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闸门
作者:ran.t      更新:2018-05-27 09:36      字数:5231
    七

    早上五点,过谦好梦正酣,就听大门被拍得山响。过谦翻了个身,用半个枕头捂到头上,无奈门敲得锲而不舍。过谦躺不住了,扯开嗓子喊:“莫渊,开门——”

    话音才落,房门已开,莫渊早已迎不速之客入门,而此人也就毫不客气地长驱直入。过谦一骨碌爬起来,恼火地看到莫渊揉着惺忪睡眼,旁边站着瘦竹竿子似的祁必明。过谦气道:“幻谷时间是统一的吧?我们没有时差吧?这是早上五点没错吧?”祁必明笑嘻嘻地说:“没错没错,我有件大事跟你商量,你知道了准高兴!”过谦黑着脸,摸出烟,抽一支点上说:“有话快说。”——人所共知,还有后半句,莫渊在心里给他补足。祁必明雀跃之情丝毫不减,又抽出两支烟来点上,靠墙朝天而放。过谦正不知他弄什么玄虚,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过谦嘴上那支烟也拔出来依样放好。

    过谦的睡意彻底消失了。祁必明过来拉住他,“扑通”一声跪在三支烟前。过谦本能地要跳起来,祁必明早有准备,又把他按回去说:“来撒,跪下跪下!”过谦侧目斜视:“你是跟我演‘梁祝’哪,两个男儿拜花堂?”祁必明说声“想得美”,满面春风道:“跟你结拜兄弟!三支烟代表三柱香!”过谦无语。祁必明笑道:“前阵子我就觉得跟你说话投缘。你又有才,顶撞老夫又有勇,‘电影宫事件’又有智。昨天看到你和甘老师在白虹桥上指点江山,又发现你有运势。”过谦说:“哟嗬,没想到我智勇双全,才运俱备,十全大补好青年啊!”

    祁必明有个特长是把别人的讽刺都理解成实话,忙接口说:“可不是吗?我晚上回去翻来覆去睡不着,想啊想啊,滚啊滚啊,灵感一爆发,明白关键在哪里了!”过谦伸手想把烟拿回来,祁必明拦住:“这是三支好汉香,别乱动——关键在哪里呢?在于幻谷最有水平的两个男作家要结拜兄弟,强强联手了!”过谦心道:“人家莫渊还在这站着哪!”

    祁必明伸出手来期待地看着头发散乱、眼窝深陷、胡子拉碴的过谦。过谦叹了口气,伸手蜻蜓点水般地与他握了一下,不,沾了一下手。祁必明大喜,一手扳住过谦的头,往下摁了三次,自己也连磕了三次。过谦碰得头昏眼花,想祁永聪虽然不是东西,神经还是正常的,这小子俨然已有几分疯疯傻傻。他原想喝斥他两句,忽见祁必明一抬头,额头乌青,显见得磕头磕得极为卖力,倒不好再责怪他,只得说道:“我能起来了吗?”祁必明做个稍等的手势,对三支烟肃穆地说:“祁必明与过谦结为异姓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你比我老好几十岁,便宜你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互相鞭策,写出震惊世界的巨著来!”

    他扶桌站起,见过谦还愣愣地跪着,小心问道:“大哥,我是不是漏了什么没说?”过谦慌忙站起:“不不不,你考虑得相当周全了。”他揉着膝盖歪头一看,莫渊已经倒在他床上睡着了。

    他拖了把椅子,椅背朝前,倒过来跨坐着,示意祁必明也坐。他带着研究的意味看着祁必明,半天才说:“承蒙你看得起……”祁必明一挥手打断:“是兄弟就不说两家话。我看了你的通俗小说梗概,帅呆了,跟我的水平有一拼。天下英雄,唯大哥与必明耳!”

