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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甦蘭朵 更新︰2016-02-01 16:23 字數︰3800
第二天晚上,我比約定的時間提前到達飯店。
坐在包房里,我點了一支煙。我要趁艾小姐到來之前的空檔,想想一會該說什麼。我是個不善言辭的人。對一個不善言辭的人來說,要表達這麼復雜的事情,有點難度。我摸了摸揣在褲兜里的5000塊錢,好在錢能說明一切,它能幫我省掉很多話。
昨晚,我想了半宿,最後弄清了一件事,如果我還想繼續撒謊的話,那麼今天就不必坐在這里。像二毛說的,把手機里的卡拔掉,扔進廁所,按一下水箱的沖水按鈕,就行了。非常簡單,一了百了。她不是要離開這里了嗎?再也見不著了嗎?那還見這多余的一面干什麼呢?但是,我總覺得哪里不對勁,說服不了自己。拜拜了,親愛的5000塊錢。二毛若是知道我又搭進去1500,一準還會大罵我傻逼!卡稜子!……我是不會告訴他的。這是我張順飛自己的事情。
艾小姐在服務員的引領下進來了,我停止了臆想。
她緩緩在我對面坐定,抬頭笑了一下,你能來,我真高興。這一笑,不知為什麼,很苦澀。這段日子沒見,她看上去憔悴了很多。
我問,你身體怎麼樣了?
她說,沒什麼大礙。
她叫服務員拿來酒水單,兩人點菜。出乎我意料,她竟然要了白酒。
不一會,酒菜齊備。她親自倒了酒,然後舉起杯,張先生,那天晚上,真謝謝你!真的,非常感謝!說完,干了。
我被她的誠懇感動了,什麼也沒說,一飲而盡。
氣氛馬上變得很融洽,我不忍心破壞。她也沒有馬上問到艾薇兒,讓我很釋然。
大廳飄過來輕柔的音樂,她的臉紅潤起來,把玩著小巧的玻璃杯,顯得分外迷人。我一定傻愣愣地盯著她瞧了半天。瞧到她有點受不了,放下酒杯,低頭夾菜吃。過了一會,她忽然想起什麼來,拿過皮包,從里面取出一個信封,推到我面前,張先生,這是那天的醫療費……我後來又回醫院了,可你已經走了。
我接過錢,有點疑惑,又回醫院了?一大早你急三火四地干嘛去了?
她整理了一下頭發,緩緩說道,我給美容院打電話,問那天有沒有時間給我做美容,一向都是需要提前一天預約的,我也拿不準,沒想到美容師告訴我早上恰巧沒訂出去,我就趕緊去美容院了。真是不好意思,也忘了跟你打聲招呼。說完,她歉意地笑了笑。
原來是這樣!我想起那條短信來。她就是為了它急著出院,急著去做美容的吧?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疑問,卻沒有順著答案的方向說,而是轉移了話題。她問,張先生,你有女朋友嗎?
我說,已經分手了。
哦,她若有所思,舉起酒杯,張先生,你人這麼好,一定會找到一個好女人的。來,為你的美好未來,干一杯。
我看著她,也為你的美好未來嗎?
對,也為了我的。她干了。
我看著她又變得模糊的目光,不知說什麼。
真好,你能來。好長時間沒人陪我喝酒了。她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一仰頭,又干了。
我將酒瓶拿到自己身邊。艾小姐,不急,慢慢喝。對了,我想起來問她,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呢?
她一愣,隨即笑了,是啊,名字。也許以後,我就叫艾薇兒了……
我訕訕地笑著,表面上有點不好意思,心里卻對自己說,張三,你個傻逼。聊過幾次天,以為她就信任你了嗎?
我的眼神泄露了內心的信息,她收起笑臉,對我說,張先生,你別誤會,我的意思是說,我真的準備以後就用艾薇兒這個名字了。
我不解地看著她。
她低下頭撫摸著酒杯,自語般地,薇兒是我小時候的名字。
這樣啊,明白了。我想起了那些夜晚,她無數次地在短信中提到“我們小時候……”心底涌起一股暖意。
我抬手將兩個杯子斟滿。舉起自己的,來,干杯!為了小時候!
她也端起自己的。兩個杯子撞在一起,發出清脆的響聲。我看到她臉上浮起一片溫暖的光。
大廳里的音樂此時轉成了鋼琴曲,我們都停止了吃菜,聆听著……一曲終了,我說,多好阿,肖邦。她吃驚地看了我一眼,隨即會心地笑了。
接下來的談話很舒服,在肖邦的映襯下,我放低了聲音,學著她的樣子說話,夾菜時手活動的幅度也不知不覺小下來。這種感覺很奇妙。讓我享受。
聊了一會,她忽然有些傷感,盯著空杯看了半天,然後說道,你看到的我手機里那個叫“老公“的電話號碼,已經被我刪除了。說著,一滴淚掉進菜里。
我一下子不知所措,慌忙給她倒酒。
她端起來一口喝干淨。
分手了?婚外情嗎?她的事情我依然那麼好奇,渴望探听。忍不住小心問道,為什麼呀?
