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羞耻
作者:霍君(火堆儿)      更新:2016-02-18 21:59      字数:2901
    陈建松的手机开着,他不再逃避。他随时准备接受家人的批判,随时准备接受全村人的批判。就算是随便哪个人因为不耻他的行为,拿把刀子胼了他,他也不会有任何反抗。一切都是他所该承受的。但是,只要他陈建松还活着,就要和城里的那份等待相守。为了那份等待,他愿意承受一切。

    家里的风吹草动,陈庆旺的一个电话,陈晨的一个电话,及至飘红的一个电话,陈建松会随叫随到。

    陈建松“进城”的第二天,也就是陈向东出事的第二天,陈庆旺打电话把他叫回家来。除了陈庆旺,包括飘红和陈晨在内的所有人,都以为陈庆旺不会轻饶了陈建松。陈建松该打,打他个腿折筋断,一点也不为过。陈建松开着小货车进村时,听到了小村咬牙切齿的声音。他不禁打了个冷战。

    陈庆旺也给人来了个意外。

    饭桌上,几盘菜,一瓶陈建松爱喝的高度红星二锅头。

    陈庆旺拿起陈建松面前的酒杯,满满地倒上,又夹了两筷子菜给陈建松。陈建松不知道陈庆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敢吃也不敢喝,也不敢看陈庆旺。陈庆旺坐在陈建松的对面,一脸讨好的笑容。手里攥着酒瓶子,他在等着陈建松喝下杯里的酒,再给儿子斟上。陈建松胆战心惊地吃完了饭。该发生的都没有发生。陈庆旺从始至终一直在讨好陈建松,讨好地笑,讨好地斟酒,讨好地夹菜。酒顺着陈建松的脊梁骨下到肚里,老父亲那样的讨好比任何一种惩罚都要可怕。

    陈庆旺要的就是陈建松的良心不安。如果陈建松还有良心的话。

    他要感化这个铁石心肠的儿子。他要把儿子的铁石心抱在怀里捂热。

    让儿子支撑起这个突然间变得风雨飘摇的家。他——陈庆旺快要没有力气了。

    陈晨和飘红专心致志地吃着各自碗里的饭,从一餐午饭的开始,到一餐午饭的终结,除了咀嚼声,没有发出其他任何声音。只是悄悄关注着事情的进展,看陈建松如何收场,给可怜巴巴的老头子和他们一个什么样的交代。后来,他们两个接收到了陈庆旺暗暗递过来的眼神。其实,无论是陈晨还是飘红,他们两个心里特清楚那个眼神的涵义。老爷子要他们发出挽留陈建松的声音,要他们有所作为。老婆孩子一哭一闹,说不定会摧毁陈建松的意志力。但是,他们,心里怀着怨恨的他们,谁也不愿意放下身段去求陈建松留下来。尤其是陈建松屁股离开椅子,做出要离家的动作时,将手搭在陈晨的肩上,儿子,好好吃药,赶明到北京复查爸带你去。陈晨的身子往陈建松反方向移了移,躲开了那只搭在肩上的手臂。

    您多忙啊,还是让我妈带我去吧。

    他拒绝了陈建松。

    有事给爸打电话。陈建松收回了那只失落的手臂。

    现在脑子不好使了,记不住号码了。

    陈晨再一次拒绝了陈建松。

    陈建松的那只屁股就开始往门外移动了。门里的空气是粘稠的,他快要无法呼吸了。所以,他必须尽快离去。

    等等——陈庆旺叫住陈建松。陈建松的屁股暂时停止了向外移动。

    你走可以,把他们娘两都带上,算我求你了。

    然后,把陈晨的手塞进陈建松的手掌心。作为公公,没好意思去拉飘红的手。

    陈建松的身子依旧向着门外,他不敢回头,不敢去触碰陈庆旺的眼神。他没有力量去碰触,没有勇气去触碰。

    陈晨,你要是进城,我就家走不等你了。

    飘红的身子绕过陈建松的身子,出了后门。

    谁告诉你我要进城了,等会我。黄毛,咱走了。

    扑扑踏踏,一大一小两个人以及一只狗的脚步声由近而远了。

    接着,汽车发动的声音。陈建松也离去了。

    置身事件之外的老伴在洗涮碗筷。碗筷互相之间磕磕碰碰,迸发出日子的质感。

    今儿来了一拨游潮白河的人,五哥带着船队走了。你说你儿子要是村长,这个活儿还轮到五哥了的么?