    过谦知道他自恋,但不知道他盲目自恋,便纠正他说:“既然说是兄弟,我就直话直说了:你的小说没读过,不好评价;我的小说当然胜过许有清之类的草包马屁精,但是远没到独孤求败的地步,所以你刚才说我俩是幻谷最好的男作家,这话不对。比如莫渊,沉稳踏实,乡土小说既不过分诗意美化,也不刻意土得掉渣,分寸感和质感就都是第一流的。”祁必明困惑地说:“大哥何必长他人志气?”过谦说:“我只是清醒。咱们可以‘狂’,一事能狂便少年嘛;但不可以‘妄’,那是瞎膨胀,找不着北,掂不出自个儿几斤几两。”他是不喜祁必明的性子,这番话却说得语重心长,发自肺腑。

    在莫渊微微的鼾声中,祁必明艰难消化着过谦的话,想到他竟有可能不是最顶级的作家,一脸痛苦。

    眼看到了年终岁末,众作家有家的都回家去了,余者寥寥。莫渊、滕燕、许有清等陆续走了,祁必明一力要拉过谦上他家过春节,“难道你不想看看我爷爷老态龙钟的样子吗?”过谦想那有什么好看。任凭祁必明说得天花乱坠,也打动不了过谦的铁石心肠。

    祁必明挫败地回家过年,谷中没走的按惯例聚了个餐。老夫、伏虚的老伴儿是常年在这里的;魏晋是梅妻鹤子,向来只有机器人小童相伴。三大长老便都来了,坐在圆桌的尊位上。曾谷主在国外未归,甘愿不来,他们三个是身份最高的人。

    过谦等五六个作家团团而坐,彼此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老夫因过谦从来不肯趋附、奉承他,见了过谦就来气,笑道:“甘老师不在,小过老师落了单了。”过谦暗道:“我不主动招你可以,挨打不还手可不是我的风格。”因笑道:“许有清回家陪亲爹亲妈,您这干爹到底是隔了一层。”行政主管绿萍看他两个又岔到横里去了,忙说了个笑话就糊过去了。

    饭后各自回去,过谦绕了个大弯儿,走走路消食。幻谷有温控系统,一年四季温暖如春,因此他不必顾忌寒风刺骨,尽情在外徜徉。

    走了一程,偶一抬头,遥遥望见“揽月阁”上正在下雪。周边明明月朗星稀,怎么甘愿那里会纷纷扬扬?他心中好奇,召唤了“语音铃铛”,问甘愿能不能不经预约,接待一下路人甲。甘愿不一会儿回了话说:“大家是朋友,不用客气。”话说得模棱两可,过谦却不管三七二十一,直奔孤峰去了。

    在第一个电梯里,他又听到了上次听过的《梦醒时分》,看来曲目是循环播放的:“早知道伤心总是难免的,你又何苦一往情深……”年三十的晚上,与这两句相遇,颇引起他的感慨。

    第二个电梯离地面已有数层楼高,那《流光飞舞》仿佛说的是山下幻谷里的灿灿灯火。只是这么少的人,这么多的灯,更反衬出一种寂寥。“半醉半醒之间,再忍笑眼千千。就让我像云中飘雪,用冰清轻轻吻人脸……”陈淑桦的嗓音烟视媚行,而荒寒终究不去。

    最上面的电梯速度最快,刹那间又窜升了半座山峰,这时候,《笑红尘》就透着应景:“风再冷不想逃,花再美也不想要,任我飘摇;天越高心越小,不问因果有多少,独自醉倒……”不知怎么,他蓦然间感到,甘愿是个有故事的女人,她的过去,想必也像一本好小说那么一言难尽。

    进了门,他往一楼后进的贵宾厅走。Y笑阻他说:“主人请您上二楼。”

    过谦上次拜访,没到楼上,猜测总是甘愿睡卧起坐的私人场所。现在她对他比较自己人了,他也就不推辞,更上一层楼。

    他没料到甘愿有客人,是几个非常面生的女人。她们明明与甘愿容貌迥异,身形体态、神情气质却甚为接近。他稳稳心神笑道:“甘老师这儿好热闹。”甘愿笑道:“来了几个姐妹,这也就要走了。你坐坐,我送他们下去。”

