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脱胎换骨
作者:蔡白玉      更新:2017-06-16 14:54      字数:5488
年前的时候送了幅画给钟一帆他们局长,听说整个文化局都轰动了,来了好几拔人问我要画,于是又激起了我画画的兴趣,读书,写字,画画,做家务,日子过得还算充实,可我这心却总感觉悬在半空中,我还是需要一个可以上班拿工资的地方。
    钟一帆找了县里管企业的副县长再加上他跟安宁钢铁厂的厂长也认识。在努力了小半年的时间后,终于有了结果,我做为县政府的特批人员被安排调进安宁钢铁厂。做为文化人,钟一帆有他的清高和自傲,但为了让我高兴,他不得不委曲求全厚着脸皮去求人。
    安宁钢铁厂虽然地处市郊,离城里很近,但不是属于安宁县的县属企业,我的户口和人事档案都必须转过去。以前办户口和工作都是父亲帮我跑手续,钟一帆觉得帮我办下来了调动的批文就万事大吉,办手续的事得我自己去跑,而妈妈正忙着整修新房子的事,也没办法帮我带孩子,我必须去劳动局签字盖章,去派出所迁户口。可是我连劳动局和派出所的门朝哪个方向开着都不清楚,所以走了很多的冤枉路,再加上两眼一抹黑,不认识任何人,往往是一连几天都找不到人。最后一次跑劳动局的时候,胖胖的陈副局长去过我们家几次,我没认出他来,他倒是认出了我。看我抱着女儿在他办公室门口等了大半天,赶紧找人帮我办完了所有手续。
    “你这孩子,干嘛不让你爸或者小钟来跑一趟?他们在县里面哪个部门没有认识的人,三两天就把所有的手续都办齐了,何苦要你自己跑上跑下的?看了都让人不忍心。”
    “他们都上班呢。”
    “你们厂里的调动手续八月份就办完了,人家早就上班了,你现在才办完手续,过了十二月份这调令就做废了。”
    一瞬间的震惊和错愕过后,泪水潸然而下。钟一帆不想让我出去工作,他是成心的。前几天我到派出所迁户口的时候,没想到户口本上还只有我一个人,我才知道他没去给女儿注册,民警又好心提醒我,赶紧去帮孩子把户口办了,要不然将来都成黑户了,如果当时钟一帆在我面前,我非跳起脚来跟他大吵一架不可。
    陈副局长看着我难过得眼泪汪汪的样子,“你这孩子,啥也不懂,别难过了,慢也有慢的好处,就是少拿两月工资,现在有新的政策了,十月份刚下来的新文件,我已经帮你把集体工转为国营工了,你呀,也算是第一批享受到这个新政策的人,你们厂里有几个得到了内部消息的人还特意推辞了两个月才调过去呢,就比你早几天办的手续。”
    “太感谢您了。”我嘴里虽然客气着,但当时真不知道集体工和国营工有什么区别,甚至不知道还有集体工和国营工的说法。
    “我记得去你们家的时候你那时刚高中毕业,你爸到处打听帮你找工作的事,把你捧在手心里当宝贝呢。你爸妈都是好人,回去向你爸爸问好。”
    如果不是父母积下的恩德,如果不是人家看我小小年纪跑上跑下的辛苦,人家也不会随口那么一说,天上掉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馅饼正好砸在我头上,因为后来我才知道,如果那一年八月份我随着大批人调进钢铁厂,我就一辈子会被打上集体工的烙印,而集体工只能在钢铁厂的附属工厂上班,不光工资待遇差很多,身份也大大不同,而这差距就是短短的两个月时间。还是俗话说得好,命中注定!
