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明缘
作者:黑水书生      更新:2018-04-21 07:47      字数:4032
    杭劼此番亦是震惊不小。他今岁正月刚满二十,实未曾想真正收徒。陆凇这小儿身虽瘦弱,眼里却透着刚硬清高。细端详时,但见他眉目疏朗,圆圆小脸上一双凤目清洁明澈,眼角处睫毛略略上翘,白皙面颊上淡淡几痕雀斑。身上是松花绿的短衫,鸦青的裤,腰束一条鹊灰布带。虽称不上俊秀,倒也生得干净齐整。他本意是见得陆凇性子刚直,且心中带着狠劲,想要带他练个一招半式,能强身健体防个身也便罢了,不想这小儿竟是差点向他行了拜师礼,还唤了他“师父”。按着江湖规矩,受人叩拜认师,凭你是谁,不论是否愿意,都须收此人为徒,不得推辞。想到拜师时师父孟公曾有“师父在世不得收徒”的训诫,杭劼心下陡然一凛,见灰也拍净了,便松了陆凇瘦硬的小手,向他正色道:

    “你不必跪我,我家拳是道门传的,不拘跪拜这些俗礼。再者我还没答应收你呢,先别急着拜。”他伸手一拍双生树间昨日坐的树枝,“且先在此压腿罢。”

    陆凇闻言上前几步,腿一抬搭在枝上,身体便一下一下向腿上靠。杭劼见状,忙伸手止住他,一面为陆凇修正,一面口中道:

    “不是这样压法。先来正压,身子正直,足尖内勾,地面一足与上面朝向一致,”他执起陆凇左手置其右膝之上,“现下你压的是右腿,便将左手置于膝上,反之亦然。留意呼吸,一盏茶内不要动。”说罢,杭劼放了手,向后退了几步看着。

    陆凇虽见师父退开,却是未敢转头去看,当下不作他想,目不斜视,直盯右侧足尖。他依言留意呼吸,也知自己呼吸平稳,无甚异样,但觉右腿后边正中一根大筋有拉伸之感。

    一盏茶后,杭劼见陆凇仍是一动未动,便信步上前,双手轻扶陆凇双肩,将他转至侧对树枝,方开口道:

    “这是侧压,”说着将陆凇左手拿下,换上右手置其右膝处,“还是一盏茶,过后换边压。你方起腿压的,也非不能抻筋拔骨,却与我教你的有所不同。正压侧压都是压一根大筋,你那样压筋不得集中,最后只能哪根也压不开。”说罢又退开了。

    陆凇方才压过,闻听师父说过,心中愈加明白,越发一丝不苟。眼中虽未见师父,然压腿到换边时,师父都会出言提醒,安心之下,亦是专注非常。

    见陆凇如是换边压完,杭劼命他双腿稍作放松,自去树旁教陆凇弓步压腿和压小腿:“弓步下架,足底贴地,前足外侧贴近此树,足面缓缓内扣;压小腿时,身体正直面向此树,足尖上勾,足底前半部与树贴紧,身体缓缓前压,都压一盏茶工夫,切记留意呼吸。”杭劼一面说,一面演练给陆凇。

    陆凇从旁看过,照样学了,依言上前压过,又见师父向他道:

    “看好,我教你遛腿。这是正踢,这是侧踢,这是外摆,这是里合。凭你是何踢法,身体皆须正直。都是十字分手,前足踏步,足尖内扣,后腿正直,以腰发力,提胯踢出,落步前方,后腿踢出,不过是踢腿方向不同罢了。双腿各踢一下计为一次,各遛七次。仍要留意呼吸。单压不踢腿没劲,单踢不压腿太笨。踢罢。”

    陆凇闻言做个十字分手,紧跟着起腿正踢,却被师父即刻止住:

    “踢腿必带腰,腿放松。不然踢出去腿是僵的,没劲,这遛腿还有甚么效用了?”

