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在懵懂的兴奋中没有晃过神来，厂里就要安排和我一起招工进来的另外九个女孩子一起去省城参加培训。妈妈听说要坐火车去几百里之外的省城，唠唠叨叨了一整天，她活到四十岁，除了一年去县城几次，省城在哪个方向她都搞不清楚，听说还要坐火车，她也不知道火车长什么样子。我虽然知道火车长什么样子，但省城在哪个方向我也搞不清楚，读书时没有好好上地理课。
    早晨送我出门时竟然连眼眶都红了，气得父亲咬着牙根数落她，“不就两个月吗？读了这么多书的人，到外国都能找回来，你以为是你，出门两眼一抹黑。脖子上长了脑袋，鼻子下面张了嘴，不知道问啊，你有什么好担心的，赶紧回去。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
    “妈，你赶紧回去吧，别送了。”妈妈抹了抹眼眶，又是一番左叮咛又嘱咐。
    我和父亲赶到县城火车站时，黎平辉已经在那里等我们了。
    我觉得既好气又好笑，弄得跟生离死别似的，我的心却已经飞到了省城，那个只在电视里看到过的繁华的城市。
    黎平辉笑，“儿行千里母担忧，这就是娘啊。等有一天你自己当了妈，就知道当妈的有多不容易。我去当兵的时候，我妈哭得可厉害了，生离死别一样的，后来习惯了都懒得理我了，行李都让我自己整理。”
    “男孩子还不一样，女孩子在外面要多注意，不要自己一个人单独出门，有事出去叫个伴。”父亲看了我一眼，“人生地不熟的要自己保护自己。”
    “他们厂里有领导带着出去，又不是她一个人，刚才我已经跟他们领导带队的王主任打过招呼了，有什么事你跟他说，”黎平辉拿过我手中的行李，“教你的那点拳脚功夫关键时候还是可以派上用场的，记得每天练练别偷懒。”
    “出门在外要知道，什么东西都没有自己的命重要，不要惹事但也不要怕事，得得端坐得正如果别人还欺负你就不要怕。”毕竟是我第一次出远门，父亲嘴里说很放心，数落妈妈，其实还是很担心的。
    “爸，你们都烦死了，要不我不去了。”
    “我就是多说几句，这不是在咱们的小县城，出点什么事，我和你平辉哥能解决，在外面得靠你自己。”
    “知道了。”
    “路叔，您不用担心，她现在的身手对付一两个人没问题，名师出高徒对吧？小露。”
    “你练了多少年，她才学了多久？别以为自己练了两下子就不知天高地厚，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她悟性好，反应比我还灵活。我把家里的电话给她了，有什么事她可以打电话给我，没事的，还有那么多同事在一起。”黎平辉走过来，笑着，依然笑得那么温暖而阳光灿烂，“小露，会打电话吗？就是拔圈……要不我把乡政府的电话也抄给你，还有你哥的BB机号。”
    “不要啦，你们有完没完，”我真生气了，我已经十八岁，不是小孩子了，“两个月能有什么事？我保证平平安安回来还不行吗？”
    “把钱装好了，在外面别饿着了，要是没钱了就提前打电话回来，要不问别人先借着，”父亲忽然又记起什么，“哦，你妈说没给你带手纸，我去给你买点，在火车上用得着。”父亲急匆匆朝火车站门前的小卖部跑了过去。
    黎平辉笑着叹了口气，“这就是父母，小露，将来一定要孝敬父母，他们是这个世界上对你最好的人。”
    我一撇嘴。父亲骨子里还是重男轻女的，如果没有黎平辉帮忙，我的工作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解决。
    “平辉哥，谢谢你！”
    “我是担心你在家里呆不下去，急着给你打点事干。慢慢来吧，再好的工作也要看你自己将来的发展，你那么聪明，将来一定有出息的。”
    有出息？真不知道自己能有什么出息。
    黎平辉看着父亲远去的背影，从口袋里掏了根烟出来，点燃了烟狠狠地抽了一口，那淡蓝色的烟雾笼罩住了他脸上的表情，怔怔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心里突然地涌起一丝丝的不舍，在这大半年时间里，几乎每天早晨一睁开眼睛，黎平辉就会准时出现在我们家门口，把我从慵懒和混饨的状态中唤醒，然后我们一起习武、读书、画画、唱歌、讨论人生，他在部队当了八年兵，三年前才转业回地方，侦察兵练就他健硕的身材和强健的体魄，每天早晨，他会一招一式地教我擒拿防身术，告诉我一个女孩子要如何自尊自爱和保护自己……他已经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部分。
    “小露，前两天在一本书上读了一首诗，很喜欢，读给你听听？”
