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几多云故事  散入水时光
作者:远音尘      更新:2019-02-08 10:02      字数:3413
    有一种手艺,已经绝迹了。

    那个周姓的外乡人,穿着中山装,口袋里别着一排钢笔。跨着辆自行车,各个学校兜转。待得下课,大些的孩子,便把他围得水泄不通。断笔尖的,碎笔杆的,没了笔套的,各种钢笔疑难杂症,手到病除。即使钢笔没病的,也喜欢找他。

    但见他拿一小刻刀,手托住笔管,三下两下刻出龙或者凤来,再拿一种小瓶子撒上粉末,龙凤立时金光闪闪起来,普通一支钢笔成了笔中龙凤,一群人抢来抢去传阅。

    还有一种家里的手艺,也失传了。

    喜欢下雨天。老妈就有空呆在家里了。排出家里的大小瓷盆,有些是瓷钵或者瓷缸,用得狠了,外面搪的瓷掉落,露出里面的黑色,再狠一点,就有小洞了。老妈找出一支牙刷,毛早就脱掉的牙刷,用它的柄,对着罩子灯烘软,软成液体,滴落,拿来瓷盆,滴落的液体对准那个小洞,液体堵着小洞,等慢慢冷却,按实按紧,又可以用几年了。再有脱落再补,补的地方掉了还会再补,如此下来,再看不出盆子原来的花好月圆龙凤呈祥,却有现实的妥帖安稳,那样的瓷盆总有一股妈妈的味道,迎面扑来。

    这就是几十年爱情的变迁。

    从前的人,喜欢修补,喜欢在锦上添花。

    现在的人,再无这样的耐心,修补就很耗时费力,锦上添花更是不必。从前的爱情,在现实的碰碰撞撞中,早已伤痕累累,但婚姻中的彼此,都愿意伸出双手,做那个修补的人。愿意是那个可以描龙绣凤的人,给自己的婚姻织上一段锦。所处的环境、舆论、身边人的榜样,价值取向,都不会让任何一对夫妻轻言放弃自己的婚姻。

    老妈电话我,说要拍张婚纱照,挂在床头。

    快金婚了。我很当回事,几家影楼跑了一趟,四下对比了一下,专门研究了一下适合老年人穿的礼服。这边还没定当,一个电话又把我唤了回家了。

    一进家门,那人就在抹眼泪。老爸一边看电视一边手里拿着扑克牌过关。没等我问,我老妈就悲悲啼啼地说开了:不拍了!不跟他这种人拍!说一句话非得噎死人的!拍了到时吵起架来,撕都撕不动。老爸一旁幸灾乐祸地冷笑着。

    回朝。取消预约。回家劳师动众地翻找他们的合影。生活了大半辈子的两个人,一共才两张,还是我偷拍的。两人各捧一个碗,各喝各的粥。

    香帕走了。

    是我得来的消息。这么多年,老爸老妈和香帕之间完全断了消息。是某一日,香帕送孙子上学,坐在我后面陪听,我眉间的两颗痣,让她犯了疑。课间,她拉着我问,宝宝,你爸爸是吴生?

    几乎第一时间,我就猜出她是谁了。只是面前的老妇人,鸡皮鹤皱,哪里来传说中的貌美如花?

    香帕兴奋地摇着我的手:让你爸妈来玩呀。再听说时,她就得了绝症。爸妈感叹唏嘘着,商量着看她去。可惜,她没等到。老家来人说起她的走时凄凉,老爸红了眼圈。过了片刻,再看不出悲喜。

    老来多健忘,纵然相思也相忘。

    说五叔六叔的婚礼。

    五叔找六叔商议:这里破房,就三间。钱也没几个,你先帮哥哥把婚结了,我和你嫂子再做一两年,然后挣的钱,回头帮你把婚结了。

    六叔好说好商量:嗯。就是我也没余几个钱。看家里能凑多少吧。

    奶奶去跟老妈回报,老妈一口热粥,咕噜噜倒进嗓子里,烫得只差说不出话:不行!这一成家,又怀孕又生子,各过各的日子,到时小六不知道哪一年才结得成婚!不要商量,回家把房子接一间出来,西房给老五,东房给老六。到时两个新娘一起进门!

    我老妈天生是个将才。也就她,敢这么决定。五叔工作的便利,再要接间房子,紧锣密鼓之下,半个月的样子,房子已经完工。

    老妈像个赖皮,找来五叔六叔谈话:这结婚,要你父母或者兄嫂出面谈条件,人家女方全会绷着,嫂子只借来一千元钱。你们二一添作五。各自揣着钱找自己老婆谈去。哪个谈成了哪个结婚。日子定在腊月十五,到时,你们各自朋友各自收人情各自出钱招待,家里的老亲,不用你们过问。

    五百钱,要送衣布钱,要买几大件,要买各自的新衣被褥,还包括宴请朋友。五叔六叔被火烫了一般,不肯伸手要钱:嫂子,我不去,被人家骂的。五叔先强调。

    六叔不说话,脸拉着,明显不开心。

    老妈把钱一收:是你们不要的。这钱好来?是嫂子一点一点地借来的。让爷爷奶奶去借借看?

    五叔六叔立马投降了。爷爷奶奶要能凑出钱来,能连累得他们婚事蹉跎?