    陆凇复又正踢,杭劼见了,微一颔首道:“嗯,好些了。记着我说的,慢慢来罢。落步轻些,点地为虚,迅而转实,再踢后腿。不加枝叶,动作利落。侧踢留意双手方向,莫要乱晃!里合留心落步,别绊着自己。”

    “……绊着自己……”陆凇踢着里合,心下不得不默默承认这一事实。他勉力尝试改换落步之处,终是在六七两下踢顺当了。

    杭劼见他遛完四趟腿,继道:“且教你个单招罢,”说话间向不远处小丁香树一指,“就打掉这片叶子。”话音刚落,杭劼上前弓步,拧腰展臂,手起叶落。

    陆凇看去,除去那片打落的,余下叶子竟是丝毫未损,不由一呆,暗暗叫绝。自己依样葫芦,出手处枝叶摇晃,居然一片叶子也未落下。他又暗自加力试了多次,那一枝叶子随枝摇动,就是不掉,似是与他作对一般。他心内已是大为气恼,又没奈何,只好回身望向师父。

    杭劼见陆凇小脸涨得通红,当下轻轻拉过一根枝条,向陆凇道:“你道叶子柔软,很容易打掉么?此时正值仲夏,这些枝叶虽柔,却也极韧,你用劲不对,纵是气力再大,也是半分用处没有。打掉这叶子用的是寸劲,不是蛮力。这一式,重在手臂放松,运臂如鞭,鞭身抽,鞭梢扫。你手臂太僵,那是棍子,不是鞭子。再打来看看罢。”说罢一放手,那枝条立时弹将回去,与先时并无二致。

    陆凇依言一抽,那枝上果然掉下几片叶子,正自暗喜,却听师父道:“记着这股劲,要练到想打哪片叶子就只掉哪片,旁的不动才好。”

    陆凇点头,又练了一阵。杭劼见他终于只打落一片叶子,虽知应是凑巧,却也止了他道:

    “今日便这样罢,”说着将腰间水袋取下,拔下塞子,递与陆凇,问道:“累不累?”

    陆凇受宠若惊,忙接过水袋,呷了一小口,应道:

    “还好。多谢师父!”说完便咕咚咕咚大口喝起来。

    杭劼道:“谢甚么,好好练便是。慢点喝,给我留一口便可。”

    陆凇闻言一呆,登时脸上一热,心头正如春雨过后悄然生出一抹嫩绿,忙慢下来小口去喝。他果真喝到只剩一口时,才将水袋双手呈还师父。

    杭劼接过水袋一饮而尽,随即道:“回去罢。”说罢又问,“明日来练么?”

    陆凇闻言仰起脸,双目直望向师父,应道:“定然要来,师父,”又抿了抿嘴,终于还是开了口,怯生生问道:

    “小子有问题想请教,不知……”

    话犹未完,杭劼便应道:“说罢。”

    陆凇闻听师父允了,当即一咬牙,冲口问道:

    “师父说过,武术只传有缘人。小子愚钝,怎知是否有缘?还有,师父现下并未收我,我又何时可知师父是否收我?”他心下急切不安,竟是接连自称起“我”来。

    杭劼闻言看向远方,良久方道:“缘是天定。你我既已遇到,这个缘就是人品、意志和悟性。悟性强求不来,并没一定之规。高手并非个个悟性极高,因而最终看重的还是人品和意志。这些与其说是缘,不如说是分罢。”他略一沉吟,看向陆凇,继道:

    “十日后罢。今日是十二,到廿二时,我若收你便收了;若不收时,也明白告知于你。”

    见陆凇应得郑重,杭劼“嗯”了一声,又道:

    “好好练罢,我也希望你是有缘人。回去吃口饭,歇歇罢。”

    陆凇听得明白,忙点头应了,心中那抹嫩绿已成雨后新笋。他到家后胡乱吃了些,回房倒头便睡。晚饭后,陆凇回房取了仲尼琴,略一调弦,口中低吟道: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收尾处一出口,陆凇便知错了。他心中虽觉奇怪,却也不愿重新弹过,索性将错就错直至一曲终了,便扶弦止音,将琴挂回墙上。

    这诗怎会记错?陆凇心道,不如写来罢,权当习字了。他研了墨,信手落笔,写罢回头看时,居然又和方才一样错法。

    “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这也奇了,小时便已熟记成诵的,今日这是怎么了?陆凇心中越发诧异,换了纸又写这首。

    刚写到一半,一声“在么”让他立时搁了笔。知是师父来了,他忙起身去迎,却听师父道:

    “不必出来。我不过是路过顺便看看。胸口还疼么?”

