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什么事都没发生
作者:霍君(火堆儿)      更新:2016-02-24 20:17      字数:5624
    逃跑的侉子被警方缉捕归案的那天,陈浩下葬了。

    按照芝麻村的习俗,未成年人不仅不让进祖坟,而且下葬是不办事情的。请吹鼓手,随份子这一套全都免了。陈浩因为是小孩子,父母又都不在身边,仪式更加简单了。下午两点钟,陈浩的叔叔陈向西抱着陈浩的骨灰盒在村头下了车,一步一步地朝着村外东边的方向走。浩啊,到家了,叔把你送家去啊。雨点儿似的泪珠子一颗一颗地摔在手里捧着的骨灰盒上。

    身后跟着的是几个近支儿的陈家人,他们一律勾着头,一律步履沉重,一律泪眼朦胧。艰难地走完了大约两百米的路程,就是陈浩的归宿了。一方小小的坑穴,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密密匝匝地布满了老老少少。芝麻村的老老少少。他们集体请风水先生给陈浩的新家定了位置,左邻花卉基地,前蹬潮白大堤,右倚“故园”,背靠龙脉(指相隔近百里的盘山)。在如此风水的熏染下,陈浩转世定是帝王之相,不说弄个国务院总理当当,也非等闲之辈。风水先生的罗盘定了具体位置,他们又集体一锨一锨地撅下一个小小的精致的墓穴。因为墓穴太小,容不下过多的劳动者,大多数人只是观望着。执锨的是陈庆旺和陈建兴。集体对一个事件的参与,而且是不约而同的,自发的,没有经过组织的,按照常理的推测,应该是让人们自愿参与的那个对象在村里有着极高的威望,或者关乎到人们切身利益的。但陈浩显然两者都不是。这个集体的参与属于另外的原因:一个七岁的孩子夭折,而且是以那样一种惨烈的形式的夭折,激起了人们内心深处最大的愤怒和同情。人们怀着对凶手的愤恨之情和对不幸遇难孩子的巨大悲悯之心来参与,来表明他们的心情及其他们的立场。人们的愤怒与悲痛是真真切切存在的,但同时,作为集体的他们又在静观事态的变化。比如,会揣测陈建兴的心理。作为一村之长的陈建兴,跑前跑后,今天又亲自操锨打穴,他该有着怎样的心态?尽着一个好村长的该尽的责任,怀着对一个小生命的无限惋惜之情,还有呢?他的愤怒一定是和他们的愤怒不一样的。他是大愤怒。芝麻村的休闲旅游刚刚开始就发生了如此惨烈的事件,是不吉利的,所以他的愤怒是对全村旅游事业发展前景担忧而生的愤怒。芝麻村的旅游事业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他陈建兴自己的事业。你看你看,他凝重的眉头,该藏着多少无法言说的心绪啊。

    还有陈庆旺。人都明白他的心思,所以没人敢跟他抢手里的铁锹。看那架势,谁抢,他会拿着铁锹铲下谁的脑袋。他在替罪孽深重的儿子赎罪!如果不是自己的儿子,陈浩也不会落个如此下场。此刻给无辜的孩子打墓穴的不该是老子,而是始作俑者陈建松。打墓穴算是便宜了他,下完葬还要让他在坟前跪上七七四十九天。当然是和飞燕那个贱女人一起。恩,最好在飞燕的脖子上挂上一串破鞋,后脊梁上再背上一块写有“向儿子赎罪”的牌子。陈建松的手机几乎都让陈庆旺给打爆了,却一直没有打通,说话的总是一个标准的女声,告诉他: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从他发现陈浩被闷死你的那一刻起,他就决定大义灭亲了。必须把儿子献出来,交给陈向东的近支儿,要杀要剐,随他们的便。只有这样,才能平息民愤,才能让自己安心,才能给死去的孩子一个交代。

    陈庆旺和一边悲伤一边观望事态的芝麻村人不知道,陈向东和飞燕之所以没有出现,是因为陈建兴的缘故。陈建兴打完报警电话,开车往陈向东家里赶时,就给陈建松打了电话。他告诉陈建松,家里天塌下来,也不要回来,尤其要看好飞燕,不管用啥招儿,千万把人看住了,否则就他妈的出大乱子了。你他妈的给我听好喽,不听我的话,就是皇上二大爷也保护不了你们。为了村里的稳定,陈建兴的这个电话连老婆都没有告诉。陈庆旺打给儿子的电话就这样受到了阻碍,包庇儿子的嫌疑也由此像个大帽子一样扣在了头上,沉甸甸地几乎压断了脖筋。这个瘦得只剩下一把老骨头的老人,嘴唇紧紧地抿着,因为脸上没有了肌肉,爆起的青筋把面部的一张皮绷得蹬蹬的,两只眼珠子又变得空前巨大,看不出来和表情有关的东西。所有的表情都瑟缩着,不敢露出嘴脸来。它们的内心都充满着无比恐惧。