    五叔去洽谈婚事,碰了个软钉子。不玲坏笑着:好啊。没说要你们家花钱呀。他们年纪那么大了。我们家爸妈年轻呀。直接结到我们家。三间大瓦房。就在路边,这要是开个东门,直接可以开个小商店的。吃用盘缠全不愁了。五叔火了:结婚多大的事呀。最多不结!倒插门的事,不干!

    五叔拂袖而去。老妈这次捧着饭碗追到奶奶门上了:答应呀!少你块皮少你块肉了?去跟他们说,同意了!我们家爱热闹,和老六一起办了婚礼,婚礼过后就搬来你们家!

    哈哈。我的老妈。天然军事家。不玲一家被绕进去了。在奶奶家办了婚礼,再搬到他们娘家的三间房里住,最多属于搬家。和倒插门性质完全不同了。五百元钱变得阔绰了起来,五叔帮不玲买了个白色珠链,挂在脖子上,招摇极了。

    六叔会办事得多。钱也没拿出来,苦着张脸,跟瘦高高报忧:婚还不知道哪一年才能结得上。家里原本就没钱,现在先要帮五哥结婚。

    瘦高高沉默着。半天说:那得帮呀。总不能都不结呀。

    可是。这样,我的婚期就遥遥无期了。瘦高高望着他:谁说要结婚了。六叔更难过了:那就不结婚了?还是等胡子一大把了,再结?

    瘦高高有些难过,那能怎么办?

    六叔有些开心起来:除非和他们一起结!瘦高高果然上当:一起怎么结?

    跟家里人说呀,我们可以什么都不要!瘦高高有些为难:可是,日子怎么往下过?

    六叔神秘地掏出五百元钱:我就余了这一点点儿,买些新东西,添些新气。其它的,以后,我一样一样地给你苦回来!

    瘦高高有些迟疑:其它的也不想。想打一个橱子,过日子衣服总要有地方放的。还有,以后有了孩子,衣服也有地方放呀。瘦高高脸变得通红。六叔满有把握:那个够的。橱子之外应该还有结余,到时,给你买件滑雪衫!两面能穿的那种!

    瘦高高脸更红了,声音低了下去:一面穿的就够了,余着钱,你也要买件的。

    六叔揣着一颗快要蹦出来的心,狂喜着奔回家向我老妈回报:二嫂,我成功啦!

    老妈坐在缝纫机前不挪身。她在赶床顶。流行的宁波床。四方方的四根粗柱子,湖蓝色透明尼龙纱帐。顶上都要加个洁白四方的床顶罩。这是她给两个叔叔的惊喜。四婶是她最有力的帮手。

    家事繁琐,又穷又大的家庭,自然有很多矛盾。六叔看到两个忙成一团的嫂子,心里到底涌起了更多温暖。老妈听得回报,啐到:猴子,比你五哥能成事得多!等着做新郎吧!

    尽管草房,被换成了瓦。尽管,家里家外粉刷一新,尽管有五百元的垫底,有了双喜脸盒和大红茶瓶的烘托,五叔和六叔的婚礼还是简单了些。快乐的心情却不打折。早早地,我和姐姐就被老妈打扮了,在奶奶家和自己家花蝴蝶般飞来飞去。飞行中,碗过去了。盘子过去了。长凳过去了。用得着的零零碎碎全过去了。四婶掌勺,老妈打下手,还要眼观八路地招呼各方来客,很多时候,拖过奶奶填充在锅门口。爷爷被老妈打扮成一个老宝,上下全新。酒也不喝了,一早就在家里团团乱转。四婶搬了张板凳,把他按了下来:坐这儿别乱动,今天太忙!

    两个人同时婚礼,这在村里还是首次。一早,人来人往,都来看新房。老妈准备了多多的喜糖,逢人就散,大家沾了无边的喜气,再不好意思议论他们的贫寒。两个婶婶,倒是齐心,预先说好时间,瘦高高离得近,不玲家远,瘦高高等在半路,直到不玲他们出现了,才四个新人一齐往奶奶家走去。

    爷爷奶奶分站在路的两边,远远地看四个人下了自行车,往这里走过来,奶奶没出息,居然用袖子抹起眼泪来。老妈在奶奶身后一捅,奶奶立即站直了身子。

    那个晚上,四间的老房子,挤满了客人,五婶和六婶成了焦点。两个穿戴一新的叔叔很帅气。老妈和四婶,忙得晕头转向,四婶悄悄跟老妈说:嫂子,快撑不住了。老妈哄着:挨过今天,我们吴家的大事就全做好了!四婶还要再说什么,那边有人在叫着分糖,四婶慌得去里间大缸里,捧着大包的糖,瞬时四婶就被团团围住了。

    第二天,老妈醒得特别晚。刚睁开眼就跳了起来。她和四婶又得包粽子了。两个新娘,要有足够的粽子分发给邻居,够她们妯娌忙活一天了。奶奶来了,倚在门框上,开心坏了:“两个人一早就起来了,东房的,叫妈妈,西房的,也过来叫妈妈。”老妈朝着四婶,看了一眼:“嗯,我们俩忙得屁猴似的,叫她妈妈了。”四婶扑哧乐了:“要不,叫你妈妈?”老妈捞起煮柴叶水,朝着四婶洒去:“还有你这个小四妈的!”

    老妈突然止住四婶,远远地,我的两个花团锦簇的新婶婶,逶迤而来。老妈忸怩起来,推着四婶:“一会儿他们要是说什么谢谢的话,你挡着!”四婶把奶奶推向前:“吵架我们上前,要是过来说好话的,您老人家给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