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燕矶无奈摇头，别人的爱恨情仇，外人向来都是爱莫能助的。这种感觉大概就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吧。

    “任务是什么？”江燕矶漫不经心的把玩着手里的空盏，将谈话拉回了正题。

    虞兮被问及，愣了一下，貌似被气得都快忘了这一茬：“是枳鹤山的闻人隐。”

    “年龄，性别，样貌。”江燕矶伸出手来，等着虞兮的情报。

    “只知道是个姑娘。其他的，俱不详。”虞兮瞟了一眼面前的男人，摆了摆手表示自己情报的不周全。

    “十二楼的谍者都摸不清楚这个闻人隐的底细？”江燕矶吃了一惊，末了又满是兴味的挑了挑眉梢笑道，“有意思。”

    “这是楼主亲自下的命令，务必完成。你可别大意了。越不知情的，才是越危险的。”虞兮正了正神色，坐直身子，一脸认真，“即今日起，十二楼中七弑和我的两个徒弟，一并交与你差遣。另外，楼中各部除了谍部之外，你可以凭着这块玉牌任意调动。还有十二楼，你也可以随意走动了。”

    “好了，好了，知道了。”江燕矶放下手中的茶盏，伸手接过虞兮递过来的玉牌，竖起小指虚虚的掏了掏耳朵。

    他不经意之间瞄了一眼，却被那玉牌上身姿矫健，栩栩如生的老虎给惊住了，竟是伏虎令！这可是除却虞兮手中的伏蛟令之外，代表权利最大的楼主信物了。自他进楼以来，他也只是听说过，而从未见过。

    江湖盛传，十二楼每届的楼主更迭都是靠着楼中三枚玉牌进行权利的交接的。除却，已经见到的伏虎，虞兮手中的伏蛟，还有一枚伏龙令象征着楼主的最高权力。只是这楼中人从未见过楼主，所以这伏龙令的下落也没人知道。

    江燕矶虽然心中震惊，可是面上还是不动声色的收起了玉牌。

    虞兮被他这幅摇头晃脑的样子气的直跺脚，却也拿他没有办法。只吩咐小丸子去外间提了新凉的茶水，来浇浇火气，心里一并暗念着莫生气。

    在虞兮的再三强调声里，江燕矶捂着耳朵掩上了屋门。

    小丸子憋着笑看着他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打趣道：“莫不是七弑第一竟害怕女子家的唠叨？”

    “小丸子你还别说，我是真的受不了她这样子的。你说你师父一个如花似玉，正当双十妙龄的姑娘家，怎么就像个老太婆一样爱唠叨呢？”江燕矶无奈的撇一撇嘴，又装模作样的抹了抹脑门上不存在的虚汗，“你说她为啥就不能像正常姑娘家思思春，追追情郎呢？”

    “得了吧，能配上我师傅的男人还没出生呢。”小丸子好不得意的摇了摇脑袋。

    “是是是！您师傅是天底下最最惊才绝艳的母老虎！”江燕矶倒也不和小孩子计较，大笑着腾身离去，只留下在身后气得干跺脚的小丸子。

    即使背负着国仇家恨，孩子还是孩子嘛。江燕矶暗笑虞兮把这姐弟俩保护的太好，这份孩子气在将来的对敌中未必是好事，反而有可能是招致灭顶之灾的根源。

    可他又转念一想，以后毕竟是以后，团子和丸子还有的是时间历练。再说了，还有虞兮这个师傅关心他们呢，自己搁这儿瞎操心什么啊。

    他拍了拍脑袋，嘲笑自己又多事儿了。随即像个小老头一样的背着手，转入了玄字层拐角的一间房。

    房间里沉沉的帘子掩去了内室的光，只余了满室浓烈的药香。

    这里明明是整栋楼里唯一一间有窗的房子，可是房间的主人却只在每月十五的时候才会开窗。果真，十二楼多怪人啊。

    江燕矶轻车熟路的撩起帘子，闪身进了内室。

    不大的屋子，只放置了一张一人余宽的雕花紫檀榻和一帘用作隔断的松竹屏风。榻前放置了一颗硕大的夜明珠，满屋子的黑暗都被这夜明珠灵动流转的荧光给逼入房间的角落。目光所及之处，视物如白昼。

    “浪费。”江燕矶暗呸了一声，积极表达了自己的仇富心理。

    “呵。”屏风后一声轻笑拉回了江燕矶观察夜明珠的思绪，“阿江莫不是又看上了我这夜明珠？”

