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草根智者
作者︰
張宜春 更新︰2017-07-31 22:47 字數︰3463
這魯玉林確非等閑之輩,他比徐恆達年長五六歲,資歷也要深一點。在他沒參加革命之前,就以思維敏捷、機巧善辯而名聞遐邇。他雖然是從魯西南調來的干部,卻是土生土長的潢源人,老婆孩子也都在潢源。別看他是區委書記,但潢源縣的鄉下人一直把他當做自己的代言人。他曾是鄉下人與城里人斗智斗勇的勝利者,是來自草根階層的驕傲。但他和涮客有著本質的區別,因為涮客的根基在城里,職業就是無職業,而他卻是農忙耕地務農,閑來趕集經商的本分莊戶人。
在潢源,城鄉的隔閡和對立由來已久,城里的人即使食不果腹、衣不遮體,對鄉下人仍有一種居高臨下的、不屑與之為伍的優越感,看見鄉下人進城,好似荒蠻愚昧之族侵入自己聖潔文明的領地,總是會報以憐憫、鄙夷的眼神,同時還會陰損地調侃和羞辱他們,令他們憋悶屈辱而又無可奈何。比如一個鄉下人趕著毛驢進城,城里那些餓著肚皮卻在灑滿陽光的牆根前消閑的市井涮客們就會起哄道︰“喲,快看看,鄉下的驢都知道進城風光了。”要是換了別人,只能隱忍不語,憤憤而灰溜溜地離去。但魯玉林不同,他走到驢的跟前,捏著驢的鼻子用手輕輕地打了驢兩記耳光,又緩緩回頭對著城里人看了看,然後開始高聲罵驢,“蠢驢,你這個不知好歹的畜生,在家哭著喊著要進城到姥姥家走親戚,說姥姥疼你、舅舅愛你。簡直是放驢屁。你看,還沒進姥姥家門,你的幾個舅舅就不高興了,人家根本不認你。”讓城里人自取其辱,無言以對。
因此,魯玉林在潢源縣的知名度相當高,他成了潢源縣城里那些油嘴煎涮的涮客們的克星,他們總是尋找機會、變著法兒來與魯玉林叫板,努力在言辭和辯鋒上爭取主動以佔上風,好牢牢鞏固城里人的優越和機智,以求得心理的滿足和顏面的榮光。
冬天的一個早晨,魯玉林挑著一擔高梁秸進城,賣完後就來到一個燒餅攤前想墊墊肚子再回去。賣燒餅的見是魯玉林,滿臉堆笑迎上去,“喲,魯大哥,您來了?先喝點水,我給您重新烙個熱的。”就忙著和面為魯玉林烙上一個燒餅。
魯玉林拿著熱乎乎的燒餅一臉的感激,一口下去咬了大半邊,嚼了兩口眉頭就皺了起來,“哥哥,你這燒餅堿使多了,澀得很。”那做燒餅的皮笑肉不笑地說︰“魯大哥,兄弟就這把式,您就將就點吧。這樣吧,昨晚我在書場听了一段《說岳全傳》,我再販過來給您听,算是將功補過吧。”那人就邊和著面,邊講了起來。
“岳飛在沒有收降牛皋的時候曾和牛皋有過一場大戰,當時戰場離牛皋家不遠,牛皋戰前曾和他老婆放過狂言,說你把飯做好了,我也就把岳飛拿下了,回來再吃飯也不遲。誰知二人是棋逢對手,將遇良才,打的是飛砂走石,難解難分。牛皋老婆看見飯快涼了,就叫兒子牛通去喊牛皋回家吃飯。不一會牛通回來了,對他媽媽說,兩個人打的混天地暗,根本看不清哪個人是他爹。牛皋老婆氣得對著兒子就是一耳光,‘你個沒用的小畜生,使 (堿)的那個人是你爹呀!”接著戛然而止,一臉壞笑地看著魯玉林。旁邊不知什麼時候遛過來的一些市井混混們見魯玉林呆呆發愣,頓時發出一陣陣地怪笑和刺耳的口哨。一些在一邊吃飯的鄉下人也面帶屈辱,眼巴巴地看著魯玉林,心想,他們罵的可不是你一個,你可不能給俺鄉下人丟臉哪。
魯玉林一臉茫然,兩眼直勾勾地看著賣燒餅的。“完啦?接著朝下講啊。”
賣燒餅的說︰“完了。說書的最壞,讓‘且听下回分解’。就這麼多了。”
魯玉林端起老窯黑碗喝了半天水,一個碩大的碗底把他的臉幾乎全部罩住。四周空氣死一般寂靜,大家的眼楮都盯住這個黑乎乎的碗底,連賣燒餅的也停下手中的活,唯恐發出一點聲響會打破他剛剛營造的他得意、人尷尬的有趣氛圍。
魯玉林把碗慢慢放在案上。冷眼掃了一下四周,一些鄉下的兄弟趕緊把眼楮轉向其他地方。他知道他們不想看到他的無計可施,就對賣燒餅的說︰“你這人做事太損。”
賣燒餅的很得意,“魯大哥,說說我怎麼損了?”
“你看大家都等著听下面的故事,你卻賣關子不講。下面的故事大家還想听嗎?”魯玉林對著大家問道。
“想听,想听!”不管是鄉下人還是城里人都高著嗓子喊道。
魯玉林不慌不忙地講道︰“你那故事把牛皋吹神了,他哪是岳飛的對手?在比武的時候,岳飛為了讓牛皋輸得心服口服,就把當年槍挑小梁王的大槍丟到一邊,赤手空拳地和使 的牛皋比起武來。那牛皋不知天高地厚,居然以為岳飛武功不過爾爾,還跟老婆孩子吹牛逼。岳飛氣極,喊著叫停,他對牛皋說︰‘我都讓了你半天了, 你也使了,現在咱們全部赤手空拳,誰要再使 (堿),就是狗日驢操的王八蛋!’”說完就把目光轉向賣燒餅的,“你還使堿( )嗎?”
