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服气吧你
作者:霍君(火堆儿)      更新:2016-02-28 22:07      字数:4329
    小黑人媳妇像一条沉在潮白河河底的鲶鱼,以一种人们看不见的形式存在着。芝麻村不缺渔民,可是除了小黑人,任何一个捕鱼的能手凭你技艺再高,也没有资格去捕捞小黑人媳妇这条鱼。这条鱼是生是死,充满着悬念。芝麻村人都知道小黑人媳妇和小黑人定下的三个月的期限,三个月早过去了,小黑人媳妇并没有现身。关于小黑人媳妇,人们做了以下几种猜测:跟着网上老头吃香的喝辣的,不舍得回来了;让网上老头给卖到山里去了;网上老头没看上小黑人媳妇,小黑人媳妇觉得丢了面子,不好意思回来,找地方打工去了。分析来分析去,都觉得第三条比较靠谱。村长不是曾经在县城见过貌似小黑人媳妇的人在蹬三轮车么?你说要不是小黑人媳妇,那干嘛看见村长就跑呢?只有小黑人不信。他说我媳妇明明在北京给亲戚当保姆,咋会跑回县城蹬三轮车呢?村长肯定是瞅花眼了。人就没法再深说了。说啥呢,说小黑人媳妇和小黑人定下的三个月的协议?说小黑人媳妇在外边的种种假设?小黑人即使再操蛋,总归是个男人吧,他绝口不对外人提,就是想守住他做一个男人的底线。这个底线,谁也不想去碰触。倒不如静观其变,看小黑人如何给自己收场。如何高妙地把自己的媳妇从河底给钓上来。

    这一天,小黑人的姐姐和姐夫又来芝麻村了。在村头小市场上摆摊儿的芝麻村人都看见了。人家女儿回趟娘家按理说是正常的,不该引起轰动的。但是女儿女婿一起来,不是过年过节的,就显得有些庄重了。小黑人的这个姐夫就像戏词里唱的那样“没有大事不登门”的。怪不得大早上的看见小黑人老妈领着小黑人的儿子在村口张望了几张望呢。

    忙碌着的人们,空出一份心思来,关注着小黑人家的动和静。

    大约快中午了,小黑人的姐姐和姐夫出了村子。真是奇怪,他们居然没有吃午饭。和他们一起出村子的还有小黑人,牵着小黑人儿子的小黑人的老妈。如此隆重的送行仪式,好像不是送给小黑人的姐姐和姐夫的。小黑人走在这个由老幼组合在一起的队伍前边,身上背着一个挎包。小黑人的姐姐姐夫各自推着一辆自行车,和小黑人的老妈、儿子一起走在后边。无论是从队伍的结构上,还是从小黑人的行装上,都好像是大家在给小黑人送行。

    脸上细微的表情虽然看不到,但从队伍成员的肢体语言上,整体的状态上,还是可以感受到整支队伍的精神状态——良好。小黑人不时慢下步子,低头去逗逗老妈手里牵着的儿子。做几个摸头拍肩之类的小动作。

    所有的迹象表明,小黑人要出门了。而且还是县城之外的远门。

    人的这个猜测很快得到了印证。牵着小黑人儿子的小黑人老妈,这个和她儿子小黑人一样最不入芝麻村人眼的小黑老太太,主动加入到热闹的小市场里来,然后热情地和村里人打招呼。人问她刚才干啥去了?这一问正中了小黑人老妈的下怀,送送儿子,儿子上北京了,儿媳妇从北京来电话,把儿子叫走了,两个人一块去北京打工了,让他们趁着年轻多挣点,我在家给带着孩子,受点累就受点累,谁让咱们是老的呢,该干的……谁见过纳言少语的小黑人妈一次性说过这么多的话儿?

    只要是智力正常的人都可以听出来,小黑老太太主动式诉说背后的目的。老太太就像国家外交部的发言人,一通有针对性的言论之后,你要认真去揣摩言论所包容的涵义。

    芝麻村最不起眼的小黑人及其小黑人一家人,共同书写了一本悬疑小说。这本小说翻来翻去,都没有读者想要的答案。满篇尽是出乎读者意料的故事情节。没有结果。

    恩,没有结果。

    小黑人去北京与媳妇汇合这个情节,暂不论是否真实,起码算得上是一个比较喜剧性的情节,着实地安抚了一下村长陈建兴那颗悬着的心。

    达到目的的小黑人的老妈牵着孙子刚走,陈晨就来了。

    一看架势,就知道陈晨是偷着跑出来的。身后跟着两条狗,一条是黄毛,一条是皮皮。没有如影相随的飘红。陈晨怀里抱着一台液晶电脑显示器,边跑边回头看。一直进了小市场,眼睛左右寻找。

    找啥呢,陈晨?

