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抱团取暖
作者:张宜春      更新:2017-08-06 16:52      字数:4517
    学成归来的徐恒达明显像换了一个人,他一改往日的斯文和和颜悦色,工作变得大刀阔斧而又雷厉风行,开会讲话的水平越发高于其他人。鲁玉林派去的那几个人被他轻描淡写地排挤到一边,李庆兰主持工作期间做了一些人事安排被他全盘推翻。鲁玉林跑到武大奎那儿反映了这些问题,武大奎也没给他面子,说恒达的安排自有他的道理,还劝他要顾全大局,要搞五湖四海,拉山头、搞宗派是要不得的。

    鲁玉林从县里回来时已是后半夜,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武大奎对自己的冷落固然使他寒心,但除此之外还是有些烦躁,随着被窝温度的升高,他的生理需求又像蚂蚁一样在身体的某个部位痒痒地爬动着。

    自从妻儿遇害以后,鲁玉林变得沉默寡言,他把自己的所有精力和注意力都投入到工作中去。他才三十多岁,为其介绍对象的一直很多,他都以工作太忙而拒绝了。县区的一些年轻漂亮的女同志也有意无意地接近他,他却像一块冥顽不化的石头,冷冰冰地发不出一丝的回报温情,大家都以为他心伤未愈,无人能取代妻子在他心中的位置,都为这个重情重义的男人而感动和惋惜。其实,他的心里一直渴盼着有个女人来给他温情和抚慰,特别是夜深人静的时候,这种渴望怎么排解都无法让他安然入睡。他的内心十分犹豫,他从心底欣赏、钟情那些想接近他的年轻女同志,她们阳光、漂亮、有文化,银铃般的笑声洋溢着青春的活力,婀娜多姿而又轻盈的身姿充满着生命的张力,能与这样的姑娘共此一生,应该是他梦寐以求的美事。但他又清醒地知道,她们看中他的大多是他的资历和职位,还有那个特殊年代才有的对老革命的景仰和对革命英雄主义的盲目崇拜,在性格情趣、生活方式及工作态度方面却有着很多截然的不同。她们除了会在自己面前撒撒娇、指点一下时髦的装束和做派以外,对自己的工作帮助和未来发展,起不了多大的作用。武大奎的妻子林萍就是组织给介绍的一位从白区过来的年轻大学生,刚结婚时对武大奎爱得要死,连看他的眼神都充满了雾蒙蒙的崇拜和敬佩,但不到半年过后,首长也不叫了,动辄喊老武。有一次她的一个女同学从地委过来顺便看她,她就把同学带到政府食堂,怎么也不愿带她回家。晚上她们住在招待所,得知女同学的丈夫是个北大的学生,现在地委宣传部做副部长,从她同学带来的结婚照上看到,那男人高大英俊,风流倜傥,令她艳羡不已,就很不高兴地打电话给家里,说今晚陪同学不回去了。武大奎说带回家里住多好。她声音一下提高了八度,“就你那土八路的死样,我怕把同学给吓着。”有天晚上很冷,鲁玉林到武大奎那儿去汇报工作,那女人在里屋喊武大奎为她端洗脚水,嘴里还喋喋不休地抱怨武大奎牙不常刷、脚不常洗,官当得再大,也永远是个农民。武大奎瘸着一条伤腿把洗脚水送进去,出来后还美滋滋兼无奈地对鲁玉林笑道:“唉,女人一怀孕就娇惯。他妈的嫌老子是农民,老子祖宗八代都是农民,等儿子生下来,他也是农民的儿子。这些子城里来的娘们,永远都摆脱不了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身上的臭毛病。”

    因此,鲁玉林对年轻漂亮的女人就越发不敢招惹。

    重新成立家庭,过一个正常男人的温馨的生活,是鲁玉林常常为之思考和忧虑的问题。

    近年来的接触和了解,鲁玉林的心里开始想着李庆兰。

    李庆兰的革命经历和工作能力一直被鲁玉林所钦佩,而且在一些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两人的看法和处理意见常常有令人惊奇的相似,特别是在意见交锋势均力敌的时候,李庆兰往往主动站在鲁玉林一边。他们如果能够走到一起,对各自的工作将会产生相得益彰的促进作用,尤其是他们各自把持着一个区,每人都有自己的势力范围,对整个潢源县都具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力,不管是武大奎还是徐恒达,都不会小觑这股势力。