    现场还缺了一个人。陈浩的奶奶。子涵妈为了安抚陈浩的奶奶,把家里的两桌客人让给了别的农家院,专门腾出身子来,带着几个嘴巴伶俐些的女人,进驻到陈浩奶奶家里。事实上,从表面看,子涵妈妈是念及着邻里情,其实,她想替陈建兴做一些工作。客人一拨一拨地来,一看这村里整天乌烟瘴气的,传出去会影响了旅游的前途。并且在私下里叮嘱村里人,外人要是问起,就说是一个孩子病死了,孩子的家人正为这事悲痛着呢。陈浩的奶奶并无多少悲痛之声,躺在炕上,闭着眼睛哼哼哈哈不停。一会突然睁开眼睛,死鱼翻身似的从炕上蹦起来,喊着“我要劈了你个母狗”,往厨房的方向冲,一副要抄菜刀的架势。子涵妈妈几个人就死死地抱住老太太,把她僵硬的身子撅柔和了,再重新放回到炕上。看来是在说胡话呢。就一个凉帕子接着一个凉帕子地更替着敷在老太太的额头上。反正换帕子也累不着人,只要老太太不出家门儿,不到街上耍人来疯闹事儿,她们就算达到目的了。

    墓穴旁围观的人,发出一阵悉悉索索的移动肢体的细碎声。很快,退让出一条通道来。

    陈向西捧着骨灰盒走进人的通道。一个兔子样蹦蹦跳跳的孩子,咋就眨眼间躺在那个小盒子里了呢?那里不该是一个七岁的孩子该躺的地方啊。孩子,那里冷不冷?黑不黑?抽泣声由细弱逐渐变得强大。大衬子一声“浩啊,咋就该我们浩这样啊”,像是乐队的领唱,引领着哭泣声走向一个高潮。

    陈庆旺和陈建兴从不深的墓穴里跳上来。弯了腰身秃了一颗头的风水先生,狗儿般爬在墓穴里,用手里的罗盘测来测去。折腾了一番后,爬出来,指导着陈向西把骨灰盒放进去,定好摆放的角度和位置。见摆放得如意了,抬起手臂无声地挥了挥,示意可以填土了。

    “我的浩哇……”大衬子引领着人们特别是女人们走向一个新的哭泣的高潮。陈建兴铁青着脸,目光穿透真正悲伤的人们,直刺雷声大雨点小的大衬子。被击中的大衬子一个激灵,口中的唱词唱了一半就卡在了咽喉处。脖子如鸭般一伸一伸,伸了几次,才把剩下的唱词吞回到肚囊里。

    人们的哭泣声随着土包的隆起渐渐弱了,淡了。纷纷收拾起悲痛程度各异的心,准备回村了。这时,填完了最后一锨土的陈庆旺,做出了一个出乎大伙意料的动作。弯腰把铁锨放下,直起腰身来拍了拍身上依附的一层尘土,突然,两只膝盖一弯,硬挺挺地跪在陈浩的坟前。大呼一声,浩啊,太爷爷给你赔罪啦!呼声刚落,苍老的头咚的一声闷响,磕在黑土地上。两串老泪飞溅,在虚空中划出两道暗色调的曲线。之所以是暗色调,是因为它汇集了太多的屈辱,太多的悲愤,太多的无奈,太多的不可言说的东西。

    陈庆旺的举动又把人们刚刚退潮的泪水逗引出来,无不嘘唏嗟叹。男人们奋力去拉地上的老人,陈庆旺枯瘦的身子却彷佛胶水般粘在了地上,怎么也撕扯不开。

    咚——陈向西对着陈庆旺跪下来,爷爷,您是我亲爷爷,我求您啦,快起来吧……

    我有罪,没把儿子教育好,有罪啊——咚咚,又是几个响头。

    亲爷爷啊,我们没有怪您的意思,咱一码归一码,好不好?