    “不妨事,师父。略略有些,没有很疼。深呼吸、打嚏喷会疼些。”陆凇一面应着,一面开窗向外望,师父果然就在窗边。

    见陆凇开窗,杭劼无奈皱眉:“开窗做甚么?晚上想喂蚊虫么?”

    “师父放心,有帐子呢。还有小子自配的驱蚊香囊,再不然睡前就燃一炉香,”陆凇说着,忽地猛然惊觉,忙从腰间解下香囊,一探身塞到师父手上。

    杭劼将香囊佩于腰间,向陆凇道:“谢谢你。放心罢,你三师伯让你太师父前胸一掌后背发青都没甚事养过来了。今晚早点睡罢,好好歇息。”

    “没事,小子相信师父,不过是如实相禀。午后睡了一下,翻身醒了才知右边小腿有处伤,看去略肿,并不碍事。”陆凇应道。

    杭劼微一颔首:“好。我要走了,你关窗罢。明日早些,卯时能来么?”

    “能!师父也早些回去歇息罢,明日卯时见!”陆凇立时应道,眼见师父身影出了二门,他才关了窗。

    当下杭劼悄然出了陆宅,心下一片惘然:明明是信步乱走,何以不觉竟是到这儿了?白日里何以竟说破了“缘”字?当年与师父自相识至入门,亦有数月的光景,如今明明急着离开此地,又何以竟定下了十日的期限?这两日所为,居然自己也不甚明了。罢了,理他呢,且先在此地休整几日罢。

    既知明日要早到,又有师命,陆凇亥时便歇下了。许是午后睡了一阵,他有些难以入眠。这两日似乎发生了许多事,想来却也没有几件。特别是今日,似乎很长,长得恍若隔世;又似乎很短,短得不及细想。师父,师父……陆凇心里默默唤着。一颗心信马由缰,在无垠的黑暗中奔来跃去。

    他曾无数次幻想自己能文能武才气满腹,而十几年来却一直是被家人看作是瘦小笨拙不中用,除了读过点诗书已无任何可取之处的小累赘——除去已故的祖父和他幼时无端被休的母亲。他亦曾无数次幻想自己有朝一日得遇一位肯传他武功的师父,想象中的师父或许是仙风道骨、慈眉善目的老人,又或是高大壮健、平易近人的伯伯叔叔,却从未想过竟是这样一位长身玉立、清高出尘的少年。刚想到这,陆凇心头便微微抽搐了下,不由翻了个身,伸手按向痛处,又是一惊——那处白日里针刺一般痛过,这痛感好生熟悉,却是不知今日以前,何时还这般痛过了。师父这等人物,亦是天涯沦落人么?

    陆凇不解,他陆凇本也生了几根傲骨,素日里也是万人不入眼的,又极是好洁,别人的饮食用物,他是断断不会用的,怎地用起师父的水袋竟如此顺手且温暖?若不是自己神志不清,这也当是缘了罢。想到此处,陆凇又暗自好笑起来。师父还没收自己呢,这般庸人自扰却是作甚?今晚《淇奥》唱错写错,想必亦正是因此罢!甫一自嘲,眼前闪过的,竟是师父淡淡哀伤的眼。他忽地豪气干云起来,心下一字一句地道:

    “我陆凇若有幸得为此人弟子,惟愿勤勉日新,成身以报,倾心以事,得换我师一世无忧。”

    陆凇小嘴抿得死紧,心内一片澄明。他虽年小,却是讷言甚至无言却笃行之人。自幼祖父身教言教皆让他事师如事父,于先生尚是如此,于师父岂非更是天经地义?天不能言,地不能语,且做个见证罢!

    想到这,陆凇心潮难平,身上沁出一层细细的汗,眼皮终是沉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