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部落
作者:ran.t      更新:2018-06-14 12:16      字数:5123
    幻谷人人自危,而小童并没有立刻露面。监控系统也没拍到他翻越大门,也就是说他仍潜伏在身边某个角落里。这时候就显出作家们性情上的差异来了。有的人好像在等一个长长的悬念落实,偏就等不到,那根弦越绷越紧,以至于草木皆兵,每天太阳还没下山就回宿舍锁门不出,比如许有清;有的人时间一长反倒没那么提心吊胆,日子还是照过,仿佛一切都同从前一样,比如莫渊。他对过谦说,生死有命,与其步步提防,不如顺其自然。虽然出门的时候带把小剑防身,但不论白天晚上,只要有必要,该出门他照出无误。

    他用类似的思想来开解过谦,盼他从滕燕的阴影中早日走出来。他甚至不避讳地说:“你后来和滕燕好了,我对她的关注、在乎也仍然在,只是变成了友谊。她出了事,给我的打击和震动不比你弱。但该投入时投入,该抽离时要抽离。我做得到,你一样行。”

    过谦明知他的好心,一时却不能抚平伤痛。他找了把剪子,把小辫子剪了,因为滕燕曾说过喜欢他清清爽爽的样子。她被带到谷外的精神病院去了,他用这个举动来纪念他们的感情。

    过谦在谷里是个惹眼的人物,一剪成寸头,立刻引起一些人的注意。其中曾衍长曾在“射日轩”当面建议过过谦剪辫子,把换发型与换一种行事方式联系起来,他听说了这事,误以为过谦是痛定思痛后,以实际行动向他表示善意和敬意,十分高兴。他知道过谦和甘愿交情深厚,但这样看来,过谦对他这位谷主也还是敬仰的,少了滕燕,仍有别的途径把他招至麾下。他便指示欧阳早,“云彩镜象”尽快结束对“老夫被杀案”的系列报导,又叫宇文茂尽早把过谦的三篇小说、一篇创作谈发表出来,以示优隆。宇文茂本来就有这个打算,曾衍长发话,把自己要做的事变成了卖给谷主的顺水人情,何乐而不为呢。《蓬勃》杂志新一期上过谦专辑就在头条登了出来。

    过谦收到样刊,本想发个“语音铃铛”谢谢宇文茂,莫渊劝他说:“知道你心情不好,没心思应酬虚礼,可宇文茂一向对你不错,关键时刻也没落井下石,你还是去杂志社向人家道个谢吧?”过谦想想也是,便与宇文茂约了时间。

    这天他找到主编室,和宇文茂寒喧了一下,又真诚地感谢他。宇文茂笑道:“原定上个月出刊,这已经推了个把月了,你不怪我明哲保身已经很好了。”过谦笑了笑说:“至情至性是一种活法,明哲保身也是一种,只要不伤害别人,没什么好责怪的。何况您的‘明哲保身’还不彻底,事前事后都朝我这倾斜。”宇文茂笑了。他为过谦做的事,虽然从不主动宣扬,但过谦自己悟到了,毕竟令他愉快。

    过谦问同一期还有谁的小说。宇文茂说了两个名字,皆是圈内响当当的人物。过谦顿了顿说:“好像《蓬勃》这种级别的大刊物,永远是发名家的作品——我只是少数幸运的例外。”宇文茂点了点头说:“一来名家对一般读者有号召力,我们都是自负盈亏,销量很重要;二来一期上满眼生面孔,也显得杂志档次和分量不够;三来名家作品的质量也确实比自然来稿普遍要高些。”

    过谦问道:“有没有草根作家胜于名家的情况?”宇文茂倒也坦然,一口直认:“当然有。成名成家后约稿的人多,一个人精力有限,难免分身不暇,稿子篇篇精粹是不可能的。再者说了,除了写作,种种官方私人的聚会、开会、讲学层出不穷,长此以往,总有影响。”过谦补了句:“而且草泽之间,高手如云。有些人差的只是机遇。”宇文茂这回先点头后摇头:“话也不能说得太绝对。百余年前,有人提出‘真正的高手在文坛外’,我就不赞同。先不说技巧的训练、知识的系统整合有多重要,单是身处文坛中心,耳濡目染、观察学习的机会就比普通作者多得多。有这些机会,和纯粹自己摸索,到底不同。”过谦笑道:“站在您的立场,这么想不奇怪,我还是保留我的看法。”宇文茂也笑道:“君子和而不同。”

    二人又聊了十几分钟,宇文茂接了三个电话,过谦便起身告辞。宇文茂打了个坐下的手势说:“没事。平时难得有人和我敞开来说这些痛快话。”过谦笑问电话是不是熟人托了走后门的。宇文茂笑道:“听出来啦?谁没有个三朋四友,有些人玩得好,他推荐了儿女亲友,不好黄了他的面子;有些人身居要职,偶尔开口,为了杂志做大做强,不得不给他面子。所以哪,有些促狭鬼概括我们期刊是‘三名家加七人情,风生水起能登顶’。”