    你们谁也别管我,让我替那个混蛋赎罪——咚咚……

    亲爷爷啊,您饶了我吧,回头您心脏病犯了不是要了我们一家子的命么——一把搂住陈庆旺的身子,抱头恸哭……

    爷不是说陈浩睡着了么,咋会是死了呢?原来陈浩不是在藏猫猫,是被侉子埋起来的。侉子为啥要把陈浩埋起来,难道他们打架了么?死,到底长啥样子呢?

    爷过去经常给他讲太爷爷和太奶奶的故事,他问爷,太爷爷和太奶奶在哪呢。爷说,他们都死了,都埋在了地下。死,就是没有了。

    每年,村里也都会死人。活着的人,前些天还好好的老头老太,忽然就说有病死掉了,家门口滴滴答答地吹起了唢呐,唱起了大戏,跳起了舞。他最爱看了。死是这么热闹的一件事,村里每天都死人就每天都有热闹看了。死人呢?死人躺在一只小匣子里了。真是神奇,人死了还可以变得那么小,居然能够躺进小匣子里。唱够了跳够了,一支长长的队伍把小匣子送到坟地里。坟地是小匣子的家,也就是死了的人的新家。一路上咋会有那多的圆形的带着洞洞的白纸呢,它们像冬天的雪片一样漫天飞啊飞啊。爷说那些可不是白纸片片,是钱呢,是扔给死人花的钱。死人拿着这些钱就可以走后门,买通了小鬼阎王爷,就不用下十八层地狱,就可以上天堂了。那这些钱可以买玩具买好吃的么?爷说可以,地下也有一个超市,拿着这些钱想买啥买啥。那太爷爷太奶奶那会儿也撒钱了么?撒了,撒了。那他们拿着钱再买一条命,回来瞅瞅啊?死了就是死了,钱再多也回不来了。

    回不来了。陈浩也死了,也回不来了,是不是?可是陈浩他们家门口为啥没有唱大戏,为啥没有跳现代舞,为啥没有开流水席,为啥没有好多穿白袍子的人,为啥没有一支长长的送殡的队伍在街上走过,为啥没有雪花般飞舞的纸钱?爷扛着铁锹从家走时,明明跟飘红妈说今儿陈浩下葬,他去给陈浩打坑,还让飘红妈千万把老的小的都看好了,别让老的小的到处乱跑,一个人看不过来,就让五妈过来帮忙。陈晨很想说要跟着爷去给陈浩打坑,和爷一起为陈浩送葬,可是他没敢说出口。这两天爷变得特别可怕,除了烟叶子,啥都不吃。吃着吃着烟叶子,眼泪就吧嗒吧嗒往下掉。夹在指头间的纸烟大概也被爷给吓到了,就惊慌地逃跑了。他弯腰捉回逃跑的纸烟,再夹回到爷的指间,爷的眼睫毛一眨都不眨,好像他是不存在的。他知道爷是为了陈浩才这样。陈浩死了,陈浩没有了,他心里也很难过。他想去参加陈浩的葬礼,想亲口告诉陈浩,他还是他的好朋友,他也还是他的好朋友。他们两个永远都是好朋友。可是,他不敢对爷提出这个要求。长这么大,他第一次畏惧了爷爷。但他相信爷的话,爷是去给陈浩打坑了。今天,是陈浩出殡的日子。他不明白的是,同样是出殡,为啥会如此地不同呢?

    没有钱,陈浩拿啥买通小鬼儿,拿啥买喜欢的玩具呢?

    ——纸钱是用白纸剪成的,对么?

    ——恩。

    ——噢,那咱用白纸给陈浩剪点纸钱好么?

    ——你疯了吧,你们家又没死人!

    陈浩就不说话了。听飘红的语气,想让她帮自己恐怕是没有门儿了。飘红妈不帮他,谁又会帮他呢?爷是被人扶回家的,一回来就倒在了炕上。奶可能以为爷死了,趴在爷的身上就嚎。爷被炒得不耐烦了,才朝奶摆了摆手,说他没事,就是困了累了,想睡觉了,快去挑你的黄豆去吧,挑干净点儿,赶明我就进城买豆浆机,把豆浆打好了等着咱大孙子,去吧,好好挑……爷说话时,眼儿一直没睁开。就像五爷常听的电匣子似的,说着说着就没电了,声儿越来越小了。最后就没声儿了。爷这样,更是指望不上能帮他的忙了。

    至于奶奶,到现在也不认他这个孙子,根本就别把她当一棵葱吧。

    张子涵?

