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路已经走到尽头
作者:蔡白玉      更新:2017-06-18 10:02      字数:4448
马上过春节了,厂里留下几个人看守厂房后,提前一个星期放假。老计送我去车站:“你什么时间回来,我去接你?”老计自从开上了货车后,对我千恩万谢。
回来?这个词对我来说怎么听怎么别扭,海平是我的家吗?不是!车窗外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都是属于别人的,它不属于我,跟我也没有任何关系。
“你再干两年就在这边买个房子,然后把老公和孩子都接过来。”老计在帮我描画着美好未来,“海平空气好,环境好,经济也比内地发达,你就在这里定居了吧。”
“你不还想落地归根吗,我怎么就要背井离乡呢?”我逗老计。
“我哪有你这本事,要是能买个房子,把孩子一起接过来,那我也不回去了,那山沟沟里有什么好。”老计叹口气,“我听说老麦让胖姐给你在腾宿舍,他担心你回去就不来了。”
“他不扣了我一个月工资吗?”
“你还能在乎那一个月工资?”
“我在乎这份知遇之恩。这个世界上有本事的人很多,但机会不一定有,所以我很幸运遇到了你老计和麦总。”
“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想打你的鬼主意,他都已经两个老婆了,我怕你上当。”
“怎么会?他要是把员工和老婆都分不清楚,这事业也做不了这么大。”
“那你以后就在厂里定下来了吧。”
“走一步看一步,老家的工作还得有个交待。”
“那倒是,那单位毕竟是正式工作,在这里也就一打工的,不能比。”老计把车停进火车站前广场,“你看,一到过春节人就多了起来,再过几天,这火车站的人就多得像蚂蚁搬家了。”
广场上到处都是黑压压的人头,“ 这还不多啊,到处都是人。”
“不多,你要是晚两天走试试,广场上能有个站的角落就不错了。你下车之后就把回来的票买了,等过完春节回来的票就不好买了。”
老计说起每年春节来回为买票如何历尽艰辛的事,特别是有一年从票贩子里买的假票,到临要上车了在检票口查出来了不让上车,气得他当场嚎啕大哭,不只是因为几百块钱的车票,还有孩子和老父母亲在家里眼巴巴地盼着他回去,一张假票就把回家的时间全耽搁了。
我的票是向明找火车站的朋友帮忙订的。进站的检票口排着几条长龙,好不容易过了检票口,正四处寻找候车室,远远地看到向明正在冲我招手。
“我来做一期春运的稿子。”
“哦,要采访吗?”
“看情况,这种稿子每年都大同小异,没什么新意,要想吸引读者就得弄头版头条的大稿子。”向明领着我朝车站后面走来,“找个地方坐会吧,现在还早呢,你也帮我分析分析从哪个角度去写比较有新意,我这几年差不多每年都要写一个春运的稿子,写着写着都成公文模式了。”我们朝火车站值班室方向走来,一些火车站的工作人员一见向明都热情地过来打招呼。
“我不会。”
“你怎么不会?文章写得那么好。新闻和文学本身就有很多共通的地方,区别就在于文学作品可以有更多的想象,新闻必须真实客观。我这回去还得熬夜才能赶在明天早晨把稿子发出来。”
“那么辛苦?”
“做我们这一行,看着风光,说什么无冕之王,其实比农民工强不到哪里去。”
“那你去做农民工试试?”我撇了一下嘴。别说农民工,就我们服装厂流水线上的工人,基本上是一天二十四小时见不到阳光,每个人都象机器一样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在流水线上不停在重复着一样的工作,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他们最大的梦想就是多赚点钱帮家里盖个象模象样的房子,男的回去能风风光光地娶个媳妇进门,女的能攒点嫁妆存点钱结婚后过上宽松一点的日子。
刚走进车站值班室,屋子里的两个民警就站起身来,笑哈哈地问:“哟,向大记者来了,这回又准备给我们脸上抹点黑呢还是涂点粉?”
