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信您
作者:霍君(火堆儿)      更新:2016-01-23 13:21      字数:4301
    大概上午九点,陈向东和昨晚的表现判若两人,高调出场了。按说这个时间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上学的上班的打渔的都走了,是一天中相对清静的时间段。但今天特别了。家里的留守人员,不该买菜的,提前出来买菜了;不喜欢站在街上说话的,今天的话像一根粉条子,长长的,拉不断扯不断的。然而,人的注意力又都不在买菜和说着的话上。尤其陈向东家的房前屋后,人员比较密集。那扇被反锁着的门,以及门里的孩子,是大家关注的焦点。先是看热闹,看着看着,觉得这样太不厚道了,无论怎样也该想一个办法把孩子弄出来。大家商量来商量去,一致认为还是由陈向东的家人来处理这件事比较好些。那么,由谁去通知陈向东的家人呢,以什么样的口径去通知呢。陈向东的老妈和小儿子陈向西一起,住在村子的最西头。好像不是距离长短的问题,就算是离得再近,谁也不会主动去说,你的儿媳妇和人跑了。作为家人,你只有亲自发现,或者慢慢体会。因此,不好的事情往往大家都知道了,只有事件的家人被蒙在鼓里。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也没有合适的人去说,陈向东家的那扇门继续被反锁着,被反锁着的门里的孩子继续断断续续地哭着喊着踢着。

    就是这时,陈向东出现了。只是一个夜晚不见,陈向东就脱胎换骨了。毛发蓬乱干涩,两束从眼睛里发射出来的光芒,打在人的身上脸上,像是风卷起的沙粒,又硬又疼。

    人便迅速调整自己,做出刚刚买菜回来或者准备去买菜或者被街上人绊住了在闲聊或者趁着很好的阳光把孩子带出来耍耍。或者……反正和陈向东没有任何关系。让他们稍感安慰的是,门里哭闹的孩子大概是累了倦了,暂时沉寂了。他们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样子,随口和陈向东搭讪,上班还没走呢?

    没上班。说完,陈向东支好摩托车,一只手从口袋里摸索出一串钥匙去开后门上吊着的那把锁。附近所有的眼睛都集中在即将打开的门上,铁质的门承载了过多的负重,发出吱吱呀呀的呻吟声。门里暴露出来的无论是怎样的一个景象,都会和凄凄切切有关。可怜的孩子噢。

    门口蜷缩着那孩子,一床被子慵懒地裹着孩子的睡眠。的确,那孩子正睡着。睡相很痛苦,小眉头皱出一座山脉来。两条小腿光溜溜地露出来,一只脚上套着棉拖鞋。沙皮狗皮皮见门儿敞开了,摇了摇尾巴,身子依旧偎着地上的孩子,动都懒得动。

    那孩子被父亲像拔一棵白拔萝卜那样拔出来,吊挂在父亲的手臂上进了里屋。过了一会再出来时,就已经是穿戴齐整的陈浩了。大概是因为精力和体力损伤得太多了,陈浩萎靡着一副神情,一步三晃地跟在陈向东身后,烦躁着语气质问,我妈呢?我妈上哪去了?陈向东不睬他,一个手掌下去,陈浩便悬起了身子,被抛掷在摩托车上。

    以为陈向东也要跨上摩托车了。却打开车的深红色后备箱,从里边取出两把铮亮的菜刀来。是那种厨师专用的大菜刀。一把交与陈浩,并嘱,拿好了。一张嘴巴,另一把菜刀便在他的齿间了。然后,跨上摩托车,挂档加油门。

    上庆旺家了!人大惊失色,像被风推着一样,纷纷朝着陈庆旺家席卷。

    五嫂子正在后院纳鞋底子。大半辈子了,陈庆占的脚只认老婆子做的布鞋,买来的鞋子,不论价位高低,一穿就长脚气,大冬天也流脓打水的。五嫂子就唠叨,一辈子都该伺候你的。唠叨归了唠叨,夹鞋棉鞋没误了一针一针地缝,一锥子一锥子地纳。五嫂子天生斜眼儿,两只眼睛都往左边斜,纳鞋底子时要把鞋底子举到眼睛的左侧。是在太熟悉的人才敢拿着五嫂子的斜眼开玩笑,五嫂子就用手里的锥子狠狠地戳着鞋底子,都是给他“挫板凳”累的。大家也就知道了“挫板凳”是陈庆占的爱称。五嫂子经常拿着鞋底子站在后院纳,一边纳鞋底,一边和往来的人说话,一边获取各种村里的信息。因为还没出正月,五嫂子的鞋底子还在柜子里尘封着。按照五嫂子的说法,没出正月就干活,会累一年的,所以一年当中只有这一个月,才不见她举着鞋底子出来。今天就是个例外了。鞋底子成了五嫂子手里的道具,纳鞋底子是假,观察街坊陈庆旺家的动静才是真。她和那些拿着买菜和看孩子当借口的人没什么区别。