    这个名字很自然地跳出来,陈晨不得不承认,他是非常想念张子涵的。尽管强迫自己不去触碰这个名字,但是他失望地发现,他管不住自己的大脑,关键时刻,张子涵像一只小兔子,一下子就蹦到了他的眼前。让他再也无法假装忽略她,漠视她。

    之所以想淡漠和忽略,根源还是因为想念。只是在出院那天张子涵来看过自己一次,从那以后,张子涵便消失了。也许张子涵又看上了别人,不再当他的老婆了。那天,他在街上溜达(现在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在街上溜达),正和飘红口角,说哪天要用刀把飘红这条尾巴割掉了,就是这时候,迎面碰到了放学的学生。陈晨的眼睛就像挑青菜似的,一眼就把张子涵从大堆儿的青菜里扒拉出来了。

    张子涵——嘴巴没有出声,用欣喜的眼神召唤。

    他确信张子涵看到了他。同时,他也确信张子涵会回应他的召唤。

    然而,张子涵做了一个出乎他意料的动作,把一张小脸别向了顺着他眼神的那个方向,并且身子在腿的支配下,由走步状态进入到小跑状态。陈晨转入惊愕的眼神,只抓住了一条跳跃的马尾辫。

    去找她问个清楚?他是陈晨,他是有着男子汉尊严的陈晨。男子汉的尊严高于一切,不就是跑了一个老婆么。大人们,自以为是大人的大人们常说,两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还不好找么?切,谁稀罕呢?

    可是,除了和他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张子涵,他从来没有喜欢过其他女孩。从学前小班到大班,一年半多的时间,他甚至都没正经看过班上其他女孩子。她们没有一个长着张子涵那样的大眼睛,没有一个风雨无阻地为他守候在学校的大门口。不过是一群甩着眼泪和大鼻涕追在爸妈身后要钱买零食吃的馋嘴丫头子。他陈晨是啥人,咋会看上他们呢。别说他看不上,就连陈浩也不把她们夹在眼睛里,所以才死死地缠着张子涵不放。幸好他们后来从敌人变成朋友,才成全了他和张子涵的。

    陈浩,与他和张子涵同年同月同日生的陈浩,想当初,能够放下仇恨把自己从老窑疙瘩的坑里救出来,难道今天他不能够放下男人的尊严,去求张子涵么?

    恩,是为了陈浩才去求张子涵的,不是为了自己。这样一想,陈晨就有了去找张子涵的信心和勇气。

    去找张子涵,眼下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飘红妈这条尾巴从身上揪下来。

    想啥办法呢?两颗小黑眼珠儿在眼眶里背着手转悠了两圈儿,一个主意就出笼了。

    妈,一个屎橛儿堵到屁股门儿了。

    拉屎还用我替你啊?

    你不是得跟着我么,要是犯病扎茅坑里咋办?

    到院子里去拉,拉完了我给你锄。

    掀起门帘子瞅了瞅炕上的陈庆旺,飘红又小声饶了一句,八辈子欠了你们老的少的!脸上配合着一副恶毒的表情。

    你别拿看着我奶说事儿,就是懒得跟着我听臭味儿。

    陈晨手里揉搓着一块卫生纸,回飘红的嘴。对付他这个飘红妈,他可有的是办法,看在被狗屁陈建松抛弃的份上,让着她罢了。哼!一个取得初步胜利的白眼送给了飘红。

    姿态总是要做做的。在东墙根儿下寻了一块地儿,蹲下来。芦花鸡们马上围拢过来,候着陈晨屁股底下的一坨便便。几只坚硬的嘴儿已经对准陈晨屁股下的一方空间,以便随时都能发起进攻。黄毛不干了,及时赶来驱逐既不讲究卫生又贪婪的芦花鸡。陈晨无心欣赏黄毛和芦花鸡们的战争,提着裤子撅着屁股紧走几步,探了一眼堂屋的动静。假借着和奶奶一起挑黄豆实则看着奶奶的飘红,身子和脸儿恰好背对着前门口。不愧是他的飘红妈,真了解他的心思,给他制造逃跑的机会。

    几只芦花鸡最后的一线希望,随着陈晨裤子的提起而破灭了。眼瞅着陈晨猫着腰身,轻着脚步轻着手儿把大门开了一条缝,那条缝很是吝啬,刚好可以把一高一矮两条身子送出去。完成使命的缝隙又悄悄地合上了,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