遥遥领先。怕着凉,身上绑了一件一件又一件。说好了带爸爸一起来的,怀里揣着爸爸的照片,身上穿着爸爸买的大衣。三月末的太阳,晒在身上,老好暖了。脱下大衣,夹在左胳膊。脱下羊毛衫、棉背心,满满一口袋吃的穿的夹在右胳膊,还不许我帮忙。我传了她的体质,爬这种山,真心轻松,甩着两只胳膊跟在老太太身后,不时偷拍一两张照片,被她发现了,就老实爬山。等后面的人,没事了,手撮在嘴边,开始放歌:“山下的溪水哟,荡起波罗!山里的崖妹哟,唱起歌罗”回音阵阵。正好有一个爷爷,做过老师,在解释被山壁传来的阵阵回声,说是声音撞到一个山头,再撞到另一个山头,再撞到另一个山头,就有了不同方向传来的回声,迭加起来,就有了阵阵回声,此起彼伏。我妈朝我:你叫一下你爸爸,看他能听到不?

    我没有。有些情深,只能放在肚子里。我这么一个另类,混在中间,已经比较惹眼了,再那么唤一声,别人会不会以为我错乱?

    我

    麻本色棉袍,上缀疏朗灰色梅朵。一件灰色棉袄罩在外面。头上是几年前情人节跟先生要来的瓜皮小帽。一直不知道怎么搭配。今年一个春天,都是这顶小帽了。小帽很有趣,我从楼梯上下来,两个人也在楼梯,那个女的一直看我的帽子,忘了脚下,差点跌倒,亏得边上的人逮得及时。我扑哧乐了,飞奔到餐厅。到得黄山,要统一戴上旅行帽,我的瓜皮帽只得除了放在口袋里,妈妈一贯粗疏,这时倒细心了,怕帽子被压得变形,把脱下的衣服,塞到帽子里,倒也满满当当。到得光明顶就直接回头了,我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戴回了瓜皮帽。混在长长的队伍里,一个老外,特地挤到我的身边,用周正的汉语,向我招呼:你好!我回:您好!微笑致意,愉快地擦肩而过。

    回头看一眼老外,正巧他也在回头,我乐了:没准,他把我当成清朝遗少了。

    书写时,都有人爱写:不忘初心,方得始终。尘世间走久了,忘了什么是自己的初心了。距离上次来黄山,整整十八年了。黄山还是原来的模样,青松、怪石、飞岩、翠竹、蓝天、薄雾。我依稀仿佛仍是当年:青衫年少,白衣飘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