不明白是吧?她看著我,突然充滿嘲諷地說道,我就是傳說中叫“二奶”的那種女人啊!我吃驚地張大了嘴。她看著我,繼續說道,看到了吧?不是美若天仙像狐狸精,也沒有三頭六臂像母夜叉。我回過神來,呷了一口酒。她似乎還不過癮,發泄似的繼續說著,我被人秘密包養,不用上班,有錢花,隨便買漂亮衣服,名牌手袋。說著敲了敲她的皮包。我這才注意到包是香奈兒的。她的情緒明顯有點失控了,手有點抖。我想打斷她,舉起酒杯。但是她不理我,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可是我寂寞,太寂寞了!他只有想要我的時候才來,要完了扔下錢馬上就走。你知道那種日子嗎?你當然不知道!你又不是女的。我無可奈何,只好自己喝酒。她並不想讓我參與進來,只自說自話,我後來想生個孩子,但是沒有成功。我瞞著他,死撐到六個月,最後還是做掉了。是個男孩,你知道嗎?她嘴一咧,突然大放悲聲。服務小姐馬上推門進來,我尷尬地連說不好意思,沒事沒事。她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我,似乎明白了什麼的樣子,什麼也沒說又出去了,將門嚴嚴實實地關上。
一個優雅的女人瞬間就變成了一個潑婦,如果不是親眼看見,我無論如何不會相信。長期以來承受壓力的結果,大概就是這樣吧?太可怕了。這還是那個與我短信聊天的有教養的女人嗎?我感到心有點難受,忽然想早點離開這里。
她哭了一氣,心情似乎好了些。又給兩個杯子斟了酒。來,喝,今天真痛快!真應該早點找你出來。
我喝了一口,進入話題,這麼說,你要離開這兒了?
是啊,再也不想回來了。
哦,那要去哪里呢?
回老家。
回家挺好,家里親戚朋友多,就不孤單了。準備做什麼呢?
還沒想好。不過,肯定不用再養狗打發日子了。
說到正題了。我清了清嗓子,艾小姐,艾薇兒它……
她打斷了我,對了,我正要說這個事呢。她整理了一下頭發,雙手在臉上搓了搓,我這一走,也不能帶著它,張先生你人這麼好,艾薇兒……就托付給你吧!
我一驚,險些踫掉了筷子,這個變化,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我不知說什麼好,愣愣地看著她。
她仿佛表達完了所有想表達的(可能也包括大哭),顯得很輕松。
我在柔和的燈光中注視著她,陷入想象。就是那個男人,那個被她稱作“老公”的男人,將她消磨成現在這個樣子嗎?蒼白,瘦弱,神經質,歇斯底里?
我問,你愛他?
她將目光放遠,仿佛看著那個男人在說,他是我見過的,最成功的男人,又懂得哄女人。他和一般的男人,不在一個層面上。任何一個女人愛上他都很正常。
我操!這話讓我自慚形穢。
我錯就錯在,高估了他對我的愛。以為他總有一天會變成我的老公。現在,我終于明白了。她神色黯然,將我面前的長白山香煙盒拿起來看了看,又聞了聞。我以為她想抽,忙舉起打火機。她擺擺手,懷孕那會就戒了,後來就再也沒抽。可是,經過了這麼優秀的男人,我還能愛上誰呢?
我無聲地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我不想吹牛,真的覺得,她眼中此刻的悲哀,能殺死人。我問她,他是做什麼的?這男人讓我好奇。
她沒有回答我。沉默了一會,看著酒杯,我答應過他,要保守秘密。
哦!我張了張嘴,心里罵自己嘴賤。
談話陷入僵局之後,我重新開始焦慮。
我知道,該面對狗的問題了。來此之前,我只知道這次會面不能告訴二毛,尤其是我想坦白真相,把5000塊錢還給艾小姐這件事,打死都不能說。我很不自信。在未來那麼多個和二毛吃肉串喝啤酒的晚上,要守住這個秘密,不知自己能不能做到。坐到這里之後,我一直在試著找機會開口,但我發現,開口比我想象得難多了。可是剛才,艾小姐突然說回老家,要把艾薇兒托付給我,一下子打亂了我的計劃,一個新的方向出現了。這5000塊錢還要不要拿出來?要不要將我和二毛合伙騙她這個秘密就此守住?也許,順勢替她照管艾薇兒,什麼也不說,就當什麼都沒發生,也未嘗不是個好的選擇。我被這些思慮推來壓去,快要爆炸了。
酒已經沒有了,我開始抽煙,以緩解心中的糾結。我不明白,老天為什麼要這樣折磨我的心?我只是個落魄的狗販子,不是天將降大任的那個人。難道就因為用假艾薇兒騙了她嗎?我看著她叫服務員進來,掏出紅色的錢包,拿出鈔票,買單。可它為什麼不去懲罰二毛呢?他那麼胖,比我禁折騰。
我听到艾小姐說,張先生,艾薇兒就拜托你了。我們認識,也算緣分。後會有期吧。再見了!說完,她站起身,向門口走。
在她的手夠到門把手的瞬間,我終于決定了。
我將5000塊錢掏出來,放到桌上。我說,等一下,把這錢,拿回去吧。話一出口,頓時輕松多了。
她回過頭,吃驚地看著我,又看看錢。張先生,我不是要把艾薇兒賣給你。
我知道。我將煙捻滅,沉吟了片刻,吃力地說,這個艾薇兒……是假的。我是個狗販子,我騙了你。……對不起!
沉默。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艾小姐站在門口,良久,移動步伐,走到我身邊。又是一陣難堪的沉默。然後,有顫抖的聲音傳過來,“應該道歉的是我!張先生,從來就沒有報紙上的那個艾薇兒。那條狗,是我憑空想象出來的。是我……用來打發寂寞的……一個游戲。”
我張大嘴巴,呆住了。老半天才回過神來。我尋找著她的目光,發出結結巴巴而奇怪的聲音,“那……那些短信呢?”
她的身體一抖,手扶住了餐桌,咬了咬嘴唇,卻什麼也沒說出來。我逼迫著她的目光,她躲閃了幾次,最終還是迎了過來。可那里面的內容太復雜,我還沒來得及找到我想要的部分,她已經低下頭,深深地向我鞠了一躬,“對不起!”
“啪!”手機從我手上滑落,在觸到大理石地面的瞬間,碎片紛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