當然得使堿,做燒餅不使堿做出來的能好吃嗎?他賣一天燒餅就得使一天堿。吃飯的、看景的鄉下人一片歡呼,“這故事講的好,看以後牛皋這狗日的還使不使 (堿)。”那些看笑話的市井們不知什麼時候又溜走了,剩下那賣燒餅的哭喪著臉,趕緊收攤了。
以後幾天,賣燒餅的攤前鄉下人越來越多,來了都問︰“今天燒餅使堿了嗎?”逼得他一腳踢翻了燒餅爐,從此改行做修鞋補傘的營生了。
魯玉林的機智被鄉下人傳為神話。跟隨八路軍打游擊的經歷給他又增加了一層英雄色彩,認識的同僚們大多數都是鄉下人出身,每逢開會間歇,大家都起哄讓他講故事。因此,在全縣的干部隊伍中,他的人氣最高,號召力也最強,連武大奎都高看他三分。
但徐恆達偏偏不認他的帳。他雖然也出身鄉下,但總覺得魯玉林的能耐充其量就是魯迅所說的“農民似的狡黠”,只是劍走偏鋒,談不上大智慧。他也曾對其他干部津津樂道地講《阿Q正傳》,他的演講口才應該是上乘的,情節安排也不拘原著,該揚的揚,該抑的抑,設置的懸念也很到位。但大家听後都覺得索然無味,繼而有些義憤填膺,都說這魯迅要不是毛主席樹的典型,真懷疑他是不是城里人的代言人,跟我們***不知是不是一條心,那阿Q的精神勝利法、王胡的無賴、吳媽的假正經分明就是潢源縣城的涮客們笑話我們鄉下人的翻版。要知道,上面的三個人應該百分之百都是貧農,毛主席說過,沒有貧農就沒有革命,如果懷疑他們,就是懷疑革命,若是反對他們,就是反對革命。這魯迅要是不死,恐怕也得定個反革命。
在開始自定成分的時候,各區、鄉的干部大都定了“貧農”,唯獨徐恆達把自己定做“城市貧民”,用他自己的話說,他從沒在農村干過一天農活,定這個成分是實事求是的。因此,見面後,干部們都叫他城里人。徐恆達對此不以為然,但從他們的話語中還是听出了一層譏諷和嘲弄的意味來。
有一天,縣里開會,中午飯後,大家蹲在會議室閑著無事,就慫恿著魯玉林講故事。
魯玉林眨了眨巴眼楮,“還是毛主席說得好,高貴者最愚蠢,卑賤者最聰明。就說潢源縣城的大地主周小魚吧,一家人四體不勤,五谷不分,連地里長的莊稼都不知道怎麼回事。有一年秋天,他的大兒子從西洋留學回來,由管家帶著到鄉下的佃戶那兒去看莊稼長勢。他指著長著藤蔓的地瓜問道︰‘這是什麼?’佃戶回答︰‘這是地瓜。長在土底下,形狀一般是兩頭尖,中間粗,有的是黃皮,有的是紅皮。’周公子不信,讓佃戶挖出看看,一挖,確實如此。那公子一驚,媽呀,這鄉下人眼楮真毒,隔著這麼厚的土層都能看見,什麼東西能瞞過他的眼?又指著花生秧問道︰‘這是什麼?’佃戶回答︰‘這是花生。果實在秧的根部,有一個粒的,也有兩個粒或者三個粒的。’周公子還是不信,拔出後又如所言。嚇得他趕緊催著管家往回趕,回家後把他的妹妹拽到屋子的里間,‘小妹呀,不得了,鄉下人是透視眼,毒著呢,地底下的東西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何況是我們穿的衣服呢?以後凡是看到鄉下人來,趕緊躲到內屋里,越深越好。’一家人只要听到有鄉下人來,就趕緊把女人們藏起來。
“有一天閑來無事,周小姐就對他爹說︰‘光叫我躲避鄉下人,可我連鄉下人是什麼樣子都不知道,怎麼躲啊?’周小魚一听也是,就叫管家找來佣人的衣服,到街上買了一個斗笠和簑衣,拿著一把鋤頭來到樓下的花園里假裝除草,叫小姐站在樓台上觀看。
“這時,周公子從外面回來,見院內有一個鄉下人,妹妹還站在樓台上,那人還時不時抬頭看妹妹,大驚失色之余,順手抄起牆邊佣人使用的扁擔,對著那人就是一陣暴打,打得周小魚措手不及。樓上的小姐頓時花容失色,趕緊驚呼︰‘哥哥別打,哥哥別打,鄉下人是俺爹,鄉下人真的是俺爹。’”最後的點楮之筆逗得大家開懷大笑,想想自己是鄉下人,個個心里恣撓撓地舒坦,仿佛真的撿了一個大便宜。
徐恆達也跟著大家笑,但有不少人都笑著看他,就想起自己填的是“城市貧民”,覺得這便宜沒法賺,就懨懨地走了出去。
“城里人走嘍!”剩下的人笑得更歡了。
“我講的是鄉下人是周小姐的爹,並不是所有城里人的爹。當然跟‘城市貧民’更沒有關系了。大家不能亂安哪!”魯玉林一臉得意地說。
從此,徐恆達和魯玉林便結下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