    几人随甘愿下楼,其中两人回头看看过谦,似乎觉得此时此地有个陌生男子,相当不可思议。

    脚步声弱了。过谦看看四周,二楼比一楼小些,共是三间,那边两间大概是卧室和书房,这一间是较为私密亲近朋友的会面场所。外面连着露台,一直朝外凸出老远。雪帘飘拂,静悄悄的,怡然而又凄然,如同二胡曲《良霄》。

    甘愿回来了,顺手端了两杯饮料来。过谦起身接过说:“怎么不叫机器人拿来?”甘愿笑了笑说:“一年到头,她们也够累的。让他们歇歇吧。”过谦喝了口银绿色的饮料,温热的,淡淡的甜香:“机器人会累吗?”甘愿那杯是杏红色,波纹微漾,她喝了一口说:“身子不累,心也会累。在幻谷里当差,不简单。”她叫过谦陪她一块儿到室外的露台上看雪。过谦一出房就打了个喷嚏。甘愿笑道:“冷吗?”过谦笑着说:“刚从暖和地方出来,不适应。你都不怕冷,我怎么会怕?”甘愿笑道:“你这种争强好胜的脾气,是怎么养成的?”过谦笑道:“争强好胜?我也曾怯懦怕事过。”甘愿奇道:“哦?”过谦便说:“那时我只有十三四岁,有一次路上见一伙人围着殴打一个少年,我很愤怒,但对方有七八个人,个个人高马大,我没敢出头,一路走过去了,心里窝火难过了好几天。”甘愿说:“假如是现在呢?”过谦说:“我就一定会援手!”甘愿随问:“即使打不过?”过谦点头说:“即使打不过。”甘愿笑笑说:“那么你有没有不该动手而粗莽冒进过?”过谦笑道:“这是没悬念的。好比有一阵我在城郊租了个房间,那房东老是告诫我小便以后不准冲水,多积累个几次再冲才够节约。夏天有一晚我实在受不了那味道,就等了一盆水冲了,她跑过来披头散发不干不净地骂娘,我照脸给了她一个大耳刮子。”甘愿问他:“假如是现在呢?”过谦说:“我一定不会动手。”甘愿随问:“即使打得过?”过谦点头说:“即使打得过。”甘愿总结道:“几年光阴毕竟不是白过的。”

    过谦笑了。他站到护栏边上,指着飘拂的雪片儿说:“这雪是假的吧?”甘愿“嗯”了一声说:“风也是假的。谷里的一切都是假的,除了作家。”过谦搓了搓手说:“作家也有假的。像许有清那号货色,不是托关系走后门抱大腿,哪一世轮到他进来?”甘愿望着远方,任凭雪片落到头上、身上:“这就是问题所在。我要守护幻谷,绝不允许风气恶化下去。”过谦叹道:“大势所趋,难哪!”甘愿看了他一眼说:“你这么年轻,居然这么悲观。”过谦笑了:“难道不是吗?”甘愿斩钉截铁地说:“当然不是!幻谷的作家整整二百位,有真才实料的一百五十位,人品、才华兼备的一百位,这个比例,并不低。”过谦稀奇地说:“你这些数据是怎么统计出来的?”甘愿笑笑不答他的话:“可是人品才华处事技巧三者都有的只五十位。”

    过谦朝手上呵了口气:“这五十个里头没我在内吧?”甘愿笑道:“目前没有。”她转身朝墙上按了一下,冷风消失,融融春暖。过谦一阵舒适,挺腰扩胸,笑着说:“吹着春风看冬雪,福气好啊!”甘愿也站到护栏边,与他并排,一时无话。交情不深的人,最怕单独相处,哪怕一点点沉寂也要赶紧用语言填满它。他二人即使不说一句话,就这么默默待着,也不会尴尬,不觉冷场。

    过了片刻,过谦忽道:“你说幻谷里什么都做到极致,却什么都是人工的,是好还是不好?”甘愿明白他话锋所指:“有利有弊,利大于弊。”过谦又说:“那你觉得在大地上划一小块世外桃源出来,好还是不好?”甘愿反问他说:“你认为呢?”过谦说:“人为辟出一个地方来做理想国,就算真的尽善尽美也只是实验室里的样品,更何况,就连这个小小的乌托邦也渐渐鱼龙混杂起来了。”甘愿沉思不语,却按了按开关,停了人造雪片。