    他说到这里,站起来把透气的小窗户关上,问道:“滕燕怎么样?”他探问之前先关窗,一个小动作让过谦充满了好感。过谦择要说了,末了才低沉着嗓子说:“我年底就要回老家,又没法离开幻谷去看她,我们两个大概是缘尽于此了。”宇文茂往椅背上一靠,捏了捏人中说:“现在作家也评职称,三级二级一级都要提交论文。我看当代作家的心理健康就够写一叠论文。”过谦称是:“文人原比旁人敏感,像我这样神经大条的,抗击打力还强;像滕燕那样纤细脆弱,又长期关起门来写作的,到外面又要保持形象无懈可击,是很容易出状况的。”

    电话又响了,宇文茂接了半天才放下话筒说:“恭喜,曾谷主和甘老师圈定了三十名作家到兄弟部落访问,你排在名单的头一个。”过谦不解:“兄弟部落?”宇文茂笑道:“你当小说是文学的全部?幻谷分为六大部落,小说、散文、诗歌、戏剧、报告文学、文学评论。为了保证一天来回,不给接待方添麻烦,后两个这次不去了。下周一,你们统一乘飞船去散文等三大部落友好交流。听说还要你发言,回去好好准备一下吧。”

    出发的那一天,天气被设定得风和日丽。庞大的音乐飞船上稀稀拉拉坐着三十名代表。前来送行的一百七十个落选者微笑的微笑,冷漠的冷漠,阴阳怪气的阴阳怪气,暗中骂娘的暗中骂娘。最让他们愤愤的还不是“有他没我”,而是明明空着那么多位子,偏不肯放宽名额。过谦猜测,即使把人数增多一倍,也能坐得绰绰有余,但不免让“指标”显得不够金贵。

    飞船前尖后圆,未来感十足。过谦淡淡地看着窗外,祁必明没他过大哥那份涵养,直接激动得遍身发抖。莫渊没吭声,这是近几个月来第一次他们集体出动而独缺滕燕。他克制着伤感,怕影响了过谦刚有些平复的心情。许有清破天荒地申请放弃,留下来照顾积郁成疾的老妻。以前但凡有活动他必定申报,哪怕不想去也报,学习是假的,搭人脉、混脸熟、显示存在感才是真意。只是这次老妻病势沉重,托付给机器人许有清实在不能放心。

    音乐飞船并不是只在舱内播放音乐,那就和公交车差不多了。它的飞行路线在天空中事先被设成了一条闪着橙光的五线谱。它一边飞一边在线路上划出旋律,再通过机翼特殊材料的吸收反传回船舱。逢到休止符,它会稍稍一顿;逢到变音记号,它会往上、往下调整高度;逢到连谱号,机身就划出利落的垂直线和优雅的括弧。过谦不识五线谱,莫渊讲给他听。祁必明对简谱、五线谱一视同仁,统统不识,因此脸颊紧摊在窗玻璃上,只顾数着无数橙色的小蝌蚪。

    在持续音记号中,在美妙的乐声里,飞船稳稳向前,乘风破云。迎着朝阳的万道金光,过谦终于觉得压在胸口的大石松动了一些。

    随着一个漂亮的向下滑奏,音乐飞船降落在——出人意料的——一片浩渺的大湖上。说湖都有点委屈,其实是介于湖和江之间。过谦等人鱼贯走出船舱,水面波光粼粼,水色清澄剔透,放眼一望,不知多少艘形态各异的船儿四处停泊。船与船之间有透明的弯弯曲曲的小径相连,等于是把船绑到了一块儿。祁必明笑道:“再来一次火烧赤壁吧。”

    对方迎接的是散文部落的首领和几位最优秀的散文家。那首领是个高壮的中年男子,身形与曾衍长相仿;散文家中有一位三十来岁的女人,曾在去年除夕夜与另几位女子一起出现在甘愿家二楼,此时与过谦打了个照面,彼此觉得眼熟又暂时想不起来,只好互相微笑,发出含混地“我还是认识你的”这类信号,正同我们在大街上遇见半熟不熟的甲乙丙丁一样。

    一个导游模样的年轻女子笑颜如花,领着小说家们边走边看边解说:“各位老师,那艘航空母舰般的大船里住着十位‘文化大散文’作家,笔风接近余秋雨,又各有各的不同。不过总的来说,气象开阔,气势纵横,当然了,篇幅也长。”莫渊笑了,想这个女孩儿还挺幽默。众人上了大船,与十个散文家互道仰慕,见里面一格格几十个房间,有卧室、书房、休闲娱乐室等,装修风格也如同这一类的散文,浓酽饱满,求大求全,有时便难逃大而无当之弊。天花板上雕满了中外历史,颇有视觉冲击力,震撼之余,又觉着面积和情感上都有些嫌“满”。

    出了舱,导游在前引路,首领与此次小说部落的领队伏虚交谈,几个代表部落最高水准的散文家则与过谦等走走聊聊。说到跨文体创作,个别人提到冷僻的废名,多数人却都推许汪曾祺是“小说散文化”的宗师。过谦趁机把莫渊向对方推出:“这位莫老师的作品就师法汪曾祺,只是士大夫的清逸淡些。”对方果然过来探问,莫渊也落落大方,双方相谈甚欢。祁必明心里酸溜溜的,直埋怨过谦偏心。