    妈妈一直认为我是那种生下来就有狗屎运的人,读书成绩不怎么好吧,但每次到考试的时候还能有意想不到的惊喜,读书从来不用功但也没让他们操什么心,但我就没把上学当成多么了不起的事,以至于毕业那天晚上我们班主任老师还说,路小露,以你的聪明,如果多花一半的功夫在学习上,你就能考上大学了。其实我对考不考大学也没上多大的心,因为考上大学是找个工作,而不上大学爸爸也会为我找个工作,这一点我心里非常清楚。
    在城乡差别非常严重的上个世纪,户口是农村与城市之间一道不可愈越的鸿沟,而一个农村孩子要想转成城市户口真是比登天还难,不管父亲有多少关系和靠山,都没有办法去改变国家的政策。但我转户口的时候却正好碰上政策放宽,以父亲几十年为国家勤勤恳恳工作的经历,黎平辉也是刚转业分配到我们乡政府工作,跟父亲在同一个办公室。有黎平辉父亲的这层关系,才让我有了改变身份的可能。
    而我这次调动工作时,又正好碰上了国有企业体制改制,于是我又一路坐顺风车成了一名国有企业职工,而不是一名集体工了。我完全达到了当初妈妈对我的预想,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有一个在他们眼里对我百般疼爱的丈夫,虽然他们仍然对钟一帆有诸多的不满意,但毕竟已经成为了事实,还有一个聪明可爱的女儿。我已经彻底地脱胎换骨成了一个正宗的城里人。
    父亲在听我讲完工作调动的事之后,轻轻叹了口气。
    “事情顺利解决就算了,也许他没放在心上,去上班了就好好工作,这一辈子你的事就差不多定下来了。”
    妈妈随声附和,“他能帮你调个这么好的单位已经不容易了,别想太多,现在工作稳定了,一年四季旱涝保收,老了还有退休工资,这样一辈子衣食不愁了。甜甜也一天天长大了,你要是上班不方便带,就放在家里我带着也行,她也已经习惯了,这房子弄完了我也就闲下来了。”妈妈眉眼里尽是自豪和骄傲,我终于是有正式的好工作,也可以说是完完全全的城里人了,她可以在邻里间大大的扬眉吐气,引以为傲了。
    我这一辈子的衣食就算有着落了?按父亲预定的设想,只要没有天灾人祸,这一辈子我就可以安安稳稳、踏踏实实过上舒服的日子,然后相夫教子终老一生。
    安宁钢铁厂座落在县郊以西五里外的地方,占地十多平方公里。我每天上、下班回家大概需要一个小时,厂里有通勤的班车,如果不想每天跑上跑下的话,也可以住集体宿舍。到人事科报到之后,我拿着调动单来到了品控车间的原材料检验室,车间里管人事的人带着我在各个岗位里转了一圈,让我了解一下各个岗位, 然后领了一堆的劳保用品,从衣服到鞋子到洗衣粉肥皂,还有很多我从来都想都没法想到过的福利待遇,然后到房产科拿到了分配的集体宿舍的钥匙,这让我突然有找到了组织和家的感觉,这才象一个单位,象一个集体,心一下子就踏实了下来。我想,这一辈子就在这个单位生死病死工作到退休了。
    我所在的原材料品控小组虽然不是个技术岗位,但在厂里算是个比较核心的部门。班长交待说,前三个月是实习期,跟着师傅上班就可以了,转正后才会安排正式上岗。工作也很简单,就是检查进厂的原材料成份有没有达到指标,然后做出检验数据上报给技术员,技术员再根据成份配料送往各个车间。我对新的工作环境充满了好奇和惊喜,这是一个值得我努力工作的地方。
    新的工作和环境让日子过得充实而丰满起来,生活也许就是这样,相夫教子,平平淡淡,一天一天往前走。虽然三班倒的岗位时不时让我有点体力透支的困顿,但心总是踏实的,每个月平安无事地领着几百块钱的工资奖金,小半年的时间下来,我已经非常喜欢这种按部就班的工作。该涨工资的时候就涨了,该调级的时候也少不了我的份。于是,我也开始尝试着跟那些俗气的主妇们打交道,并处理好关系,跟她们八卦些东家长西家短的小道消息来取乐玩笑。我不要自己孤立在一个环境中不食人间烟火,当然偶尔也会写些无病**的小散文抒发下自己的小情绪,但发个稿子得几十块钱的稿费除了能让某天的饭菜略微丰盛一些外,实在没有太多的现实意义。车间里安排的通讯员的稿子我倒是能按时保质保量完成,因为那能得到领导的重视以及得到更多的奖励,别无他想,我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物质又市俗的青年妇女。