    五嫂子眼斜,视力却是不差,她看见了摩托车上的陈向东,也看清了被他咬在齿间的大菜刀。五嫂子是个体型硕大的人,此刻却身轻如燕,以一秒钟也不耽误的精神冲向自己的家里,冲出堂屋,冲到前门儿,冲到大街上,冲到正在给黑犍牛刷毛的陈庆占身边,赶紧的,要出人命!谁要谁的命?向东拿着菜刀找庆旺拼命来了!

    早上听老伴在他耳朵边上传诵陈庆旺家的风言风语,陈庆占还不以为然呢,这下看来是真的了。陈庆占二话不说,抄起一根榆木棍子就顺着五嫂子来时的路线,一路冲到了后院儿。

    陈向东和陈浩已经举着菜刀下了摩托车。陈向东正在敲陈庆旺家的后门儿,身后举着菜刀的陈浩有些茫然,有些恐惧。这个孩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但是他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也即将一定会再发生什么。发生的和即将发生的和陈晨有关系么?他不能确定,他甚至不能思想。茫然与恐惧联合绑架了一个七岁男孩的思维,只是机械地用两只手举着那把沉甸甸的大菜刀。它的刃那么锋利,连太阳都不敢正视它,唯恐一个不小心把光线给割断了。他也不看,努力把它举过头顶。

    门没有反应。嘎嘎和嘎嘎婆夫唱妇随地在里边引颈长鸣。

    向东,有事说事,冷静点!陈庆占吼,手里的棍子做好了随时揎下去的准备。

    尾随而来的妇人,死死拉扯住自家的小孩子,和陈向东父子保持了一定的距离,确保自己和孩子安全。劝架从来都是男人的事情,生命受到威胁的劝架,自己家的男人最好不要参与才好。但是赶上了,又不能当众说破,或是去拉拽自家的男人,那样就把自己给孤立起来了,大家就会对你有了看法。几个男人摩拳擦掌地准备夺刀了。

    跟大伙没有关系,最好不要淌这个浑水——陈向东翻脸了,他在恐吓正在接近他的几个人。

    抄家伙,照着腿肚子和手腕子揎,说啥也不能出事儿——陈庆占的话提醒了众人,纷纷找家伙。

    陈庆占的眼睛牢牢地盯着陈向东的手腕子,只要门一开,只要陈向东的菜刀扬起来,他手里的棍子会不客气地揎下去。他不能让陈庆旺出事,不能让陈向东犯罪,他们出了事就是当村长的儿子出了事。他要替儿子顶着。

    门,那扇门,终究没有打开。看来陈庆旺不在家里。陈向东又将菜刀咬到齿间,拎起显然已被吓傻了的陈浩,父子两个坐上身后的摩托车。节骨眼上,摩托车钥匙却不见了。难道自己把钥匙拔下来么?查遍了身上的口袋,一无所获。他明白了,一定是谁趁着他不注意拔走了车钥匙。以为这样就能阻止我了么?

    又把陈浩拎下车,两个人步行着,向着陈建松住的房子挺进。

    机会来了。跟在菜刀父子身后的陈庆占,打着手势,让人赶紧抄近路火速赶往陈建松家里去报信。

    陈向东的判断是对的,陈庆旺两口子此刻就在儿子的家里,他们正在和飘红对话。

    一夜未眠的陈庆旺老伴给圈里的猪喂饱了肚子,又做出一家人的早饭。儿子最爱吃荷包蛋,今儿给他下两个吧。大孙子一个,老头子一个。犹豫了一下,又给飘红下了一个。一共五个荷包蛋。五个就五个吧,天快暖和了,芦花鸡也该勤奋点了。

    儿子没来吃早饭。大孙子也没来吃早饭。飘红也没来吃早饭。躺在炕上大蹬着两个眼珠子的陈庆旺也不来吃早饭。老伴看着一大锅面条荷包蛋发呆,这个饭做得,哎——

    传来爪子挠后门的响动,老伴打开门,见只有黄毛孤零零的身影,心里就明白了,是黄毛自己送陈晨上学了。

    你妈——身子一个打挺儿,陈庆旺从炕上爬起来,咱俩去一趟北头子。

    不迷瞪一会儿?

