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市井俚俗
作者:张宜春      更新:2017-07-29 21:04      字数:3513
    潢源县城龙潭镇的敌特基本肃清后,野战医院也就搬了进来。武大奎的团大部已挥师南下,临时军管的只是他的一个排,他实际上就是当地的党政军首脑。

    龙潭镇作为潢源县的县城是因为有个龙潭港。这里原是古游水的一个出海口,在左右二三百里地算是河口最宽、河水最深的一个天然良港。明万历以来,贸迁来此经商的外地人不断增多,山西、安徽、江西、浙江等省的“客帮”势力不断增强,还出现了一些外地商人组织的同乡会,有“宁波会馆”、“山西会馆”、“安徽会馆”、“南昌会馆”等,史书称其时“交衢杂五方之人,哄市嗅千钧之鲍”,秦腔吴侬、老俵侉子不一而足。

    城里的庙宇有十多座,前、后“天后宫”,东、西“关帝庙”,左轮桥畔的“观音堂”,隆嘉巷内的“锡麟院”,龙王河南的“镇海寺”,北郊的“水济寺”,东门外的“龙王庙”,此外还有“正觉庵”、“发祥庵”、“秦山下院”、“观音庙”等等,这些庙宇建筑壮观,装饰精美,屋面多为红绿琉璃瓦,桶瓦起脊,东西两端有麒麟头角,飞檐直插云霄,檐角吊有铜铃,微风吹来,伴着晨钟暮鼓和木鱼敲打声及和尚、尼姑的诵经声,越发清脆悦耳。庙宇四周,则坐满了抽签的、测字的、黄雀叼牌的、捣鼓麻衣相的、看阴宅阳地的江湖术士和骗子。一些游手好闲的市井无赖也跟着拉皮条、做掮客,从中抽头得些好处,天长日久,练就了一嘴的油腔滑舌,说起话来虚虚实实,云山雾罩,把人忽悠得昏头昏脑,吃了亏还不知道怎么反驳他们,潢源的乡下人大多吃过他们的忽悠亏,无奈之下,就称他们为“涮客”。

    涮客多为那些散坐街头、做些小生意、小买卖的商贩们,他们闲来无事,插科打诨,利用谐音等诡计玄机挖苦戏谑,过的是嘴瘾,让人吃的是话下亏。

    比如,一个乡下人到龙潭镇买菜种,那摊主就是一个涮客,见客户来了就满脸堆笑,“来了大兄弟,要买菜种吗?放心买吧,乡下的种子都是我们城里的。”这话里有话,就赚了乡下人的便宜。遇见听出门道且有心机的就会反唇相讥,“嗨,你们城里的种都是我们乡下人种的。”虽没有翻脸挑明,却捡回了尊严,赚回了面子。不巧这人憨厚,非但没听出个中玄机,还捏了两粒种子疑惑道:“这种子有些瘪,不会不出苗吧?”那涮客就更损了,“兄弟,你大哥这种子要是不管用,回家骂你哥没屌用,是坏种!”看似套近乎,其实是骂人,明明骂他大哥的。这就是涮客的德行。

    还有发泄对当官不满的。宣统元年,新上任的县知事据说目不识丁,靠花钱买来个县官,政事都靠手下的师爷打理。这天县官到剃头铺理发,剃头匠剃着剃着就偷偷乐了,县官骂道:“这厮有甚可乐的?小心别划破我的头。”剃头匠赶紧正色禀报,“老爷,我高兴啊,我得了一个儿子。”县官附和道是喜事,真的可乐。那剃头的又恳请道:“还请老爷帮助小儿起个名字。”县官不识字,一时想不起,无奈那人一边剃头一边催促,县官又急又气,脱口说道:“叫屌。”那剃头的急忙拜谢,“老爷赐名太好了,叫了这名肯定好养活。”半个月后,县官又来理发,那剃头的理着理着开始抽泣起来,县官生气了,“上次来了你笑,这次来了你又哭。你妈的咋没个正行呢?”剃头的哭禀道:“老爷,屌死了。”县官这才想起他有个叫屌的儿子,名字还是自己帮助起的。就不悦道:“死就死了,你怎么见到我才哭?”那人道:“屌不是你上次剃头时起的名字么?我一看见你的头,就想起我的屌了。”

    武大奎的伤恢复得很快。他是个闲不住的人,他不顾上级的提醒,常带着换了便装的警卫员拄着拐杖到街市上转悠。这天他们来到秦山下院小广场,就见一群人在听一个人讲潢源人挤兑前朝县官特秀的故事。那人口吐莲花,语言文白相间,所言内容有一些还是他后来找来书本才知道的。

    那特秀本是汉人,出身贫寒,十年寒窗苦也未求得功名。其母在皇宫做嬷嬷,又把长相俊俏的妹妹凤儿带到宫中做宫女。同时由太监给出主意,让他去汉而入旗籍,果然数年后考为进士,通过母亲和妹妹在宫里的周旋打点,终于做了潢源县知事。

    知县还未到任,潢源的豪绅们就通过京城的各种关系摸清了特秀的底细和靠山背景。对其不仅不屑,简直就是不齿。

    给知县接风洗尘的拜客宴会照例在龙潭的“潢源商会”举行。当日,十几桌宴席珍馐异馔,美酒琼浆,潢源的各路豪绅名流悉数毕至。大家觥筹交错,各种祝贺话、欢迎话、拜托话、客套话,虚话、假话、醉话满耳都是,说的什么和记得什么都不重要,关键是宴会之后的重头戏,就是迎接县太爷的京剧堂会究竟唱的是什么。