    我知道自己能得到这份工作非常不容易,所以我认真学习,尽量把工作看得扎实而稳妥,很快得到了同事和领导的认可。惟一让我不舒服的是我们班长,这个四十多岁的小老头,在安宁钢铁厂干了一辈子,一直想找个出人头地的机会,可是因为没有读多少书,所以就一直在车间里熬着日子,能当上班长也因为我们班里都是这几年断断续续调进来的二十来岁的小姑娘,所以也是‘山中无老虎猴子充霸王’的事,他要是有点关系有点能力也早就调出去了。
    开始的时候班长以为我有什么背景和来头,极力巴结讨好我,后来知道我是从农村出来的,觉得有点上当受骗,态度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越来越冷淡。我觉得有点悲哀,这一路走来已经见识过太多的市井小人,但想一想,人家这样又有什么错,我只是一个无权无势没有任何背景和来历的普通工人,这一辈子也别指望有什么出头之日,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自古以来就是如此。当然我也希望有一天能调到厂里的宣传科去,这是第一天到人事科报到的时候,那个负责填写工种的人看到我在特长栏里填的特长时顺便说过的一句话:你会写文章可以去宣传科。我知道赵峰在钢铁厂负责宣传,但没想到还专门有个这样的科室。回家之后我问钟一帆,钟一帆说他们宣传科也是去年才单独成立出来的,以前没有。现在国家正在大力搞基建,安宁钢铁厂这几年迅速扩张生产,经济效益也非常好,这届的领导非常重视对外的形象宣传。宣传对企业来说虽然不如一线的生产部门重要,但它是一个企业对外的形象,国家有国家的宣传窗口,行业有行业的,国家那么多媒体,广播电视什么的,都属于宣传部门,企业大了自然就需要,而这样的科室也不是普普通通的人能进得去的。不只是关系还得有文凭,必须是新闻或中文专业毕业的大学本科生,这是我高中毕业后第一次为自己没上过大学而失望。
    在安宁钢铁厂,很多人为了调个轻松、待遇好点的岗位,削尖脑袋走后门找关系。我知道自己现在就算想巴结讨好哪个领导也找不到庙门,我的性格也不是喜欢拍马屁的人,这样的结果只能有一种,熬到年纪大了被当做老弱病残照顾,调到一个无所事事无关紧要的岗位上去,有时候我也会为这样的自己感到悲哀。后来赵峰告诉我,进宣传科也有例外,就是文章写得特别好,这一点赵峰说我肯定没问题,他们宣传科现在就有一个人,是从下面的车间调上去的,叫做“以工代干”,所以这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有先例可循,机会总是有的,这个饼能不能砸到我头上来。光努力不行,得有运气还要有人赏识。只要有一线机会,我就会努力争取。
    有时候我也会恶毒地想,或者哪天办公楼的房子全倒了,把他们全都砸死在里面我就有出头之日,这觉得这样的自己很恶毒,人心其实是很难满足欲望的,与很多同龄的女孩子想比,我已经很幸运了。窝心的事如果不仔细琢磨的话,也就得过且过,可是人不可能独立生活于世外桃源之中,很多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单纯得有点白痴。