    前面是一艘娇小玲珑的船,不用进去,从外面就一览无余,闺阁气息扑面而来。导游指着说:“这里住着‘小女人散文’的作家。她们只对身边琐事感兴趣,在琐事中又格外对爱情和亲情感兴趣,写来写去写不够。她们以小为美,以细致见长,相信以一斑可窥全豹,不过从没想过去探求全豹。”小说家中一阵窃窃私语,有人批评格局狭窄,有人说这也是一种路子,未可轻忽。

    又一艘像水乡的乌蓬船。过谦说:“让我猜一下,这是不是周作人那一系的散文家?”导演笑容明媚:“您真厉害,一语中的。这一派在我们这叫做苦雨派,也有人称为冲淡派。大家请入内参观。”祁必明第一个跳上去,探头一看,虽在白天,虽有内部照明,采光仍然不大好,黑黝黝的。他感觉没什么味道,又不好意思贸然就走,勉强等大家上来看了一轮才随众下船。过谦与莫渊议论:“最好在这上面连行带住,喝喝黄酒,看看闲书,品品野菜,剥剥菱角。顶好再下点黄梅雨,远岸一点灯光,映在水里晃啊晃的。”旁边一位小说家接口笑道:“被你们形容得一丝缝儿也没有了。”又一人笑道:“我从小爱读周作人。孙犁晚年的耕堂系列也是从他那里得了益的。”又一个说:“小说家兼散文家的不少,纯靠散文成大师的还真是凤毛麟角。”众人又用“文抄公”的典故互相打趣。导游笑吟吟地旁观。

    又走一程,望见一艘样式奇异的中型游船,古典而又现代,中西结合,精致华丽。导游引大家过去参观,说“这是以张爱玲和徐志摩为宗主的一派。百年前有人以为张爱玲的‘流言体’是‘小女人散文’‘小资情调’的祖师奶奶,如今已被证明谬误。她和徐志摩倒是一个大类下的两个分支。”过谦问何以见得。导游说:“他们全盛时期的散文都是浓得化不开,又都好用长句,不过张爱玲的句子兜得紧,收得住;徐志摩的长句就叮叮当当一路拖开去,没那么干脆利落了。”过谦深然其说,上船一看,金玉满室,唯见其贵,不见俗艳;七色仿真宝石光华流丽,目为之眩。过谦便同散文家代表聊天:“我们那的甘老师说过,张爱玲忧世伤生,徐志摩本质上却是乐观的,不知是不是?”那位曾见过过谦一次的女散文家说道:“徐志摩虽然写过《自剖》,也抨击过时政,他骨子里是个生机勃勃、活力四射的人,不像张爱玲,早早把世界看了个透,缤纷后面就是荒凉了。”她与过谦几乎同时想起,他们曾在甘愿家有过一面之缘,亲切之感油然而生。过谦舍了莫渊,同她一道走。莫渊找别人闲聊。祁必明心中暗喜。过谦和女人亲近他没意见,与莫渊或别的男性朋友太铁他就浑身不自在。

    前方一船形状怪异。祁必明问:“你们确定那是船,不是一把锥子?”众人都笑,那船真有几分像个中间椭圆两头尖利的大锥子。导游卖关子先不说住着谁,邀众人上船游览。里头空间小,气氛压抑,弥漫着似有如无的戾气、骄气、怨气。驻扎在此的作家态度也不如前几船和蔼可亲。大家不好说什么,直捱到下来,走出老远,才请导游解谜。导游笑道:“那里边住的是些伪杂文家,首领正准备把那船裁撤掉。”过谦问道:“那真的杂文家呢?”导游笑指道:“在南边泊着,他们的船不像一把见人就扎的锥子,而像一把有的放矢的长剑。”过谦、莫渊等轰然叫好。

    伏虚与此处首领谈了半天,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话,这时才抽空转身对大家说:“时间短,行程密,再看一处我们就走。”首领笑道:“在这里用个便饭吧?”伏虚笑道:“首领盛情,我们心领了。曾谷主规定一日来回,下面还有诗歌、戏剧两个部落要去,下次再来叨扰您吧。”首领笑着随意点点头。过谦见伏虚对这位首领相当客气,人家却是有保留的客气,不禁深为诧异。他身边那位女散文家悄声说:“觉得奇怪是吧?幻谷里的怪事太多了,我们七姐妹正分头调查。”过谦欲待再问,后面的人跑上来了,只得打住。

    最后一艘船竟是长方形的,又像回忆录封面,又像一张奖状。导游带着礼节性的笑引大家上去象征性地走了走,全程不太说话,蜻蜓点水似的。船中散文家年纪很大,行动迟缓,有一位需要男机器人用力搀扶。

    在把众人送回飞船的途中,导游小声说:“刚才那船上的老作家主要是回忆回忆当年的事迹,互相问候问候近况。有些轻嘴薄舌的人说,他们的散文就是借着刊物版面,哥哥妹妹相互问好。”别人还掌得住,独有祁必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