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英雄氣短
作者︰張宜春      更新︰2017-08-04 22:13      字數︰4637
    晚上,徐恆達來到位于縣大院西北側的武大奎家里。這次他沒有先去西廂房的餐廳里,而是徑直走到武大奎的正屋客廳。林萍見了先是一愣,然後冷冰冰地和他打了個招呼,就抱著孩子走進里屋。

    武大奎正在盥洗室洗刷,在他家搞服務的行政科的李嫂過來給徐恆達倒了一杯水就到廚房洗碗去了。徐恆達獨自一人坐在客廳里,第一次細細地端詳起武大奎家里的陳設布局。

    武大奎的家是一個古色古香的小四合院,青牆黑瓦,大門厚實沉重,三間正屋脊平翅翹,很有氣勢。室內地坪和天井有五級台階的距離,即使是夏天連日陰雨,屋里的地面依然干爽宜人。西側是稍矮一些的偏房,作為武大奎家的廚房和餐廳。正屋和偏房都有走廊連接,走廊的廊柱都是粗大挺直的陳年楠木,用博山的紅色大漆多層油漆,顯得紅彤彤的油亮可鑒。從清光緒年間開始,這里就是歷任潢源縣官的宿所,潢源臨解放的時候,國民黨的最後一任縣長企圖把里面的家具什物偷偷運走,卻被武大奎提前接收。

    剛來潢源主政時,負責後勤保障的行政科選了兩處宅子供武大奎挑選。他選了四間邊屋,他不想住原來舊官吏的老屋。但林萍不干,她說邊屋陰暗,冬冷夏熱,休息不好會影響工作,再說那是給工作人員用的,搞得不隨俗入流,反而顯得虛偽做作。她說的是有道理,其實她看中的還是那正屋的寬大亮堂和布局合理,尤其是里面那些未被翻身人民分去的勝利果實令她心動。正屋的中間是客廳,比兩邊的房間都要寬大,一張約四米多長的條幾下面,是一張大方桌,方桌的兩側擺著兩把敦實厚重的太師椅。靠在左右牆邊的一溜椅子,個個造型古樸,磨得發亮的椅背椅面處處散發著歷史悠久的光芒。自小生活在青島大戶人家的林萍也第一次看到這麼多紅木做成的家具,都是清一色的珍稀海南黃花梨,比起那酸枝、黑檀、紫檀和雞翅木來,它的價格不知要昂貴多少倍。東房是臥室,一張寬大的紅木床更是令人側目,床的上面由四根圓柱支撐起雕龍刻鳳的頂幔,人躺在上面,讓人想起古代皇帝和貴妃們顛龍倒鳳的奢華和浪漫。西屋是一間簡潔而不簡陋的小型書齋,一張用巨型紅木剖解的木方畫案樸拙原始地放在地上,顯得傲慢而霸氣。一個紅木書櫥深紅中透著黝黑,令人猜想起里面內容的廣博深邃和名貴,盛放文房四寶及瓷器、玉器的博古架同樣讓人萌發出幽思懷古之情。

    這些當然是具有小資情調的林萍所思所想,作為一介武夫的武大奎卻領略不到其中的雅致,他當時皺了皺眉頭,吩咐行政科的同志趕緊撤去一部分,他感覺這里面沉澱了太多的剝削成分和封建色彩,和新中國的時代風尚格格不入。但林萍不依,她撅起好看的櫻桃小嘴嘟囔著,“古為今用,化腐朽為神奇,這才是***的偉大和英明所在。”她知道這些東西雖然是公家的,但誰在享用卻是最重要的。為了體現***人改天換地舊貌換新顏的勇氣和能力,林萍親自指揮泥瓦匠,把室內牆體重新刮白粉刷,把地面上的前朝破磚進行剔除補舊。她充分展示自己的書法才藝,在客廳後牆條幾的上方,懸掛著她錄寫的*****《七律.人民解放軍解放南京》中的兩句“虎踞龍盤今勝昔,天翻地覆慨而慷”的草書,橫批是“將革命進行到底”,惹得武大奎連夸“這小妖精還真有兩下子。”連宣傳部長萬通都嘖嘖稱贊,說林萍的書法功力“雄渾蒼涼,有躍馬挺槍之壯士雄風,非女流之輩所能為也。”如今時過境遷,徐恆達怎麼也看不出這書法里能體現出這麼多的要言大義。

    這時,里屋傳來林萍“乒乒乓乓”放臉盆、挪痰盂的聲音,帶有明顯的厭煩和逐客意味。要在平常,徐恆達敏感的自尊肯定又要隱忍難受,今天他卻一點也沒有,反而有一種靜看表演的歡愉。匯報工作本來他可以不到武大奎家的,他就是想看看那女人值不值得同情,如果她能夠給他多一點的尊重和謙遜,他或許可以不置她于死地。但那女人顯然沒把他當回事,依舊發揮著她的任性和拗。徐恆達有些理直氣壯了,是你對我不尊在先,這就不能怪我不給你留有情面了。徐恆達對自己下面和武大奎的交談定下了實事求是、不打折扣的基調。