    “没有，没有。我是那样见钱眼开的人吗？”江燕矶赶忙狗腿的转过头来，向屏风后走去。

    听闻脚步声，屏风竟自己缓缓的打开。纯净耀眼带着些许水汽的银发逶迤了一地，随意的散落在浅紫色月纹银丝的衣衫间，袍子的衣角处用黑色的墨蚕丝精致的绣了几株兰草。

    “怎的不是？”浅浅淡淡夹带着些许笑意的声音像是暖阳下的风，丝丝绕绕的缠上听者的心，编织成一张温柔的网。

    江燕矶不屑的一撩袍子，席地而坐。心里却郁闷的直嘀咕，敢情这楼里的人都防他像防贼似的了。

    屏风后面的人斜斜的转过身子，入目是一双水光潋滟的眼睛，仿佛是一地晶莹的碎玉，又像是日光下湖面泛起的波光粼粼的涟漪。天地万物的灵气都被归聚在这一双眼睛里，对视之后再看其他东西，仿佛突然间都黯然失色，不及这双眼睛一半的风华。

    江燕矶已经不是第一次见这双眼睛了，可他每次见到，依旧会沉溺其中，为之惊叹。上天究竟是有多偏爱这个男人啊，给了他世间无可匹敌的医术，又给了他这一双绝世的眼睛。

    “阿江？阿江？”眼睛的主人无奈的轻声唤他。

    “诶！诶！”江燕矶回过神来，答应道，这时候才算是看清了已经走到面前的男人。

    带着湿气的银发已经被随意的拢到了身后，几缕刘海滑落在额前，步履间有意无意的遮住了那双潋滟的眼睛。许是才洗完澡，男人的衣服还没来得及穿好，只是松松垮垮的在腰间系了一根银丝提花的绦带。

    衣服勉强掩住了面前的重要部位，可是修长的脖子，精致的锁骨，胸前大片大片白皙的皮肤依旧暴露在空气里，那锁骨以下一颗鲜明的红痣更是惹人侧目。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江燕矶边叨叨着，边满脸通红的掉过头去。

    “哈哈哈哈哈哈！”男子嗤笑着穿好衣服，调侃道,“你我皆为男子，何来非礼勿视一说。现如今，照着你这样的算法，以前喝醉时，你我的同床共枕又怎么算？”

    “不过年少无知罢了，一定是年少无知。”江燕矶小声辩解。

    “怎么又得空来找我喝酒了？难不成又遇到什么难处了？”男子转身到榻前，俯身从榻下拿出了两坛酒来。

    他撩开衣摆，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啪”的一声拍开了一坛酒的泥封，递给了江燕矶。

    “星图，楼主把伏虎令给了我。”江燕矶拎起坛子就灌了一口。

    “好酒可不是这么喝的，我这桃花灼千金不换，你怎的这样浪费？”星图并不回他，只是有些惋惜的看着他手中的酒。

    “得得得，我知晓你从不插手这楼中事务。我便也不同你说这些了。”江燕矶叹了口气无奈道。

    星图是闻名江湖的鬼医圣手，师从医宗谷梅子筠。想当年，出师时，他一手流云针法，活死人肉白骨，与其师傅梅子筠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每四年一届的杏林清谈上，更是一举赢了他的师傅梅子筠。一时之间，天下医者都群起而攻之，指责星图大逆不道，不尊师面。

    可是梅子筠本人似乎并不在意，更是在输了之后拍掌大笑赞叹他，后生可畏。

    人家师傅都没说什么，其他人也便不好插嘴再骂，只能都怏怏的转到背地里说三道四。

    星图自始至终都未曾还嘴争辩，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些人用不怀好意的目光观察他，听着那些不堪入耳的言语污蔑他。

    这个男子，用他那双潋滟的眼睛，注视着眼前的这些号称医德高尚，救死扶伤的医者。一瞬间，仿佛透过了他们的皮囊骨肉，直接看穿了他们满怀恶意的心脏。

    就在这些医者被他看得浑身发毛的时候，甚至出现了慑骨惧意的时候，星图只是拂了拂衣袖，转身离开，留下一句让原地那些人面红耳赤的话:“德不近佛者不可为医，才不近仙者不可为医。妒人如此，医者仁心，从何谈起？”

    自此，星图以其诡辩莫测的脾气，高明莫及的医术在江湖风头大盛。江湖百晓生在撰写《江湖异士志》时，奉上“鬼医圣手”这一名号，聊表一腔敬意。而“佛德才仙”更是成为一众医者衡量自己医术是否高超的标准。

    可是星图本人好像根本不注重这些称谓，每当江燕矶打趣他时，他只是似叹气似轻嘲:“盛名之下，其实难副。阿江既然这么喜欢这个名号，我让给你便是了。”