“那就得看你们这张脸是不是干净了。”向明跟人嘻笑打趣。
两民警看着我,“这谁啊?你女朋友。”
“女性朋友。”向明把我的行李放在椅子上,“要不要吃点东西再上车,车上的东西既贵又不好吃,先吃点填下肚子。”
“大记者不许这么贬低我们的服务。”两民警抗议。
“我说的是大实话好不好?你们自己没尝过啊。”向明笑,“对外人咱涂点粉抹点颜料,自己人还不能说句真话啊。”
“向老师,你不用客气,出来的时候我吃了。”
“那在车上自己注意安全,”向明说着从墙角的柜子里拿了个袋子出来,“这是海平这边的水果,报社发的春节物质,我不回老家,你带点回去给家里人尝尝。”
“这怎么好意思?向……老师。”
“让你拿着就拿着,是我的一点心意,你不是给我们报社做了广告吗?算我贿赂你的好处。”
“谢谢。向老师,你不回去过春节看看父母?”
“不回去,”向明叹了口气,“我爸前年去世了,我妈去年来海平过的春节,今年去我姐那里了,我姐在澳大利亚。”
“那你自己在海平过春节?”
“对啊,在办公室值班,同事在一起过春节也很有意思。你什么时候回来,听英志说你在老家还有单位,不回去上班行吗?”
“去年办了停薪留职手续,这次回去过春节顺理便函再续一年假。”
“那要是请不到假了呢?不来了。”
“厂里现在效益不好,一直在下岗裁员,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
“干脆辞职算了,国有企业改制势在必行,进入市场体系之后,企业自负盈亏,你们那种企业说不定就倒闭了,迟早你还得出来。”
“我们那样的企业不会倒闭吧。”
“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中央不是一直在提倡打破‘铁饭碗’?可是还有很多人一下子转变不了这个观念,认为到一个企业就可以混一辈子,这些人迟早会被社会淘汰。一个人要靠自己的能力在社会上立足,不能有那种背靠大树好乘凉的心态,”向明突然叹息一声,“不过我还说别人,自己也就是这么回事,在某些方面我还不如你呢。”
“您太谦虚了。”
“真的,我起码不敢象你现在一样,把报社的工作丢了自己出去找事做,我没有这样的勇气。”
“你真的想做那个什么……互联网?”
“当然。未来是一个高科技的电子时代,很多东西都可以在一台电脑上完成。比如,以前我们要用纸用笔写信,要去邮局寄信,要等十天半月才能收到信,但是现在可以在电脑上写信,只要两个人都有电脑、都联网了只要几分钟就可以传递到对方的邮箱,取代了人工传递的过程,方便快捷简单,以后还可以在电脑上买东西,交朋友……很多很多事情都可以在互联网上完成,我相信那一天很快会到来。”
我眨了眨眼睛,象在听天方夜谭,这东西对我来说太遥远太摸不着边际,但我相信向明的话,以他的职业敏锐性不会胡说八道。

十几个小时的路程,一路奔波我又回到了安宁,回到这个我离开快一年的家。钟一帆没有来接我,他说提前去我们家帮妈妈准备哥哥的婚事去了。
我们家两层的小楼房布置得喜气洋洋,红红的喜字洋溢着幸福的气息,爸爸妈妈脸上尽是欢乐的笑容,甜甜长高了,妈妈说明年就让她去上学前班,女孩子早点上学好。快一年的时间没见,我和钟一帆之间更加生疏了。
冬天的山野是荒芜的,树梢残留的那一丛丛绿色也让这个季节显得更加苍白而没有生机。小时候,那大片大片的山林是我和村里的孩子们玩乐和采摘野果的天然游乐园。儿时的同伴都已经长大成人了,有了各自的生活。早晨的时候,碰到来给哥哥贺喜的路铁柱,感叹一回大家都老了,过两年就是三十岁的人了,往事却仍历历在目。
“过完年你那假也到期了,还是回厂里去上班吧。”钟一帆站住脚跟,他抬起头看了看天空。天空碧蓝如洗,明净如镜。
“听他们说很多人下岗了,估计没有岗位安排。”我回来之前已经问过人事科了,如果还想去宣传科的话需要找科长签字,如果要去别的岗位就得等人事科的通知。
“那你还继续请假?”