    特秀满脸通红地坐在第一排,饶有兴趣地看着第一个节目《加官进爵》,这戏符合当天的议题和气氛。接着的几个是颂扬忠臣孝子的节目,特秀也看得津津有味。最后一个压轴的节目却是《游龙戏凤》。特秀从小在北京长大,对京剧可不陌生,听着听着他的脸色就不好看了,全剧讲的就是一个官吏夤缘幸进的色情故事,这分明就是讽刺自己嘛。他不便当场发作,但在以后的施政中不免要给这些豪绅们一点颜色看看。

    光绪四年,潢源农业歉收,仅为正常年景的一半。清代的州府决定田赋征收率都以各县上报的收成为依据,而特秀却上报了七分收成,且严令不准加大佃户的租子征收额,这就加重了土地拥有者地主的负担。龙潭豪绅群起而攻之,特秀不为所动照例征收。豪绅们无奈,就聚集一起,请了县内著名的塾师,起草了一份匿名诉状,张贴于县内外河港陆衢、乡镇街道,企图借过往客商之口,上达州府以至朝廷,为了确保投诉的力度,他们还分别给州、省、朝廷投寄诉状。该诉状其言也哀,其景也惨,其情也殷,其诉也愤。诉状曰:

    “潢源乃齐鲁之门户,亦黄淮之咽喉。虽带海而襟山,实民贫而地瘠。舟车所至,习贸易者居多;稼穑艰难,服田畴者亦众。奈天未厌祸,民乃多灾:蝗虫蜂起,旱魃为虐,田禾枯槁,秋收无获。家无菽粟,饮食何依?

    然县尊特公,聚敛为悦,不顾苍生之苦;饮脂食膏,何恤黎庶之艰。催赋者持棒携锁,谁敢告艰?纳粮者搜仓刮囤,不足充盈。梁棒抽而屋圮,不顾其栖息无所;铁绳套而带走,哪管他妻子嚎啕。监门易入而难出,非金莫赎;典田卖产以缴赋,购主难寻。逼使万民走投无路,难逃苛政。

    县尊横征暴敛,致使商店倒歇者数十家,居民被累者几百户,生意因以减色,市面为之凋零,人尽闲居,民多失业。民遭灾荒而益困,绅畏多事而不言,致令米珠薪桂,谷价飞腾,菜叶草根,饥肠难饱,断烟火者两三朝,呼庚癸者数十里。

    伏维县尊,为民之父母,缘何不爱之如子?民以食为天,岂可征尽无遗?无辜黔首,家中少草无粮,何处剥榆皮以果腹?厨内断烟绝炊,向谁乞糠以充肠?

    呜呼,人非仙佛,饿腹何以延年?土岂鱼龙,饮水焉能度命?乃邑尊不察,年岁尚报以七成,征收且兼及陈欠。呜呼!新租不足,陈租何以完?家计尚无,国课何以纳?公私交迫,家无避债之台。捶楚不堪,室有催课之吏。老弱者转死于沟壑,少壮者匿迹于萑苻。此时民困,可谓水深而火热。

    无如县尊特公,居心太忍。黄绸被,晏然高卧,民瘼不知。红头鉴,不见施行,贼风益炽。伤矣哉,万贯家财如风扫,昨富而今贫。痛矣哉,一生资产任瓜分,少衣而无食。贫者既难逃于冻馁,富者亦不免于饥寒。听悬磬之室,声多妻啼子叫。看通衢之道,人皆鹄面鸠形。可怜人在倒悬,命争瞬息,不择言而呼吁,冀早遇夫德援,望有志士拍案。

    念谁为之戕贼,恨特公之太狠。

    嗟呼!亦有义愤之士,深惜民困,欲赴京陈情,恐泄风而掉头,欲历陈其艰窘,奈代天之巡按又罕逢。昼夜思维,无援可期。爰乃为文,以张于众。上达夔龙之听,拯灾黎以复生,千钟贷粟,是则阖邑之幸也夫”。

    诉状以其语言精练、属对工整而广为流传。两月后,特秀落拓离任。

    那日清晨,特秀和家人一行刚出城南门,就见几十个乡绅候在那里。特秀鼻子一酸,潢源的乡绅们还是有些人情味的,即使被驱逐出去,还能前来送行。想想自己在潢源三年,也捞了不少,况且也没少给他们添负担和堵心的事。就诚惶诚恐地走下轿来,和大家一一作揖致谢。但见来人个个面带愠意,对他的致谢似乎毫不领情。再朝远处看,就见路两旁蜿蜒数里,站满了披麻戴孝的男女老少,每隔一段距离还摆放着纸扎的毛驴和轿子。特秀知道,这是乡绅们用送死人出殡去阴曹地府的方式来诅咒他的离任的。他的四肢顿时变得冰冷,面色仓惶地躲进轿内,气急败坏地催着轿夫赶紧离开。轿夫刚起轿,这边就高喊一声:“我儿上轿!我儿一路走好!大鬼小鬼各路神鬼行行好,让他能过奈何桥!”瞬间就“噼噼啪啪”地燃烧纸驴、纸轿和冥币、纸钱,一路上烟雾腾腾,火光冲天,把轿夫和毛驴以及毛驴上的人熏得眼泪哗哗,分辨不出南北。一些被雇来的专业号丧老妇嚎啕之声冲干云霄,音调哀婉凄凉,哀辞合辙押韵,哭唱得十分投入,令听者头皮发麻,如进灵堂。

    特秀回家之后大病一场,接连多日噩梦连连。

    武大奎听着听着就悟出一点门道,妈的,不就是说潢源的官不好当么?那是封建社会旧制度,如今***的天下新社会,什么牛鬼蛇神?老子枪杆子里面出政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