    哪有心思迷瞪呢?

    飘红,是睡在儿子枕边的人,她会一点也觉不出儿子的变化?陈庆旺不相信。

    老两口子出了暂时清净的前门儿,其时,五哥和五哥的黑犍牛也还没有出现在门口的牛桩子里。两条拘谨的影子贴着墙根儿,鼠儿般溜向儿子的家。陈庆旺用手里的钥匙捅开脚门上的暗锁,正房的门是从外边掩上的,一推就开了。站在堂屋里,陈庆旺不能进里屋了。婆婆是不用避嫌的,陈庆旺老伴就先进了屋子。

    屋子凌乱着。凌乱的床,凌乱的被子,凌乱的头发。只有漂浮的气息是凝滞的,发散着陈腐的味道。

    起来吧,你公公还在外屋等着呢。

    凌乱的头发动了,一张同样凌乱的脸从凌乱的被子里裸露出来。屋子里陈腐的气息也跟着凌乱起来,东蹿一下,西撞一下。

    大约十分钟后,陈庆旺进了飘红的屋子。他对飘红说的第一句是,作为公公,有些话可能不该我说,但眼下火撩眉毛了,你就多担待点儿。我问你,陈晨爸爸外边有人,你真的一点都知不道?

    飘红的泪水马上涌了出来,一张小脸瞬时被新的凌乱覆盖了——知不道。

    一点都知不道?

    难道还假装?

    问话就无法再继续下去了。面对飘红的一问三不知,况且还是理直气壮的一问三不知,陈庆旺真想朝着飘红吼一句,废物死你,你都知道啥!

    陈庆旺忍了又忍,他不能那样说。做为公公,和儿媳妇面对面地谈这种事情,已经超出公公的职责范围了。让老伴跟飘红谈,又能谈出什么呢,老伴是一个遇事就迷乎的人。很多年来,他陈庆旺已经习惯了凡事都亲历亲为。

    打个比方,飞燕要是和陈晨爸爸两人一块儿走了,你咋办?直到现在,陈庆旺还不能确定飞燕就是和儿子双宿双飞了,所以他只好假设。

    知不道——泪水是飘红最好的武器。流泪是飘红唯一的选择。

    陈庆旺忽然感觉垂头坐在床沿儿上的飘红像一只刺猬,一串又一串的泪水都化成了一根根的硬刺儿,让他无计可施,无可奈何。

    传来了擂门的声音。恩,是擂,不是敲。

    陈庆旺一个激灵,陈向东的影像蹦进脑子里。

    说了一声“谁都别出来,把门从里边插上”,然后几脚踏出屋子,开了大门上的脚门。

    敲门的并不是陈向东。是和陈向东有关的加急信息,被告知陈向东父子举着菜刀,奔着这个方向而来,马上将至。被告之赶紧躲起来,以确保性命不受到伤害。

    陈庆旺领了通报者的好意,却一不躲二不闪,凛然地站在大门口,面向陈向东父子出现的方向,迎候着。

    少顷,果然如通报者所言,陈向东父子举着菜刀浩荡而来。五哥等人紧随其后,手里大都抄着家什。眼看陈向东父子的菜刀离着陈庆旺还有几米远,身后的陈庆占几个箭步子,窜到菜刀和陈庆旺中间。

    孙伙计,你要是砍庆旺,就先过了爷爷我这关!

    陈庆旺的一只大手早过来,扳住陈庆占的肩头,五哥,这事你别管,向东要是认为非得砍死一个才罢休,我乐意做他的刀下鬼。

    头便抵在了陈向东的刀刃上。

    向东,冷静,千万别胡来啊……

    嘿嘿,陈向东发出一声狞笑,您是爷,爷您没做过对不起我的任何事,我今儿找的不是您。

    我告诉你,你要找的人不在家,列个黑夜走了就没再回来,你信么?

    爷,我信您。今儿我来就是想告诉您,我这两把刀是给陈建松准备的,啥时看见他啥时砍他。爷,我还告诉您,您可以去报警,让警察把我抓起来。

    大家伙都在这,他们可以做个证明,我向理不向亲。就是把天翻个个儿,我也得把陈建松找出来,你就是把他碎成粉末,我二话不说。

    信您,还是那句话,您是爷。陈向东缓缓地垂下手里的菜刀。

    我操——陈庆占腿儿一软,险些瘫坐在地上。

    (因为写的越来越长 所以最近一体那一更 慢慢来谢谢大家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