    “好啊！”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恨君生迟，君恨我生早……”黎平辉浑厚的男中音朗诵得字正腔圆。刚好一辆火车疾驰而过，呼哧呼哧的尖叫声淹没了他的朗读声。
    “读完了？”火车终于拖着长长的车厢从站台上呼啸而去，“后面的没听清楚，你再读一遍。”
    “回来再读给你听吧，昨天晚上没睡好，嗓子有点不舒服。”
    “哦，行吧。”我有点失望，“要不你把书名告诉我，我自己去买一本。”
    “等回来的时候我把书送给你。”
    “真的？你别忘了。”
    “不会的，只要我答应了小露的事，就一定会做到。”黎平辉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在外面好好保护自己，要是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记住了吗？”
    “记住了。”下意识里，黎平辉说的每句话在我这里都是至理名言，我当圣旨一样言听计从。
    黎平辉看着我，笑得那么温暖而亲切。
    父亲刚把手纸买回来塞进行李箱，火车就轰鸣着进站了。我心里一紧张，还真有了想上厕所的感觉。
    “这会来不及了，到车上再说吧，车上有厕所。”父亲忙着再一次跟我们带队的车间主任交待让他多多关照我。
    我一边上车一边跟黎平辉打招呼，直到站台上的父亲和黎平辉消失成两个小黑点。

    火车原来是这个样子，我好奇地打量着车厢里的人，男女老少，说着各种各样的方言和不一样的表情。跟我一起去参加培训的几个姑娘正叽叽喳喳地围在主任身边说着什么。主任姓王，长着一张黑黑的四方脸，是个笑起来很爽朗的中年男人。
    “刚才那个是你男朋友？”坐在我对面的李笑妍是个长得文文静静的女孩子，一笑的时候脸上有两个小酒窝，很可爱的样子。
    “男朋友，哦，黎……不是，他是我爸的同事。”我赶紧摇头否认。
    “你爸的同事对你那么好？”
    “他经常去我们家，对我挺好的。”
    王主任从旁边的位置站起身来，走到过道上看着我：“你是第一次坐火车？”
    昨天我已经从父亲的嘴里知道，此次皮革厂招的十个合同工，只有我是从农村里出来的，她们都是有户口的城里人。
    “嗯。”我觉得自己的脸有点热。
    “一个农村里的孩子能到城里找个工作不容易。”王主任笑，“你的户口还没有解决吧？”
    我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接受这样的提问，可是王主任好象根本就没有要停止他的好奇心。
    “你爸看来不简单。刚才那男的是以前咱们刚退下来的黎副县长的儿子，我还奇怪咱们厂这次就招那么几个人，怎么招了个农村里的进来，看来还是得有关系。”
    我有些尴尬，忙低下头，那几个女孩子一齐用眼睛朝我看过来，各种表情和眼光，我象被人拔光了衣服，****站在大庭广众之下让大家窥探。她们都是城里人，只有我是靠关系进来的，只有我是乡下来的农村孩子，我在她们中间是个另类。
    “那什么事不靠关系？咱们这次招进来的每一个人，没有关系都进不来。”李笑妍看着王主任，“人家路小露的爸爸能把她弄到厂里来就是有本事。王主任，你有本事也弄个人到厂里来试试？别说农村户口，现在城市户口找个工作都不容易，咱们城关镇的待业青年都好几千了个了，有的快三十岁了还没工作，没关系肯定不行。”
    “就是啊，要是农村里的人都来城里找工作，那以后待业的人更多。”
    “那就比谁有本事。我觉得有些城里人总觉得自己比农村里的人高一等，其实城市户口有什么好，每个月拿那点工资，省吃俭用的，人家农村里的人卖个小菜一天赚的都不比他们少。”李笑妍抓住我的手，“我们家也是郊区的，吃菜农粮，去年才转的城市户口，我现在都没觉得这户口带来了什么好处，招个合同工还要找关系走后门，要不是我哥劝我，我还真不想要这个破工作，我每天卖点菜自由自在，舒服多了。”
    我强忍着心里的憋屈笑了一下，用眼角的余光看着王主任那张黑脸，咬紧了牙根。
    火车向着省城飞驰而去，车窗外一闪而过的村庄田园，在刚才短暂的安静之后大家又开始叽叽喳喳地说笑起来，她们的话题是关于城市的，关于城里哪有好吃的好玩的，什么衣服好看，这回到省城能到哪些地方去玩。而我对城里的很多地方很多东西都是陌生的。看着自己映在车窗玻璃上那张屈辱的脸，在我十八年的人生岁月里，一直都是周围的人宠着我捧着我，我曾经骄傲得象个公主。现在，在这九个城里的女孩子面前，在这明显的城乡区别面前，我不由自主地觉得比她们矮了半截。孤零零地站在火车上的过道里，耳朵里除了乱七八糟的听得懂听不懂的方言伲语就是火车的轰鸣声，我觉得自己象被人突然扔在了茫茫大海中的荒岛上，随时都有被海水吞没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