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农家院
作者:霍君(火堆儿)      更新:2016-02-01 21:24      字数:3209
    女人和儿子都不在家。他已经习惯了他们的不在家。读高中的儿子是因为住宿不在家,女人呢,是因为忙。他不知道女人咋会那么忙,早上一睁眼就没了踪影,除了一日三餐的饭桌上,不到该睡觉了,休想见到女人。他觉得自己的女人不太像女人,倒是像一架风车。这架风车的性能良好,有风的日子在转动,没风的日子也在转动。女人的身子板很壮实,白天在地里转。别人家的地是地,她家的土不是地,是一块花布,花色和图案都是她一针一针地绣出来的。所以,她家的地格外地漂亮,不光长庄稼,还长美丽。冬天农闲了,女人依旧在地里转,背上一只空筐,转来转去就转满了。就落下了一个话把儿:村长家的女人连柴禾叶子都是好的。旱地被征走了,女人还是喜欢在地里转,转着转着,就把自己转成了一名建筑工人,夹杂在一群男人当中,搬砖绑钢筋,样样干得不比男人差。晚上,刚一撂下饭碗,女人又转动起来,忙着东家西家地串串门子。女人在谁家里,谁家马上就热闹起来。反正,一刻也闲不下来就对了。有时候,他就开女人的玩笑,能不能消停消停,像个女人的样子。女人问他,女人应该啥样子。他说,起码温柔一点。女人就哈哈地笑,笑声震得房顶直颤悠。放假在家的儿子推开门儿,说有喜事共享噢。女人的头发都笑散了,儿子,你爸跟我要温柔……哈哈……

    但是陈建兴得承认,她的女人是个好女人。除了不会小鸟依人,勤俭,吃苦,耐劳,过去传统女人该有的品质,在他女人身上都集中了。按时下的说法,自己的女人七零年出生,也算是个七零后,却一点也不具备七零后该有的时尚和非传统。此刻的女人,吃罢了晚饭,脚底下抹油,早溜得无影无踪了。陈建兴有一些失落,鸟窝头不见了,村里人都注意到了,自己的媳妇却没有注意到。在她的心里,他究竟有没有分量呢,或者,她根本就没有时间看他一眼。

    哎——他朝着女人的背影送出去一个“哎”字,“哎”伸出手臂,拉住女人的手臂。

    有事啊?她问。

    他想说,你瞅我最近有啥变化不?这句话像一株发芽的种子,已经拱出了地皮儿,生生又被他压了下去。

    一会我去跑农家院的事儿。他说。

    却又不急着出门儿。陈建兴拿起梳子,对着镜子,安抚好头上的一丝小凌乱。然后,关掉电视,正式准备走出家门了。也许,在全芝麻村,只有陈建兴家的电视利用率是最低的,除了吃饭时开着看两眼新闻,其他时间基本上被闲置的。陈建兴的手指已经触到了开关,却停住了。气象预报过后的一条寻人启示,被寻找的人居然是陈建松。

    哧——陈建兴笑了,庆旺老爷子这回真急了,下血本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臊裤裆的女人进门了。听见脚步,陈建兴以为是自己的女人又转了回来,便说,把魂拉下了吧?

    谁把魂儿落村长家里了?

    陈建兴闻着声儿一看,竟然是臊裤裆媳妇。进来的臊裤裆媳妇手上是负了重物的,陈建兴一眼就看出来了,是两瓶茅台酒。

    这是唱得哪出啊?陈建兴单刀直入。

    呵呵,村长捯饬这么干净,要出去办事啊?我不耽误您大事,就占您两三分钟的时间。

    臊裤裆媳妇笑得很是不自然。她的笑是硬挤出来的,干干巴巴,一点水分都没有,给根火柴就可以燃起来。

    尴尬皆是因为臊裤裆。臊裤裆因为妨碍公务罪,被判了小一年。裤裆妈大称子和裤裆媳妇到处托人,到处花钱,几个月过去了,也没把一个臊裤裆鼓捣出来。两个女人抱定了一个观点,如果不是陈建兴暗中使坏,他们家裤裆肯定不能出事。所以,她们求猫求鼠,也不求陈建兴。也就等于把对陈建兴的不满和怨恨摆到了明面处。今晚,裤裆媳妇突然登门,而且还拎着礼物,说明她们认输了。她来给村长赔礼来了,认错来了。嘴上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是行动就是语言。赔礼和认错的目的,是希望陈建兴搭把手,帮帮忙,把裤裆给捞出来。按说,小一年的刑期只是一个眨眼的功夫,况且时至今日,时间已经过半,再耐时日人也就出来了。捞的意义便不是很大。裤裆家人却是不这么想,捞出来和刑满释放不是一个概念。“捞”是能力的体现,“捞”是本事的象征。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轻言放弃。

    您伸伸手,把裤裆捞出来吧。

    这句话,像一块干燥的抹布,因为浸满了哀怜、祈求,而变得沉甸甸的。哀怜和祈求是唱词,既然是唱词就不能干巴巴地唱,是需要伴奏的。拿什么伴奏?泪水,女人的泪水。它们成着串儿地汩汩而出了。