“我那课还没读完,最少也要两年时间才能毕业。”
“你不回来了?我一个人家既要带孩子又要工作也不方便,再说甜甜也需要你。”
  女儿是我心里永远的痛,我不知道对这个孩子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她是我的至亲骨肉,为了她我可以放弃一切。可是每次看到她,我就想起钟一帆对我的伤害和污辱,如果不是因为她,也许我真的不会嫁给钟一帆。
“要不我带她去海平吧,那边有全日制的寄宿学校。”
“开什么玩笑?!”钟一帆大概没有想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气得脸红脖子粗,“你是不准备回来了?”
“没有啊,是你说带孩子很辛苦。”
“小露,你到底想要什么?我虽然给不了你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但也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你跟席平的事情,我也想清楚了,我不怪你,就当是你对我的报复,咱们扯平了,行吗?”
我需要用这种伤害自己的方式去报复你吗?钟一帆,你不配!
“看在甜甜的面子上,咱们好好在一起过日子,行吗?”
“老钟,这样说吧,如果当初我只是想要报复你而跟你结婚,或者说为了甜甜而跟你结婚,这都不是惟一的理由,我也不会愚蠢到用自己一生的幸福来做代价。也许我只是觉得,你应该比一般的男人更理解我,更懂我需要什么。”抬起头来放眼望去,眼前起起伏伏的山峦,冬天里还在田地里劳作的农民,在这样寒冷的冬日里,他们还得为明年的春耕做准备,“你说我们活在这个世上为了什么呢?虽然到现在我也没想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样的生活,但至少我明白什么样的生活是我绝对不要的,我不要安于现状的生活,不要可以一眼看到尽头的生活。孟子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但也不能杞人忧天,永远都不知足,那样的人活得太累。”
“累,难道你以为我现在活得很轻松?短短几年时间里,换了那么多单位。有时候我会想,倒霉的事怎么老让我碰上呢,我到哪个单位哪个单位就要破产倒闭,安宁钢铁厂前几年还是多红火的企业啊,我就这么看着它一年一变一年一变,到现在连工资都发不出了。从农村到城市这一步,父亲为我做出了多大的努力,本以为有了工作结了婚一切都安定下来了,结婚生子、相夫教子,相伴终老,我何尝不想这样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可是没办法,现实逼着我只能一步一步往前走。我只是想靠自己的能力养活自己,而不是仰仗男人的鼻息活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是想让自己活得有点尊严,我不知道如果哪一天我没有了工作,我不能养活自己的时候,我的人生会是怎样的不堪,那我做为一个人活在世上的价值在哪里?我不敢去想!我害怕面对那一天的到来。”
“对我,对你父母,对甜甜菜来说,你活着就是价值。”
“对,年轻时靠父母养活,嫁了人靠男人养活,老了靠孩子养活……很多人都是这样过来的,我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万一哪一天谁都靠不住了呢,那我还怎么活?还要不要活?”
“那你想要怎么活?”钟一帆急了,“就是出去打工,在外面这么漂着,居无定所,举目无亲,这样活得就踏实吗?”
踏实?!就是这个词,我要自己活得踏实,每天早晨睁开眼睛的时候,不会为了工作而烦恼,不会为了有没有钱而操心,也不为了人际关系而忧虑,每天一闭上眼就能进入梦乡,没有世事烦忧。而这不是一个房子,一个工作,一个家能给我的,也不是父母,丈夫,孩子能给我的,都不是。那什么东西才能让我活得踏实?金钱,权利,美貌,这跟能不能活得踏实有关系吗?!
“我们离婚吧。”这是我在回来的火车上想了一路的事情,在今天早晨见到钟一帆的那一瞬间,更坚定了这样的想法。
“你说什么?!”
“我不想自己背着负疚活在这个家庭里,不要再这样互相折磨了。”
“你在外面又有人了,是不是?”钟一帆攥紧了拳头。
我闭上眼睛想象那挥过来的巴掌和拳头。
“你到底想怎么样?!要报复到什么时候?”钟一帆愤怒地咆吼着,他的脸因为愤怒而扭曲得可怕。
而我早在他明知我和席平的事之后却若无其事地一声不吭时,已经感到了深深的恐惧,逃离是我惟一能选择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