    别瞎惹惹,你又不是知不道,船队还没成立人家建兴就跟我说过,还不是……

    跟一个病人计较个啥呢,陈庆旺闭住了嘴巴。进里屋,从被垛上拽下一个枕头,顺在炕上,耳朵和眼都张开着,注意着老伴的动静。

    这咋还睡上觉了呢,你后晌不去河里撒两网啊。去吧,下河吧,我待会去学校接孙子。这回再要接不着,非得把学校给点着了。不许再拦着我了啊。老伴说着,两手在衣服上蹭了蹭,就要去开后门。

    回来,你困了,睡会觉吧。

    陈庆旺一把拎起老伴,按在炕上。

    我不困。

    你困了。

    我一点都不困。

    你必须得困。

    老伴被压在陈庆旺的胳膊下,无法动弹。

    你爸,你不会是想耍流氓吧?

    扑——陈庆旺一口喷在老伴的脸上,你妈,我真知不道我是啥心情啊。你知道不,你躺在炕上,我就省得到处追你去了。第一,我累了,追不动你了。第二,我不愿意在外边晃荡,儿子又走了,见到村里人,恨不得把这张老脸装在裤裆里。是啊,儿子又走了,你不会是真不明白吧?谁都以为这回儿子会回心转意,可他偏偏就没有回心转意。在北京的四十天,他的表现把咱们都骗了。对了,你知道为啥在北京呆了四十天不?咱大孙子病了,差点就死了。建兴还拉着你到医院看过咱大孙子呢。你想想,那天你看到大孙子啥样?那天大孙子正昏迷着,我想啊,要是大孙子醒不过来,就让你见最后一面吧。你妈,那天你走前儿我就觉着不对劲,后来五哥建兴他们合起伙来蒙我。最可恨的是小松头,让他特意回了一趟家,回来也蒙我。哎,大伙也都是好意,孙子那样了,你再出事,怕我承受不了。你妈啊,我知道你为啥这样,孙子的样子把你吓坏了,你就欺骗自个儿,说孙子上学去了。你妈,你听着,孙子命大,有咱们死去的老大保着,阎王爷没敢收他。命是捡回来了,落下一个抽风的毛病。不学好的小松头,为了一个飞燕,生意也不好好做了。我看出来了,小松头这个蛋操的是铁了心了,自个的儿子总不能真的一刀子宰了吧。当初跟亲家保证的话我没有做到哇,人家啥时来领闺女,就啥时让人领走吧。求着人家把孙子给咱们留下来,孙子是我的命根儿,根儿没有了,我这条老命也就该倒下了。哎,可惜了咱的大孙子,落下抽风的毛病,也知不道能不能治好呢,甭管能不能治好,甭管花多少钱,咱都得治。治好喽哇,好上学,上完小学上中学,上完中学还得上大学,上完大学就该娶媳妇了。娶媳妇得在城里买楼房,买一个楼房的钱摞起来得跟你一般高。你妈,这老多的钱咱上哪去弄啊?得打多少网的鱼啊?跟你这么一掰扯,我倒想通了一件事,和给孙子挣钱比起来啊,我这张老脸算个啥呢。一会儿呢,我带着你,咱们两下潮白河,能打几网就打几网,行不?

    你妈,睡着了么?

    没有,听你说话呢。

    老伴睁开了眼。果然,眼底没有丝毫的睡意。一脸宁静地看着陈庆旺。那样的眼神,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纯净而又透明。

    你知道我在说啥么?

    知道。

    听得懂么?

    我又不傻,咋不懂呢。

    懂就好,算我没白费唾沫星子。

    老说话也累得慌,陈庆旺用力提了一个腹腔,才将一口气顺畅地送出来。气息轻轻地吹到老伴的脸上。老伴的脸做了一个躲闪的动作,一嘴的臭大蒜味儿。

    陈庆旺从炕上爬起来,两只脚顺着炕沿儿摸鞋子,你妈,起来,跟我下河。

    你自个儿去,我不去。

    不是说好了一块去下网吗?

    我跟你去了,一会谁去学校接孙子啊?

    啪——陈庆旺照准自己的嘴巴子狠狠抽了一下。巨大的眼眶里溢出了泪花花,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由于绝望。

    孙子还不该放学呢,先跟我下河,好不好?

    陈庆旺一边央求着老伴,一边用绳子将老伴的腰套住,将绳子头拴在自己的手腕上。然后,肩上背着渔网,拉着老伴朝着潮白河的方向而去。

    农家院门口挑起的红灯笼。街上徜徉的新鲜面孔。变得行色匆匆的芝麻村人。全不在陈庆旺的眼里,他的眼前是浩渺的潮白河水。潮白河水哗啦啦地向他发出召唤,他只想脚步快些,再快些,融进潮白河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