    夜空中绽开了大朵的烟花,极尽华丽,却没半点硝磺味,连这,过谦也感到是种缺憾。烟花组合成龙凤形状,又化为真的龙凤上下翻飞,凤凰的七色尾羽几乎扫到过谦的脸颊。又一组烟花拼出神龟、麒麟的状貌,随即化为实体。龙凤龟麟向“揽月阁”遥拜,云破月出,清辉万里。

    过谦到底年轻,见了这般奇观,不禁目眩神迷。甘愿在旁说:“四灵伴月,绿萍有心了。”

    过谦边兴致勃勃欣赏烟花边说:“看这个派头,你简直是幻谷的女王!”甘愿微微一笑:“行政上曾谷主为大,绿萍次之;我呢,算是精神领袖,三长老次之。曾谷主不在,今夜以我为尊,绿萍这么做,也不算是僭越。”有些人的骄傲是从骨子里渗出来的,唯其如此,越发透出一份坦荡和气度。

    烟花散去,甘愿仍看着那方向。过谦瞧着她说:“我想知道你是怎么长成这样的。”甘愿笑着调转目光看他:“我刚才就问过,还不知道你这脾气是怎么养成的呢。”过谦笑道:“我啊……”他酝酿了一下,准备说话,额上一凉,一朵剔透的水晶花粘了上去。过谦想要述说的往事忽的从他脑中汩汩流出,顺着水晶花的花蕊投射到夜空中去,只是记忆的周边有一圈花朵状的边框。

    奄奄一息的父亲,坚忍苍老的母亲,学校里欺侮他的高年级学生,趁火打劫的二叔三叔,清清楚楚显了出来。打架的过谦,打牌的过谦,游戏厅里的过谦,母亲病床边悔恨的过谦,一一呈现。嗜书如命的场景,发表了第一篇小说的场景,站到领奖台上的场景,历历在目。

    过谦吐了口气,仿佛说出了无数的心事。甘愿伸手摘掉他额头的水晶花,画面立时消失。甘愿半晌才说:“所以你倔强好胜,锋芒毕露?”过谦不置可否,反指着“花”道:“那是什么?”甘愿放到他掌心,沁凉沁凉的:“这是‘记忆闸门’……”来不及多说,过谦调皮地把水晶花贴到她的额上。一束光射出,一个戴黑框眼镜的青年男子极清晰地映在云端,连睫毛、胡茬都纤毫毕现。那不是个英俊的男人,却有种奇异的力量,令人过目难忘。甘愿忙摘下水晶花,厉声道:“谁许你偷窥我的**?”过谦怒道:“你不也看了我的吗?”甘愿声音有些发颤:“那是你愿意敞开心扉,我才给你开启‘闸门’,你……”

    她说不下去了,不知是气狠了,还是触动旧事意难平。她背朝他说:“你走吧。”

    过谦一言不发,径自下楼,坐电梯下山。那一闪即逝的青年多半是甘愿的恋人,脑中样貌这般明晰,显然是她刻骨铭心的人。过谦对甘愿谈不上男女之情,但与天下男人一样,发现自己的异性好友有了心上人,仍会涌起一阵短暂的妒意。她能这么失态,更说明了此人在她心里的分量。

    年三十以这样一幕收场,委实难堪。他有些后悔之前的孟浪,同时又暗暗生气,被一个不认识的人比了下去。他带着委屈、不甘和郁闷往宿舍走,走了五六步,心有所感,鬼使神差地回头一看。“揽月阁”上的雪又下起来了,那条条雪线凑到一起,灯光一打,明明白白是“新年快乐”四个字。过谦心口上像移掉了一座山,轻松和快乐使他精力弥漫,也不管对方听不听得见,大声喊道:“你也是——”转身带笑,向宿舍小跑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