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只余柴火噼里啪啦的炸响，一地寂静。火光将两个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射在墙上。

    江燕矶斜过头细细的打量着女子线条柔和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像是蝴蝶轻颤的翅膀，在她眼下投下扇形的阴影，跃动的火光似乎被隔绝在这漆黑的瞳孔之外，没有留下半点的痕迹，一片墨色沉沉。

    屋里的暖意使她薄薄的嘴唇泛着淡淡的红色，像是初绽的丁香，娇俏又带着少女的温柔。映着橘色的火光，火红的嫁衣，她白皙的皮肤像极了晶莹通透的羊脂玉，纤弱的身躯又散发出一股凛冽的意味，这些矛盾的属性共存在她的身上，却是没有丝毫的违和感。

    像！像极了！那个灵动可爱，温柔又带着刚性的妹妹。那个哪怕是生命的最后，仇人的刀剑没入身体的时候，却依然微笑着告诉他，别担心，要好好活下去的妹妹。

    江燕矶的身子剧烈颤抖着，他猛的攥住腰间的云纹环佩，太过用力的拳头竟泛出丝丝血红。

    云纹环佩是他妹妹生前留下的唯一遗物。这物什本是一双，自小便是他和妹妹两人各配一只。直到他妹妹罹难，他才将妹妹的也带在身边留作念想之用。睹物思人，他手里端着的酒竟洒了一些出来，浇在了脚边的火堆上，火舌猛的串出来了几丈。他突然回过神来，一把拉过在火堆边上烤火的女子：“火势大了些，小心。”边说着边拿烧火棍拨了拨火堆。

    女子有些茫然的朝向火堆方向，轻轻皱起了眉头。

    “你叫什么?”江燕矶挑了一个避重就轻的问题，试图打破这屋里奇怪的气氛。

    “小蔓。野有蔓草的蔓。”女子皱着眉头，轻轻咳了几声，忽而又轻嘲的笑了一下，“我当真是像野草一样的命贱啊。”随之紧皱的眉头放松下来，带着放松的释然。

    运由天定，命该如此。

    “你不想回家，那接下来有何打算？  你一介弱女子抛头露面总是不好的，可你的生计问题终归是要解决的。”江燕矶有些担忧的看着眉眼淡淡的小蔓。

    “公子不必挂心小女子的生计。这一生，小女子在这世上已无家人亦无朋友，诸多念想也在这种种遭遇中化为飞灰，随风而去了。余生，只愿常伴古佛青灯，聊以慰_籍。吃斋念佛，诵读经书，取得一番修为，可以渡化这茫茫红尘和我一样的可怜人。”小蔓低垂着眉眼，暖黄色的光将她的轮廓勾勒的分外温柔。

    在跃动的火光里，她整个人竟然隐隐散发出同普天之上那慈悲的菩萨一样的对世人的怜悯。

    江燕矶感觉面前的人儿似乎快要离自己而去，心里一种莫名的恐慌感夹杂的铺天盖地的内疚呼啸而来。他的眼前猛地浮现出妹妹那双到临死是含着泪又含着笑意的眸子，没有对死亡丝毫的恐惧而全是对他这个哥哥不舍的眸子。

    天意啊！江燕矶端起手边的酒一饮而尽，心里长叹。

    “我叫江燕矶。你且听好，江水的江，燕子的燕，石几矶。你值当二八年华，出家为尼是万万取不得的。小蔓姑娘如果不嫌弃在下是个糙汉子，不若便跟着我吧。我本孑然一身，四海为家，你我相遇，想来也是上天的安排，姑且你认了我这个哥哥，就当是在这世间寻得一点依傍。”江燕矶提了火上温着的酒，满上手边的空碗，又替小蔓的碗满了上。

    小蔓轻蹙着眉，似乎是在沉思：“公子不必怜悯我，你能救我就已经是我的万幸了。生计一事又怎敢劳你挂心呢？小蔓虽是一介女子，可是靠自己双手养活自己的本事还是有的。我如今落难至此，已经不求大富大贵了，所挣能安然度日便心满意足。而公子的救命之恩，他日我必当寻机会结草衔环以报。”

    “无碍。”江燕矶看小蔓因为倔强抿着的嘴角，一边安抚，一边琢磨着换了一种方式劝导，“不知小蔓姑娘是否会一些寻常家务?”

    “会的。我虽有失目之症，可是其他感官还算灵敏，寻常的家务还不在话下。”小蔓疑惑的答道，“公子这是何意？”

    “刚刚你是说他日会寻机会报我这救命之恩？”江燕矶不接她的话。

    “是啊……可这……”

    江燕矶不等她说完，便狡黠的笑着打断她道：“不用他日，也不用结草衔环。我在京都刚好有一处院子。可我乃喜欢云游四海之人，长此以往，院子便也总是落满灰尘。每每归来之时，总是多有不便。现在，你刚好会些家务，不如便帮我守着这院子，时不时的洒扫一下。这样下来，你不用抛头露面，而我也省去了归家时的洒扫之苦，我们两者也算是各取其利。你瞧这样如何？”

    小蔓越是听着越是觉得惊讶。她暗忖，江燕矶的做法于她，既解决了她的生计问题避免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也顾及了她的面子，而于江燕矶自己不过是些不痛不痒的小事。这两者相比下来，江燕矶明显还是在帮她。思及至此，她又有些为难，可却不忍再拂江燕矶的好意。

    “难道姑娘刚才的报恩一说是假话。”看着小蔓左右为难的模样，江燕矶轻声调笑道。

    “才不是！”看到自己被看穿了心事，小蔓立刻羞红了脸，无意间提高了声音反驳道。似乎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一点失礼，转头不默声不再言语。

    江燕矶晃了晃手里的酒，吹散了碗面蒸腾的热气，神情在四散的蒸汽里，有些氤氲模糊了：“那我便当你是答应了。我们现在便以酒为约，谁若反悔，谁需得拿出十坛上好的碧青萝作为违约金，来补偿对方。”

    说完，便和小蔓的酒碗碰了一下，仰头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小蔓也恍恍惚惚的端起酒碗喝了一口。许是喝的太急，一时竟呛得咳了几声。

    看着小蔓红扑扑的脸蛋，江燕矶心里竟是从未有过的畅快，就连手刃杀害妹妹的仇人时，都未有过这种酣畅淋漓的感觉。他忽而大笑起来，似乎是有什么东西悄然放了下来，一切如释重负。

    “你诈我！”小蔓从咳嗽里缓过劲儿来，一双黑瞳含着满满的眼泪又是一副水汪汪，惹人怜惜的模样。

    “没有，没有，你方才又没说话，我只当你是默认了。”江燕矶忙止住笑声，放软声音，小声替自己辩护。

    “也罢！公子的恩情小女子铭记在心。只是，这妹妹一说，还望公子往后莫要再提起了。”小蔓轻叹一声。

    “强人所难，本就不是君子所为。这一点，小蔓姑娘大可不必担心。”江燕矶手里的烧火棍轻巧的拨了拨火堆。

    小蔓似是听见柴火燃烧的声响小了一点，便寻摸着脚边的几根干柴朝火堆投去，她的声音也没了刚才的那份懊恼：“甚好。那小蔓一切便仅凭公子吩咐了。”

    江燕矶莞尔一笑，伸手向腰间的环佩，小心翼翼的擦拭抚摸着，眉眼间竟是难得怜爱认真。

    这于江燕矶，于妹妹，都算是一种解脱吧。九泉之下的妹妹也该含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