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主义
作者:苏慕      更新:2019-03-15 23:33      字数:1782
    刘永宝从记事起,他父亲的一只衣袖永远是空的,一只眼睛深陷阴郁,他怕他的父亲,不敢去触碰他的衣袖,甚至不敢去盯着他的眼睛。村民很尊敬他,这种尊敬又使他和村民有了一定的距离,少了亲近,好像他不属于这个小镇似的,可明明他就是这个小镇上土生土长的居民。其它人家的小孩似乎也怕他,看见他空着衣袖在街上走,小孩都贴着墙壁走,村民和他打招呼,他也很少应答,脸上看不出悲喜。他经常走着走着停下脚步,头仰望着天空,不知是看天上的飞鸟还是飞机飞过天空留下的划痕,嘴角蠕动,像是和谁在说话。他很少像其村民把他扛在肩上,把他抛向天空又接住。清明,他穿上军装,把箱子里所有的五角星奖章都戴上,提着个篮子,在屋后池塘边的杨柳树下,要袁牧野用抽青的杨柳枝扎一个花环,从篮子里拿出一壶酒,纸钱,让袁牧野跪在地上化纸钱。他的父亲把酒倒在地上,喃喃自语。

    袁牧野是由姐姐带大的,姐姐大他八岁。母亲一直忙,五六亩的地大都是母亲一个人在田里劳作,父亲在家做饭,做着做着就走了神,经常把饭烧焦了,他从来没看过母亲和父亲发脾气,母亲总是把父亲收拾得干干净净,夜里还要在煤油灯下纳鞋底,剥棉花。母亲老是咳嗽,咳得腰弯下去,像要折断的柳树。他父亲就会摸索到灶台给他母亲用豆油炖只鸡蛋,炖好了,上面舀一小勺白糖,他母亲用勺子把蛋碾碎,把蛋一勺一勺喂给袁牧野,把油喝下去。

    后来小伙伴也不怎么来叫他玩了,大人们不准小孩到他家来,说她母亲得了肺结核,会传染人,母亲的脸色变成了褚黑色,身形日渐瘦小,颧骨高耸像两个刀片,把人的脸皮撑得雪亮。母亲终于走了,在秋后的一个夜晚,月亮皎洁,地面惨淡的像铺了一层霜。父亲用一只手给母亲擦了身体,和姐姐把母亲的衣服穿好,父亲坚持把母亲葬在屋后的池塘柳树边,晨起或者黄昏,他都会看着父亲站在柳树旁,沉默的像座雕像。

    冬天里,河面已经开始结冰,门后的池塘水好像也已经结冰,可以在上面行走。可是,人们却在池塘里找到了他的父亲,穿着军大衣,头发和河泥虬结成树根似地直立在头上。人们在猜测他是怎样落在水里的,这个池塘并不深,而且,是在冬天里,河面上已经结了冰。

    他父亲的葬礼,比他的母亲壮观多了。村支书,镇长,书记都来了,花圈一直放到屋后的柳树下,这个沉默的男人,死后得到了他该得的荣耀。书记在追悼会上声泪俱下,他是从老山前线回来的战斗英雄。

    镇里人说,他父亲拒绝了组织的安排,坚持要回家。也有人说,他父亲在战场上脑子受了刺激,见到了太多战友的牺牲,还没有从打仗的阴影里摆脱出来

    镇上的理发师傅收了他的姐姐做学徒,这姐弟俩将来总是要谋个吃食,学校免了袁牧野的学费,袁牧野在放学的路上,开始捡破烂,他家里的田,村里的人帮忙着种了。

    姐姐出嫁了,姐夫人很好,屋后的坟已经迁到了公墓。池塘填了,柳树也砍了,新建的道路要拓宽,姐姐姐夫在旧址翻建了新房,又在屋后砌了个院子,袁牧野高中毕业后回家建了个废品收购站。有了第一桶金,他把废品收购站给他姐姐姐夫打理,来到城里淘梦来了。

    他从来不怕吃苦,他一直也是这样从苦日子泡过来的,他没有贸然投资,他骑着自行车在大街小巷跑,在各个商品密集地方观察,他好像对经商这一块有着特殊的敏感性,他捣腾过影像磁带,贩卖过电器服装,卖过海鲜水果。后来,他做起了酒水代理,因为白酒没有保质期,越陈越好,不会像音像服装,追求流行款式。也不会像食品卖不掉的烂在手上,不值一文。他一直认为,自己遇着了好时光,改革开放那个时候,这个词还没有被现在人这样挂在嘴上。他是做什么,赚什么,和他一样先知先觉的人都赚了钱。所以,当他摇身一变,成了这个城市里的有名的经销商时,人们往往主观臆断地把自己的幻想,强加在他的身上。别人往往在一个人光鲜的时候,美化他的出身、背景、能力,仿佛这个人是超能,中国人惯有的英雄主义敬仰,都是人们假想和幻化出来的,而忽视了这些人在背后曾经流过的汗水,泪水。

    当他铩羽而败的时候,他没有回去,没有去找姐姐,他不想打乱姐姐姐夫的营生,他去了北京,他去寻找一个人,他父亲在世时,这个人每个月都会给他家汇钱,而他的父亲一直都不许动用,总是说有机会还给人家,父亲的日记本和汇款单上有这个人的地址。现在,他正好歇一歇,看看下一步该怎么走,唯一遗憾的是,他退缩了,没有带乔丽走,他甚至没有争取,他不能让一个自己深爱的人和自己吃苦,未知的下一站,等待他的不知是什么,他怕乔丽和他受颠沛流离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