    當徐恆達看到武大奎踢踏著一條瘸腿為自己倒水時,才看到他那張滄桑的臉龐雖然剛剛洗刷完畢,但上面縱橫的皺紋卻又加深了許多,他的心里便有了一絲沉甸甸的酸楚。

    “武書記,關于鄭少林交待的問題,我想到你的辦公室單獨匯報一下。”徐恆達站起來準備接過水杯。

    “既然來到家里,有什麼事就在這說吧。”武大奎的心情好像也不平靜。

    “有些事和林萍同志有關,首長,還是到辦公室去吧。”徐恆達壓低聲音對著武大奎的耳朵小聲說道。他對武大奎突然產生了一種深切的同情和憐憫。

    “真的和她有關?”武大奎手中的水一晃,灑到他的衣服上,徐恆達發現他的臉一下子鐵青起來,仿佛他早有預感。

    武大奎的家離辦公室不到兩百米。徐恆達跟著蹣跚而行的武大奎來到辦公室的時候,整個縣委大院已一片漆黑。

    在昏黃的燈光下,武大奎顯得十分疲憊和憔悴,他斜躺在一張破藤椅上,頭也不抬地說道︰“說吧,我听著。”

    徐恆達隱約感覺武大奎已經看出一些端倪。如果真如鄭少林所說,那麼鄭少林被捕,林萍肯定會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的。

    “武書記,據鄭少林交代,前來對他勸降的是周鶴翔的參謀,他和林萍曾在青島大學同學四年。在見到鄭少林之前,他曾見過林萍。”徐恆達小心翼翼地匯報道。

    武大奎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只是靜靜地閉眼傾听。徐恆達不知下面的話該怎樣說,場面顯得有些尷尬和壓抑。

    “武書記,下一步該怎麼走?”徐恆達問道。

    武大奎睜開他那雙陰翳的眼楮直勾勾地看著徐恆達,“恆達,鄭少林死罪難逃,能否從重從快?”

    “這沒有問題。但必須公審公判,涉案的其他人和事也必須搞清楚。同時還要把案情和處理結果報告上海市軍管會。”徐恆達看出武大奎想讓鄭少林一死百了。

    “報什麼報。我們和上海也沒有隸屬關系,不就一叛徒反革命嗎?殺了算了。”武大奎有些不耐煩。

    徐恆達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武書記,鄭少林再三強調,是林萍指路,那人才找到他的。”

    “那又怎麼樣?老同學要找人,她指個路不犯法吧?”武大奎還在保持著居高臨下的領導姿態。

    “可林萍知道她的同學是干什麼的。敵人鑽到我們的眼皮底下,她知情不報已經是錯不可饒,她居然還跑到那人居住的旅館,至于還做了些什麼,只有林萍自己清楚。”徐恆達漸漸把刀尖指向武大奎的心口。

    “徐恆達,你他媽的要清楚你在說什麼。你在侮辱和威脅我武大奎,你就不怕我一槍崩了你?”武大奎感受到了徐恆達的刀鋒犀利似乎蘸著毒藥,他的眼球瞬間血紅抖動好像要崩裂一樣。

    徐恆達微微一笑,“你不會的,武書記。你革命一生,敵友分明,絕不會為了一個女人來傷害自己的同志。”

    “我今天就讓你看看我會不會。”武大奎把槍從抽屜里摸出,“啪”地甩到桌子上。

    “武書記,容我把幾個問題問完你再作決定。”徐恆達面無懼色,“作為一個丈夫,你是不是已經察覺到林萍對你的冷漠和不忠?作為一個涉案人,林萍是不是讓你趕緊殺掉鄭少林以圖滅口?作為一個權傾一縣的書記兼縣長,你是不是無法面對自己所謂的妻子被捕的現實?武書記,你不應該瞻前顧後,猶豫不決了。你完全可以大義滅親,黨和人民還是敬佩和擁戴你的,我們縣優秀的女同志還是有的。”

    武大奎一下子委頓下來,兩行淚水從他捂著臉頰的指縫間緩緩滑落。“可孩子怎麼辦?他不能沒有媽啊。”

    “武書記,千萬不能再兒女情長啦,我知道你喜歡那孩子,可畢竟那不是自己的親骨肉啊。”徐恆達自己都覺得說這話有些殘酷。

    武大奎的面部一陣抽搐,他惡狠狠地盯著徐恆達,“你是說這孩子不是我的?徐恆達,你他媽的別把事做得太絕!”說完抓起桌上的手槍拉開槍栓將子彈上膛。

    徐恆達面無懼色,“武書記,你是我的上級領導,我不能再隨著林萍一起欺騙你了。那鄭少林已經交代了,林萍和那狗日的參謀同學做苟且之事時,還說你的身體被炮彈炸得沒有用了。當然,他們說什麼並不重要,關鍵是你自己最清楚。”徐恆達豁出去了,他不願再看到林萍那張趾高氣昂的嘴臉。