就拿我们这个十几来个人的班组来说,虽然是在同一个班,但岗位与岗位之间的待遇差别很大,我所在的岗位应该说是整个班组中工作任务最重,劳动度最强,工作环境最脏最差要求最严格的岗位,随时都要对进厂的原材料进行监控,无论刮风下雨、白天黑夜都必须出去,所以进来的人呆不了几天就想调出去,特别是上夜班的时候,我们女的就更不愿意出门了。刚开始那段时间,每次上夜班的时候当我穿行在那只听得见机器声和寂静无声的厂区时,背脊骨就直冒冷汗,万一要是在路上遇到个什么居心不良的人,估计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直到小半年时间之后,慢慢习惯了才安下心来。
    姜益云比我大三岁,就是属于陈副局长说的那种打听到内部消息后推迟了两个月才办调动手续的人,她到厂里的时间比我早了一个月,因为属于同一批进厂的员工,又在一个班组,年纪也差不多,所以我们俩关系比较好,她的岗位在我们班里是属于最清闲的那一种,上班的时候就填填报告表,到处转转,检查一下数据。可是她仍然不满足,说在车间里时间不自由,主要问题是要倒班,她有孩子要照顾,所以她的目标是图书馆或职工食堂,一个清闲一个油水丰厚。她有关系有人脉,姐姐、姐夫还有丈夫都在厂里,最主要的原因是她姐夫在财务科当副科长,属于实权人物,调过去应该是迟早的事。我知道地知道自己在安宁钢铁厂的处境,在家的时候有父亲的关照,什么事都为我打点好。但父亲毕竟能力有限,他怎么也够不到我们厂里的关系来,钟一帆认为帮我调了个单位他的使命就完成了,所以我必须靠自己。我每天准时准点上下班,努力把自己工作职责范围内的事做好。问心无愧地对得起厂里每个月开的那几百块钱的工资。姜宜云常说我傻,说在这厂里没关系干得再好也没用。
    这次的轮班时间是下午三点到晚上十一点,在食堂吃完晚饭后,刚回到车间,班长走过来问我吃了饭没有,看上去他的心情还不错,“你结婚了,听说你老公在文化局上班?”
    “哦,是。”我不知道班长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个问题。
    “还以为你没结婚呢。”班长一撇嘴,“那些搞文化的人,玩的都是虚头巴佬的事,就象咱们宣传科的人,你说要那么个部门干什么,养着几个闲人,拿着工资也不干活,要他们有什么用?要是我当厂长,把办公室一半以上的人都赶到生产一线来。”
我笑了笑,知道跟他去讨论这种形而上的问题纯属浪费唇舌。
    “你老公那么有本事,不让他帮你想办法调个好点的岗位,这三班倒的活,过了三十五岁就熬不住了,作息时间没规律对身体也不好。”
    “十多年之后的事,不着急。”虽然嘴里说不着急,是因为知道急也没用,急也解决不了问题。
    “吴音在问你什么稿子的事,跟工作没关系的事别搭理他们,他们在办公室一天到晚闲得发慌,不知道自己写?”
    “通讯稿的事,我下班的时候写,不会不耽误上班时间。”吴音是我们车间的团支部书记兼办公室主任,吴音从人事科得到信息,推荐我当车间的通讯员,可是在这样一个岗位上班,每天上班接触到的人和事都非常有限,每周一个通讯稿还是有难度的,但我已经努力坚持了半年时间。
    “听他们说你给北京那些大报纸上写过文章,是不是会给你很多钱?”
    我摇了摇头。
    “那你写什么?不赚钱的事瞎耽误功夫。”班长拿起办公桌上的厂报不屑一顾地说,“这种东西印出来有什么用,擦屁股都不好使,还要花钱养那么多人,完全没必要。”
    我看着班长那张饱经风桑的脸,除了固执和见识浅薄之外,他身上也有不少的亮点,工作勤勤肯肯,踏实认真,除了有点势利眼之外,对班里的每个人都很关心,这样的人在厂里有很多,他们象钢铁厂每一道程序上的一颗颗螺丝钉,有他们存在的价值和作用,我决定好好给班长写个宣传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