    找个位置。

    找位置干啥?

    卖东西啊。

    这儿卖的都是吃货,你那个谁要啊?

    我卖两毛钱,总会有人要吧。

    那两毛钱卖给我吧?

    嘿嘿……

    陈晨龇了龇大板牙,找了一个空位置,放下手里的显示器。人蹲在显示器的后边。招呼着黄毛和皮皮跟过来。

    皮皮尾随在黄毛的屁股后头,一副憨憨的旧模样上多了几分怯意。羞于示人的那种怯意。曾经做足了一副忠贞不屈对小主人忠心耿耿姿态的皮皮,到底没有坚持到最后。赚足了人们的同情心,然后一个转身摇摇晃晃地跟着黄毛走了。人不由得发出嗟叹,如今这个年代,连最忠诚的狗都变得如此现实了。大概皮皮也是觉得自己该用生命殉忠的,生的选择多少有些不光彩,从此在人面便更加的低眉顺眼,无论如何也理直气壮不起来。好像她的生是一种过错,一种耻辱。

    黄毛和皮皮一左一右地守着陈晨,与皮皮的猥琐相比,黄毛则更显得精神抖擞。

    卖电脑来呀——

    陈晨的吆喝惹来一片哄笑声。

    陈晨卖电脑这个行为,可以解释为一个病孩子的恶作剧,亦可以说是一个病孩子情绪的发泄,一个病孩子的胡作非为。至于其他,会有什么呢?

    你这个臭不要脸的——飘红寻着声音找来。

    在飘红抱起液晶显示屏之前,显示屏已经被陈晨利索地抱在怀里了。

    黄毛,皮皮,撤!

    飘红攥起愤怒的拳头,举得高高的,大有落下去把陈晨的脑壳砸个稀巴烂的气势。陈晨一回头,看见了悬在头顶上方的那只拳头。索性不逃了,不跑了。两只脚盯在脚下的土地上,一动不动,静静地等着那只愤怒的拳头落下来。

    飘红没有想到陈晨会来这手,拳头就尴尬地悬在了陈晨的头顶上,落下来也不是,收回去也不是。尽管她恨得牙根儿痒痒,太想抬起脚把这个不听话的孩子掀翻在地,然后暴打一顿,出出心里的恶气。可是飘红没有,她使劲忍住了。飘红知道,陈晨不仅是他的累赘,更是她的在意。而这份在意,是她留在芝麻村的唯一理由。

    就有人过来解围,飘红那只尴尬的拳头乐得有个台阶,听人劝地落了下来。

    没人知道现在的陈晨,是多么深恶痛绝这台电脑。他恨不得劈了,让奶奶当柴烧。终于没有劈成,是因为发现他们一家人正面临着金钱上的危机。爷说他一个月光药费就要两千块钱,两千块钱肯定是一个庞大的数字。奶有病,也没见爷带着奶去医院看过病,一定是家里的钱都给他买药吃了。所以,他也要学会爱惜每一分钱。所以,电脑能卖两个钱是两个钱。至于痛恨电脑的理由,只有陈晨自己明白。

    是陈晨的又一场挽救。

    那天晚上,陈晨被尿水憋醒了,刚想喊飘红开灯,眼皮热辣辣的打不开。醒了醒盹儿,才明白过来,原来灯是开着的。眼皮慢慢地张开一条缝隙,透出些许视线来,刚好投射在坐在电脑桌前的飘红身上。

    飘红的手吱吱地敲打着键盘,小脸儿上凝着两大坨的红晕,眼睛里荡漾着一种陈晨说不清的无法形容的光芒。是特别特别快乐的那种。从他出院回来,陈晨有一种感觉,觉得家里的电脑正一点一点地取代他在飘红妈心里的位置。不管飘红妈之前多么烦躁,多么不快乐,一坐到电脑跟前,立刻就变了一副嘴脸。为了及早坐到电脑跟前,飘红妈使出各种招数来哄他睡觉。刚开始不知道飘红妈的真实用意,谁想到脑子进水的飘红妈除了哄他睡觉,没有第二招儿。真是的,他这种聪明的孩子是那么容易被骗的么?索性就依了飘红妈,假装睡去,然后等她开了电脑,吱吱地敲打键盘时,再悄悄地侦查一番,看看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原来是屏幕上的一排晃动着的小人头而已。这个结果,陈晨也是失望,也很是看不起飘红。说她脑子进水了,一点没说差。哎,不过她也够可怜的了,爸爸都不要她了,能高兴就高兴吧。但是那个晚上,陈晨的目光随着飘红的目光移向电脑的屏幕——