    武大奎從藤椅上一頭栽了下來。

    當武大奎在醫院里醒來的時候,徐恆達、魯玉林和張弛、萬通等縣領導都在,林萍的眼腫得核桃一樣,她死死地抓住武大奎的雙手,眼淚止不住地流著。他蠕動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對徐恆達說︰“你們先出去一下,我和林萍單獨說件事。”

    林萍把門掩上,給武大奎喂了幾匙水。武大奎擺擺手說︰“你也坐會吧。”

    屋里的氣氛都凝固了。依稀可以听到吊針瓶里輸液的“滴答”聲。武大奎未語淚先流。“林萍,當年師首長給我們牽線的時候我就知道我配不上你。我的身體狀況我清楚,可上級把你安排給我,這麼好的事我能不答應嗎?我戎馬半生,雖然把生死都置之度外,但我仍想過一個男人該過的生活,因此,我誠惶誠恐地盼望著你的到來。我本來想抱養個孩子,用我一生的真情來回報你,哪怕是做牛做馬。你懷孕以後我就知道,你的心已經不屬于我了,但我理解你,你年輕,你有一個年輕女人該有的欲望和需求。孩子出生後,我更視如己出。可你太張揚,太不適應這里的人和事,你霸道、冷漠和高傲,不能隨俗,樹敵太多。你不僅背叛我,還在我的敵人面前侮辱我,你有意無意之間幫助敵人對鄭少林實施叛變策反。如今鄭少林已被捕歸案,你的所有丑行也大白于天下。雖然我貴為一縣之主,然而鐵證如山,我是有心幫你,卻無力救你了。”

    林萍神情木然,一雙本來美麗的大眼楮空洞洞地枯澀,蒼白的臉頰像透明的薄紙,額頭上的幾根縴細的血管如同藍色的蚯蚓開始凸現出來。她呆呆地坐在那里,思想仿佛神游到遠離塵世的九天之外。

    武大奎一陣悲愴,他是多麼深愛這個美麗的女人,即使她背叛自己。但徐恆達那雙鷹隼一樣的毒眼,絕不會讓他再擁有這份美麗了。他將眼中的淚水憋住,毅然說道︰“林萍,對不起,你自己的事自己來決斷吧。”

    “決斷什麼?”林萍冷冰冰地問道。

    “目前只有兩條路。一是你自己體面地離開。二是接受專政機關的審訊和判決。你那麼驕傲和自尊,我想你不會選擇這條路的。”

    “老武,我明白了。你我夫妻一場,不管發生什麼,孩子是無辜的。我走了。”林萍神情鎮定地走到武大奎跟前,對著武大奎的額頭輕輕一吻,頭一扭就走了。

    武大奎的淚水頓時決堤,他把頭一下縮到被子底下。

    徐恆達讓兩個公安民警跟隨林萍監視著。

    林萍昂首挺胸,徑直回到家里。她讓保姆李嫂帶著孩子出去遛遛,自己走到臥室環視著里面的一切,打開抽屜,把那管塵封已久的法國口紅輕輕旋開,對著梳妝台上的鏡子慢慢地畫著輕妝,她看到鏡子里那雙美麗的丹鳳眼滲出簌簌而下的淚水。她氣憤而絕望地將口紅對著鏡中人猛地砸去,隨後從衣櫥中拿出一條蠶絲花圍巾,一頭系在床頂的橫梁上,另一頭系成一個活扣,她站到疊成一摞的被褥上,將頭伸進活扣里。她非常留戀這個曾令她歡欣鼓舞的新世界,但想到自己目前的處境和未來活死人的生活,她真真地絕望了。她兩眼一閉,用腳把被褥踢落到床下。

    林萍上吊自殺了。

    徐恆達沒想到林萍如此決絕,他慌慌張張地來到武大奎的病床前,“武書記,都怪我監督不力。嫂子她自殺了。”

    “她不是你的嫂子,她是你我的敵人!她這不是自殺,她這是自絕于人民。你的工作成績很大呀!我得給你請功啊!”武大奎在病榻上咆哮著。

    林萍一死,鄭少林的審訊就失去了時間拖延的意義。半個月以後,鄭少林被判死刑,執行槍決。

    和鄭少林一起被執行的還有周笑宇的管家,和他有著血海深仇的魯玉林親自舉起射殺的步槍。

    武大奎從醫院出來的時候,兩鬢變得一片花白。回到布滿塵埃冷清孤寂的家中,他看著牆上林萍那張笑靨如花的照片,不僅悲從心起,像一頭受傷的老狼,尖利地嚎叫一聲,喉頭一陣腥咸,“撲”地突出一口鮮血,癱倒在冰冷的地上。

    彌留之際,武大奎支走了所有身邊的人,只留下魯玉林和李慶蘭夫婦,他用生命中的那份殘留拜托道︰“孩子有勞你們撫養吧,隨老魯的姓。別讓徐恆達插手!”

    武大奎死了,終年還不到四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