    你这是干啥呢,都在一个土台上住着,我能办到的肯定能办。也许你知不道,裤裆的事我没少给搭话儿。

    那就再给使使劲,也给我们弄个保外就医啥的。上回我去瞅他,都瘦成个人干儿了。就算不可怜我们裤裆,也得可怜可怜我,我一个女人家,家里没个男人咋行呢。恩恩……

    裤裆女人将一泡泪水含住,在向村长撒娇了。

    陈建兴忽然很恶心,你先回去吧,还是那句话,能办的我肯定会办。并作出要往外走的样子,用行动来撵裤裆媳妇。

    很突然的,裤裆媳妇做了一个动作,一伸手,抓住了陈建兴的胳膊,摇着,大村长,好村长,就算看在我的份上,卖卖力气嘛……

    一股浓烈的狐臭味道不客气地往陈建兴的鼻孔里钻。陈建兴又羞又恼,胳膊用力一甩,想把裤裆媳妇甩掉。岂料,裤裆媳妇像一块嚼过的口香糖,粘在了陈建兴的手臂上,甩是甩不掉,需要一点一点地剥离。陈建兴只好用手去掰。

    你们两个够亲热的。

    真是要了陈建兴的命了,怕啥来啥,本来不该回来这么早的女人,钉子一样契在门口。

    我说这阵子小头发梳得跟猫添的似的,敢情是约会老情人。

    玩你妈蛋去!陈建兴恼怒至极,一语双关地骂了屋里的两个女人。

    裤裆媳妇也没有想到会出现这一幕,脸上有点挂不住了,但是嘴上又不肯服软,可不许污蔑人啊,我和村长清白的。然后,放下手里的两瓶茅台酒,扭着肥硕的大屁股,夺门口而出了。

    站住!

    陈建兴的吼声骇得裤裆媳妇胖屁股一哆嗦,听话地站住了。

    把你的酒拎走!

    裤裆的事儿,您不管了?

    我再重申一遍,能办的肯定办,邪门歪气的在我这一概行不通。

    谁搞邪门歪气了?裤裆媳妇嘀嘀咕咕地走了。临走,没忘了拿眼神刮一下村长女人。

    村西的稻地已经灌满了水,再过二十天就要插秧了。这意味着他的乡村休闲农业旅游计划就要正式开始了。把腿儿都跑细了两圈儿,开业庆典,稻地认领总算有了眉目,农家院和游船的事一点进展都没有。农民,这个词既亲切又陌生。年轻力壮的可以到基地打工或者出去上班或者下河打渔捞鱼虫子,剩下的女人可以开农家院,像庆旺叔那样的可以加入艄公队。可是,谁也不愿意冒这个风险。这就是农民啊,只看得见眼前的一点亮光。芝麻村的乡亲啊,他是爱不得恨不得。在喇叭里喊了几天,一个报名的都没有。想动员自己的媳妇开个农家院,起个带头和表率作用,媳妇却操着和老爷子一样的腔调,说不想沾他这个大村长的光。几次动员几次劝说,均以惨败告终。

    子涵妈,她会愿意开农家院么?

    本来今晚想去她家里,做做她的工作,让她带个头。妈的,让裤裆媳妇弄得一点心情都没有了。

    啊——

    陈建兴站在稻地边上,一口长长的浊气呼出了肺腑。

    我说今儿咋没星星呢,都让村长给吓跑了。

    是她。是子涵妈。黑暗里的这个声音,亲近极了,温暖极了。陈建兴忽然就有了想哭一哭的冲动。

    他吸了一下鼻子,泪水顺着鼻腔走了,冲刷出很重的一个鼻音,黑灯瞎火的,咋溜达这儿来了?

    感冒了?

    恩,有点吧。

    开农家院有报名的了么?

    没有。哎——

    别急,大伙总会想明白的。

    都是榆木疙瘩脑袋,能想得明白么?

    也包括我?

    这么说你想明白了?

    不够格么?

    够格,够格,百分之百够格。你要是不够格,这村里就没有够格的了。

    我听广播里喊要开十家?

    恩。首批十家。

    我算一家,再去做做别家的工作,说不定还能做通两三家呢。

    忒好了,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来了。

    我可不是活菩萨,做通一家要收一家的好处费呢。

    行,没问题。

    电话响。以为是自己的女人,却不是。老爷子打来的。

    夜晚的静把电话里的声音衬托得异常响亮。即使隔着两三米的距离,她也清晰地听到了说话的内容。

    村长啊,你真是日理万机,见一面真不容易呢。

    您找我去了?

    是啊,我这不是有事求着您么,想走走村长的后门。

    啥事,您说。

    我想报名参加你们那个啥艄公队,要是用送礼的话呢,赶明我给您拎两瓶子酒过去。

    爸……

    陈建兴的鼻音更重了。吧嗒,他合上了翻盖手机。

    放心吧,不管有多难,我都会往前冲的。

    恩。女人也有了鼻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