    “不用了，不用了。在下受不起啊，人怕出名猪怕壮啊！兄台！”江燕矶每次总是吓得连连抱拳拒绝，可惜了自己挖的坑，跪着也要填完。

    彼时，星图拍开手中酒坛的泥封，又寻了一套青花玲珑盏来。他细细的给酒盏满上了酒，又给屏风后面快要燃断的甘露香给续上新的香条，才回来坐下喝酒。

    “你怎的活的这么精致？跟个闺阁大小姐似的？”江燕矶看着星图忙里忙外的，不以为然的抱起酒坛子仰头又是一大口,“你瞧着，喝酒应该是这样大口大口的才为舒爽。”

    星图端着酒杯小口的啜着，看着江燕矶又是囫囵吞枣的一大口，连连摇头:“早知就拿那城外三十里处茶亭老翁酿的烈酒来给你充数了，那酒最合适你这种酒以瓢饮的粗人。”

    “你别想诓我，桃花灼色如女儿家樱桃小口上的红胭脂，前味微甘，而后辣。本就是取了前年最嫩的桃花蕊，又配了清明的雨水加以蒸腾来逼出花瓣的清香和色泽。再加上归来酒坊老板娘那独一无二的手艺，啧啧啧，当真天下仅有。”江燕矶眯着眼睛笑着，面露狡黠，一手抱着酒坛子，一手往后着力撑着身子，大喇喇的半屈着膝盖坐着。

    星图不以为意，这世上若说江燕矶不懂酒，那怕是就没人懂酒了吧。他细细打量江燕矶笑眯眯的模样，考虑了半晌，认真道:“阿江，你这样笑起来的样子，真丑。我想起了前些日子鹿鹿送我的那只仓鼠。”

    “你说啥？！我这样玉树临风的美男子笑起来像仓鼠？”江燕矶如遭五雷轰顶，想他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有人形容他像只老鼠。

    “星图，话不多说，我俩的感情到此为止了。六月的天，我的心却寒如雪。”江燕矶掩面痛哭，起身欲别。

    他快步走到门口，又折身回来坐下，咬牙切齿道:“大丈夫怎么能和一只仓鼠计较呢，失策失策。等我下次遇到鹿鹿那个死小子一定要揍他一顿。他怎么竟送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给他师傅啊。”

    星图只是晃晃悠悠的转着杯子里色泽微红的酒液微笑的看着他，像是在看一幕有趣的戏一样。

    酒过三旬，两人本该醉意朦胧的眸子却愈发的清明。

    “星图，我有一事想向你请教。”一直大大咧咧的江燕矶突然正襟危坐。

    “嗯？终于要说了吗？”星图眨了眨眼睛，仿佛有片片花瓣落到了水面上，荡起了圈圈的涟漪。

    江燕矶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嘿嘿，原来你早就猜道了啊。”

    “你有没事来找我喝酒的时候么？”星图毫不客气的戳穿他。

    “好像还真没有。”江燕矶状似思考的抬头摸了摸下巴。

    “说吧，何事？”星图打断了他的做作，直奔主题。

    江燕矶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道:“你可知道失目症有没有的治？”

    “失目症？楼里的人？”星图没想到江燕矶问的竟然是这样的奇症下意识的问道。他可不记得楼里有得了这号病症的人物。

    “不是楼里的人。”江燕矶有些涩然的开口。

    “你知我……”星图刚想说什么。

    星图从来不医治除了十二楼以外的人。他在这十二楼中的存在本就是同虞兮对等交换得来的结果。也就是说，十二楼给他提供可以不被仇家追杀的安全空间，而他用帮助医治十二楼中出任务受伤的人的做法来作为报酬回馈给十二楼。

    “可她是我的妹妹。”江燕矶打断了他的话，面上露出了焦急的神色。

    星图微微睁大的眼睛流露出了他的疑问和诧异，他可从未听闻江燕矶有什么妹妹，况且还是一个患有失目症的妹妹。

    他和江燕矶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之前也从未听他提起过失目症这一病症。怎的偏偏自寒潭山庄回来后，便突然提了起来，还突然多出一个妹妹。

    “阿江，你是不是这次寒潭一行遇到了什么事情？”星图潋滟的眸子暗了暗，闪烁着怀疑的光。

    江燕矶仰头又灌了一大口酒，似要浇灭心头那股无名的燥火,过了一会儿，一切似乎都平静了一些，他才开口，将那些美好的回忆和不堪的往事一并缓缓道来。

    甘露香早就燃灭了，坛中的酒也见了底。

    “我一直很内疚，为什么当初逃出来的是我？老天爷为什么要让我眼睁睁的看着江黛死在我面前？”江燕矶面上的表情是如水般的平静，他已经习惯了那种揭开伤疤疼痛。他对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残忍，无非是为了弥补那份难言的内疚。