    但鲁玉林又觉得李庆兰的心太硬,她手刃鬼子兵为姐报仇无可非议,然而她活活砍死麻风病的丈夫、淹死小脚婆婆的狠劲却让他每每想起都会感觉头皮发麻。她平时风风火火,说话翁声翁气,且中气很足,令很多男同志都不寒而栗,她的作风干练,一身的灰黑色列宁装常年不换,发型也是一成不变的齐耳短发,工作不顺心或对其手下人工作不满意时,批评责骂酣畅淋漓,一点情面都不留。她的儿子李国华已经四五岁了,长得白白胖胖像个瓷娃娃,李庆兰却以工作为重,平日里都住在区里很少去看他。孩子常年跟着李庆兰的一个寡居姨妈在谷阴区的一个山村里,见到妈妈也像陌生人一样怯生生地躲在姨姥姥的身后。

    鲁玉林知道,李庆兰其实是很讨厌这个孩子的。她曾对鲁玉林诉苦,说这孩子是自己这辈子的耻辱。当年武大奎第一次见到这孩子时问起了他的父亲,李庆兰的脸色一黑,“死了!”再也没有下文。她还担心这孩子会遗传那死鬼的麻风病,生下来后就没给他喂过奶,到孩子蹒跚学步的时候,她去姨妈家看过一次,回来见到鲁玉林破天荒地哭了,原来那孩子长着一双风泪眼,两个眼角烂红烂红还流着眼泪,跟那死去的男人一模一样。

    李庆兰对鲁玉林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亲近和依赖,她的一些工作烦恼和工作打算常常会和鲁玉林倾诉,鲁玉林也会给她提供一些令她满意的建议和安慰。有一次姨妈对她说:“我也老了,给你带孩子也带不了几年了。你得给孩子找个爹,再说你一个人常年在外没个人照应也不行啊。”那天她的感触挺大,见到鲁玉林说起这事心酸得想落泪。“像我这样的条件,年轻的识字人人家也不待见,况且我也瞧不起那些酸文假醋的生瓜蛋子。但是有年龄、经历相仿的,人家屁股后面有一大堆年轻漂亮有文化的小姑娘追着,谁愿找我这样又土又老的二婚头子?姨妈光顾逼我,我有什么办法?”

    鲁玉林当时根本没朝自己身上想,反倒有一种同病相怜的落拓,“是啊,老人家说的没错,一个女同志撇下孩子整天忙于工作确实不是个事,不像我们男同志出家无家,怎么对付一下都可以。你刚才说的我不全同意,你用不着自卑,其实你的条件还是不错的,你工作出色,作风正派,表里如一,对人真诚,革命工作经验丰富,在全县的女干部中没有几个能和你比的。只要眼界不太高,你会找到自己的幸福的。”

    李庆兰很感动,“鲁书记,也就你还能一分为二地评价我,那徐恒达在外面没少说我的坏话,其实我和他没有什么个人恩怨,只是在对一些问题的看法上有些分歧,说到底,还是各自的世界观和是非观不同造成的。你也别光安慰我,嫂子的伤痛你也不能老是窝在心里,那么多条件好的女同志在等着你,你也该动动心了。”

    鲁玉林心一动,这个对别人冷冰冰没有一丝温情的女人对自己却如此关心,让他发现了她的女人味。他试探着笑道:“我们两个怎么就没人帮助牵线搭桥呢?”

    李庆兰没心没肺地笑了,“谁的眼睛又不瞎,你的条件太好了呗,乱点鸳鸯谱还不是癞蛤蟆钻夜壶找**泚啊。”看来李庆兰真的没敢朝他的身上想。

    如今徐恒达在武大奎的天平上砝码明显加重,鲁玉林感觉潢源的几个大区间的势力均衡将会因徐恒达而失去平衡,要想维护这种平衡,光靠自己的力量是很难做到的,虽然李庆兰在很多问题上站在自己的一边,但那只是一种纯粹观点意义和主观好恶上一致的表现,还谈不上发自内心的全力支持,同时因为没有掺杂着利益和亲情的因素,对外的合力和影响力也无法整合,在遭遇外来袭击的时候无法拧成一股绳来共同抵御。

    鲁玉林决心向李庆兰袒露心迹,他们必须结合到一起,并且要实现从身体的结合到政治的结盟。至于男欢女爱的两情相悦,那只是小布尔乔亚们胸无大志的一种表现。

    李庆兰对鲁玉林的表白及决定感到突然,她不是没有想到这一层,但又马上否决了这种没有自知之明的一厢情愿。都说山难改,性难移,但鲁玉林却是一个收放自如、善于自敛的人,他年轻时的机智和如剑的利舌在潢源是妇孺皆知,然而在他担任区委书记以后、特别是在他的妻儿遇害以后,被隐藏得严严实实。他像完完全全换了一个人,他极少在大庭广众前说些诙谐幽默的话,不管是在上级面前的汇报,还是在下属跟前的部署交待,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深思熟虑,他落实任务不打折扣,检查工作说到做到,他终日阴沉的脸被同僚和下属视为一种深沉和工于心计,尤其是对他的婚姻,李庆兰一直认为他的目光肯定定得很高,自己的其貌不扬和缺少温柔体贴的男人性格绝不可能挑起他的眼皮。