    一个男人在屏幕上微笑着。

    他的嘴巴在动,在说话。男人说话的具体内容,陈晨听不见。但是他看见男人嘴巴动一会,戴着耳麦的飘红手指就在键盘上敲打一番。忽然,男人做了一个飞吻的动作。陈晨确定是飞吻,这个动作他也会。然后闭上眼睛,两片嘴唇一开一合地说话。再然后,两片嘴唇也闭上了,朝前微微倾着。好像在等待着什么。再再然后,陈晨惊讶地看见,他的飘红妈,不,飘红妈的两片嘴唇迎了上去……

    原来电脑里有男人,勾引飘红妈的男人。

    一泡惊慌的尿水,失去了最后的矜持,喷薄而出。

    吵架是陈晨和飘红之间永恒的主题,他们是彼此情绪发泄的对象。只要不高兴,就可以随意地把坏情绪水一样往对方的身上泼。撒着欢儿地泼,打着狠儿地泼。飘红或者还念及陈晨的病,口下留着一点情面。相比之下,陈晨泼飘红的动作更显得恣意和潇洒。那可不是一般的水,掺杂了上不了学的孤独,张子涵和他渐行渐远的失意,对陈建松的深刻的幽怨……一个七岁多的男孩子所不能承受的,统统融汇在泼向飘红的水里。每一天,他们不离不弃。每一天,他们将争吵进行到底。

    陈晨以为,他越来越讨厌他这个飘红妈了,巴不得飘红妈从他身边消失了。可是,当他看到电脑屏幕上的那个男人时,他才发现,他是那么在乎他的飘红妈,那么怕失去他的飘红妈。

    爸爸为了一个女人,不要他了。妈,会不会也为了男人,不要他呢?他是个没有爸爸的孩子了,不想再失去妈妈。虽然爷很疼他,可是爷和妈不一样。所以,他不要变成一个没有妈的孩子,他要把电脑里的那个男人赶走。赶走的唯一方式就是把电脑卖了,让飘红妈再也找不到电脑,找不到电脑里的男人。

    然而,电脑却没有卖成。还换来了飘红妈的一顿乱棍样朝着他飞舞而来的骂声,噼噼啪啪打得他脑壳疼。嗡嗡嘤嘤,脑子里仿佛有小虫儿在飞。不好,是不是要犯病啊,陈晨止住步子,赶紧蹲下来。但他没忘了怀里的显示器,两只手臂依旧箍得紧紧的,唯恐飘红借机抢过去。

    吱的一声,飘红兴致盎然的责骂来了个急刹车。陈晨——飘红麻利地扑向蹲在地上的陈晨,也蹲下来,让陈晨的小身子有所依靠。同时,右手大拇指的指甲闪亮出鞘,目标直指陈晨的人中。

    此时的陈晨黑眼球上翻,眼睛里裸露出两片凝滞的苍白色。但是他心里却在得意地微笑。蹲在地上的那一刻,陈晨明白了,原来自己并没有犯病的意思,不过是一场虚惊。但是,飘红的表现实在让他满意极了,随之一个将计就计的主意也就热热乎乎地出炉了。陈晨决定吓一吓他的飘红妈,看她还跟他抢电脑不。一抢,他就会着急,一着急,就会犯病。

    哎哟妈呀……这个飘红妈可真够狠的,用这么大的劲掐他。陈晨明白要想吃大米,就得在春天的时候插秧,爷说有付出才有收获。恩,为了他的收获,他必须忍着疼痛。陈晨不知道自己犯病时是啥样子,一切只是听爷和飘红妈的描述,因此他不能判断出来眼睛要上吊多长时间。只是尽最大努力地吊着,直到实在坚持不住了,才恋恋不舍地把两颗黑眼球放下来。妈的,吊眼珠子这个活儿真不轻松。

    见陈晨的眼珠儿活泛了,飘红收起了利器。按照以往陈晨抽风的经验,飘红知道,接下来的陈晨相当疲惫,会进入一个长时间的睡眠,以恢复抽风时耗费的精气神。然而,今天的陈晨却是例外了。他从地上站了起来,抱着液晶显示器,迈着轻轻松松的步子继续往前走。真是奇怪了。难道病症见轻了?

    陈晨,刚才你是假装的犯病吧?飘红总算想到了这一层。

    就算是装,你也没那技术,服气吧你。

    陈晨的语气充满着轻蔑和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