    星图看着他隐忍而又苦涩的眉目，这一刻，那个洒脱不羁的少年和面前这个痛苦而又带着些许沧桑的男人仿佛被抽离开来。

    世间多少纷扰事，只不过都是世人为红尘所恋，在滚滚红尘中所受的苦罢了。其中区别，大底就是有些人可以苦尽甘来，而有些人尝尽苦果却终是在这苦海里上下沉浮，无法上岸。

    星图苦笑着，他何尝不是这苦海中的一个呢？

    他满上手中的酒杯，像是对虚空敬了敬酒，一杯罢了，他目色沉沉:“阿江，你醉了。”

    “是醉了吧，如今我竟寻了个和妹妹相像的女子，便直当做是她。”江燕矶仰面大笑，笑着笑着，一只手覆上眼睛，从指缝里渐渐溢出了明亮的液体。

    “失目症有的治。”星图沉吟半晌道，他起身到屏风后，重新燃上了新的香条。

    再折身回来时，他衣袂间盈满了晨起朝露清冽舒爽的香气，像是有葱葱茏茏的绿意在眼前铺成开来，满室生机。

    他为医者，向来医身不医心。这次就算是他身为江燕矶朋友，破例一次吧。权算作给他一个念想，也给自己一个念想。只是上岸与否，全看阿江自己了。

    “我少年时期，曾经遇到过一个患了失目症的女子前往医宗谷求医。当时师傅给出的方子是用鲛珠并火漆石磨成粉末，再和了决明泉的泉水服下会有奇效。”星图行到榻前坐下，斟酌着给出了方子,“我也在《本草志》上看过这个方子，只是后来我思考了很久，如果要鲛珠和火漆石发挥最好的效果，务必要在服药之前行针刺激眼部的经脉，方便药性的发挥。”

    “决明泉？那不是在皇宫里吗？”江燕矶有点诧异。

    “对。当年邹越国先皇建国时，派人寻址建造宫殿，刚好遇到了以决明泉为中心的龙脉。他便以其为中心，建起了现在的皇城。”星图皱眉道，“不仅如此，就连另外两样药材，鲛珠和火漆石也是这天底下难以寻得的药材。连我也只是在上古医书上见过。”

    “鲛珠？莫不是生活在极北海域鲛人的内丹？”江燕矶疑惑道。

    “准确的说不是内丹，是嵌在鲛人眉间的琉璃珠。传说，这珠子流光荧荧，光华越盛，说明鲛人的法力越高。也就是说，这鲛珠的药用价值也越大。”星图唤来外间侯着的鹿鹿，让他给自己束发。

    鹿鹿应了一声，利索的拿了梳子和发簪进了内室。他走过江燕矶的身边时，停了一下，奇怪的打量了江燕矶一眼。在鹿鹿心里，他从未见过这么沮丧的江燕矶。

    “那么火漆石呢？”江燕矶有些紧张的捏了捏拳头，他已经感受到手心浸出汗意的冰凉。

    星图背着他坐着，鹿鹿在一丝不苟的给他梳着发髻，江燕矶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阿江，我也不知道火漆石的下落。有人说它是天外之物，也有人说世上根本不存在。但是我想既然《本草志》上有记载，那么它一定是存在于这个世上的。”

    江燕矶看着鹿鹿的梳子一遍一遍自星图柔软纯净的银发上梳过，有些魔怔的呢喃道:“世间这么大啊……”

    “一切皆有定数。你这个任务做完，将那个女子先带来楼里。或许情况还没那么坏呢。”鹿鹿小心翼翼的给星图的发髻插上了簪子，看到他满意的点了点头，才在一边站好。

    江燕矶似乎在绝望之中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对，也许一切没那么糟糕。

    他浑浑噩噩的转身告辞。看着江燕矶失落的背影，鹿鹿有些奇怪，他忍不住问道:“公子，突然出现一个和已经死去多年妹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这也太可疑了吧？”

    “你都偷听了？”星图侧目，面上带着了然的笑意。

    鹿鹿赶忙转过头偷偷吐了下舌头，做了个鬼脸:“没有下次了！我保证！”

    星图倒是没有过多的追究，鬓边一缕头发顽皮的溜了下来，他抬手缠绕在指尖:“你都发现了疑处，可他却依旧蒙在鼓里。你说，阿江到底是故意视而不见，还是压根没有发现呢？”

    “像江公子这般大大咧咧的人，我觉得不好说。”鹿鹿挠着脑袋给出了自己的评价。

    “哈哈哈哈哈！”星图被自家侍童的话逗笑了，他闭上了那双水光潋滟的眼睛，和衣躺下，“阿江，从不是这种大大咧咧的人。”——

    关于文中医者星图所说“德佛才仙”的描写参照裘法祖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