    但鲁玉林的真情表白是实实在在的。在李庆兰的宿舍兼办公室里,骑了两个小时自行车的鲁玉林大汗淋漓,他在李庆兰惊讶和不解的目光中接过毛巾将汗擦了擦,然后坐在床前的小凳上,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坐在床沿的李庆兰,“庆兰,我想了很长时间,我觉得今天时间再晚也得来,我们都是过来人,我们结婚吧。”

    李庆兰一阵眩晕,她没有想到他会为此而连夜赶来。夜晚到她房间来的男人很多,有汇报工作的,也有来反映问题或被她叫来听她批评的,没有谁会想到这个失去性别特征的女人会有其他方面的问题。如今她心底的那根弦被鲁玉林猛地拨动,令她始料未及,仓促得轰然大响,她的脸红一阵子,又白一阵子,身体如筛糠般地颤抖,久违的眼泪也瞬间溢满眼眶并刷刷地流到胸前的衣襟上。鲁玉林一惊,“庆兰,你别生气,我不是居高临下来逼你,也不是半夜三更想欺负你,我是经过深思熟虑以后才赶过来的。你要是感到突然或者不同意,你可以考虑考虑或者现在就可拒绝我。”

    这些李庆兰当然知道。他不是一个感情用事好冲动的人,没有做出通盘考虑和利害分析,他不会放弃含蓄自己投门来直接提出的,但她又不知道他看中自己的究竟是什么。男人看中女人的无外乎是美丽的容貌、有靠山的家庭背景、丰厚的家产或者女人迷人的万种风情,但这些自己都没有。至于志同道合的革命理想,这些鬼话武大奎结婚时那个小女人曾在婚礼上慷慨激昂地说过,当时李庆兰就认为这不过是小狐狸精为遮掩自己攀高枝玩得一个障眼法,骗武大奎那老八路可以,骗女人就难了。因此她也不相信鲁玉林会看中这一点。

    但她真的很喜欢鲁玉林。这突如其来的惊喜让她如堕云里雾里,不管因为什么,她还是激动里又多了一份感动。她嚅嚅低声道:“我哪敢不同意,高兴还来不及呢。我只是不理解,你那么好的条件,又有那么多的好女人等着你,你为什么偏偏看上我。”

    鲁玉林笑了,他轻轻吁了一口气,“庆兰,我已过了对女人只注重容貌和年龄的年纪了,我们结合以后,可以相互促进、共同进步,同时也可以靠我们的共同力量,扩大我们的影响范围,施展我们的政治抱负,扫除影响我们进步的绊脚石。徐恒达不是红得发紫吗?他以后打压你的时候必须想到还有我,攻击我的时候还会顾忌到你的存在,至于其他县区的领导,对我们更不能小看。”

    李庆兰释然了,看来自己还是有利用价值的,鲁玉林就是再老谋深算,到了婚姻这个魔咒般的门槛前,也会变得**裸地无法掩饰。

    她的心情也变得开朗起来,就站起来对鲁玉林说:“我这还有把挂面一直没舍得吃,让食堂给做做,也算是我们的连心面吧。”

    鲁玉林激动得一把抓住李庆兰的手,“庆兰,你其实还是很有女人味的。我们什么时候结婚?”他口腔中夹杂着烟草味的口气直扑李庆兰的脸上,她的身子一阵酥软,脸颊也红扑扑地潮热,头也情不自禁地偎依到鲁玉林的肩上。“都是经过风雨的人了,别再像武书记那样丢人现眼搞什么婚礼了。你想要,今晚就别走了。明天到民政那扯张红纸就行了。”

    第二天正好是全县干部大会,鲁玉林和李庆兰买了二斤糖块,在会前一发,就算公开了他们的婚事。武大奎嚷嚷着要补办喜宴,就在县委食堂。鲁玉林笑笑说:“我们这一对新夫妻,其实是两个旧家伙。不再搞那个形式了。”

    大家哈哈大笑为他俩祝福,只有徐恒达躲得远远的,脸色阴沉地沉思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