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因这东西真是神奇，你不得不感叹它的不可思议，甚至隔代相传，不仅仅是面容模样，从浩浩和冬冬的脸上你可以看到钱红和秦伟荣的影子，而念念的拙笨有时就像是夏东篱另一个翻版。

    教室走廊的橱窗里展示的是孩子们参加演出比赛的剧照，浩浩和冬冬几乎参加了所有演出，念念属于自动退出，所有孩子都有机会，只要你愿意或者想参加，当然位置根据演奏水平排列。每次走过橱窗，念念都会低下头，不去看别人光彩夺目的形像，在夏东篱选择放弃比赛的那天，念念流过眼泪，为自己不能像别的小朋友一样上台，化妆，穿好看的衣服而难过。夏东篱告诉她，不必难过，也不要哭鼻子，因为那些东西并不适合你。念念回家以后不练琴，但她有时候会自己即兴创作一些曲子，因情绪的不同，那些曲子有的忧伤，有的欢快。

    我父母和夏东篱父母属于同代人，他们都出生于六十年代，在他们读初中的时候，中国结束了**，然后八十年代他们考入了大学，他们是从中学校门直接迈入了大学的校门，那种美好与单纯以及未经污染的洁净，在如今他们的脸上依然有着十分鲜明的印痕。八十年代的天是蓝的，八十年代的水是绿的，八十年代人的心里有对理想和信念的追求，精神始终大于物质，甚至可以完全忽略对于物质的追求。

    夏东篱的妈妈就是因为一首诗歌爱上了她的爸爸，在八十年代，做一个诗人是多么伟大的事情，她爸爸是个诗人，早年写作朦胧诗，现在依然写诗。她妈妈学油画的，美院毕业，她很小的时候，她爸爸就给她读顾城和北岛的诗。

    我爸爸妈妈是音乐学院的同学，虽然他们俩人都是拉小提琴的，但在我幼年时却从不逼我学琴，所以我后来考了作曲系。

    有时候我会想，我以及夏东篱，我们身上的某些虚无的或者是对于物质生活的忽略，是否来源于家庭的影响，这可能并不是遗传基因。

    我妈妈和夏东篱的妈妈都喜欢山口百惠，听邓丽君的歌，而爱情，在她们心里是无比神圣的，决不会和物质扯上半毛钱的关系。

    11月8日，对于我和夏东篱来说，是一个黑暗的日子，在北京，这样的季节应该说还没到冬季，正式供暖15号，但这一天在我的记忆中却是最寒冷的时刻。

    那天从早上开始下雪，雪还没落地就化掉了，路面泥泞湿滑，天空灰暗，白天的雾霾在傍晚时分积聚到了最大容量，雪花飘在空气中已被染成了灰色。

    我去找宋羽，去他上课的地方，这地方我很少去，除了秦伟荣，在那里没人知道我是谁，也没人知道他有女朋友。秦伟荣我也只见过一次，是有一年宋羽过生日，她和我们一起吃过饭。我那天是有事情要找宋羽，事先没打招呼，他不知道我会去。

    在大门口，我看见钱红从那辆小SUV上下来，大门口那儿有个收费窗口，一个白底蓝字的小木牌上写着出入平安，然后宋羽，我没看见他是事先就坐在车里，还是等在了门口，反正我看见的时候，他正和钱红在交换位置，钱红从司机的位置上下来，走到副驾，而宋羽坐进左侧司机的位置上去了，就是说现在的车，将是由他来开。

    与此同时，我回头我又看见了夏东篱，她领着念念从里面出来，显然她也像我一样，非常清晰地看见了这一幕。

    其实像这样的事情，从春天到夏天，从夏天到秋天，从秋天再到此刻，已经发生了无数次，他们后来有了避讳，比如，车开进地下车库停好以后，两人并不同时下车，有时宋羽先走，连琴他都不拿，包也不背，钱红像他的小助理似地给他提着琴背着包，有时还会帮他拿件衣服搭在手上，也有时，钱红先走，宋羽坐在车里玩会手机，约摸钱红已进教室，他再下车，车钥匙就放在他兜里，因为一会儿下课，他们还会一起开车离开，或者去别处上课，或者直接送他回家，也或者两个人逛逛街吃顿饭听场音乐会，别的其他，还有什么，唯有想象。

    有一次有人在微信上问我，说你们买车了？我说，没有啊，那人说，前几天看见宋羽开了辆小SUV，还以为你俩买车了呢。哦，现在全明白了，车有时会停在他那儿，钱红打车回家，他想开多久就开多久，而他，宋羽，能开她的车，对于钱红来说是件十分欣慰而又无比幸福的事情。

    11月8号，北京下第一场雪的那一天，对于夏东篱来说是个毁灭的日子，就是在那一天她发了条微信，只有一个字：疼。表情心碎。图片是她穿一件红色羽绒服躺在雪地上，她紧闭双眼，比死亡更像死亡。

    所有的一切全部坍塌了，如果不是还有念念她真想从画室的楼顶上飞跃出去。

    就在此前不久，为了念念能在这里继续学琴，确切地说是为了她还能留下来看见宋羽，不说话，不交流，只要还能远远地望着他，她要给念念挣一笔学费，她的画，她画的宋羽她不卖，她以前的画好久也没卖出一幅了，她终于妥协了一次，按受了她家乡酒厂的一个设计单，为一款新出厂的红酒设计外包装，酒厂很满意，钱打到她卡上，那边的人说，还想让她设计一个他们即将推出的冰酒系列，酒瓶以及外包装，开价正好可以买一辆像钱红那样的SUV，可是她连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因为刚刚打过来的钱已足够念念的学费了，她想的是只要能够交学费，这就意味着她可以留在宋羽身边，这对她来说已经足够了，她现在想，她真是傻呀，她的脑子是不是进水了，她怎么就没像钱红那样做呢，她甚至连想一想的念头都没有过。

    然后她又想，她如果有一天卖出了自己的画，她真的能够像钱红那样做吗，就是说开车接他送他陪他，她现在看见他跟她说话她都脸红心跳，能不说话她就尽量不说话，她怎么能对他说，我开车送你，这句话她说不出口，即使假如她开得了这个口，而宋羽又真的会上她的车吗？

    答案是不可能。所有的这一切在她身上都是不可能发生的。

    那么既然这一切对于她来说是不可能发生，那么现在她看见他上了钱红的车，就是说她做不到的事情别人做到了，她又有什么心可伤可疼呢？

    可她就是疼啊，她疼得扎心穿肺，死去活来，比死还疼。

    就在那一瞬间，就在宋羽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室，而钱红从驾驶室下来走进副驾，就在他脚踩油门，把车开动，那一瞬间，她心里有一种东西轰然碎裂了，天旋地转她差一点跌倒在雪地上，不，不是雪地，是雪化成水，水又被雾霾污染成了黑色的泥地上，她就像，她就像也随着那一阵阵碎裂的声音死过去了。

    她问自己，她对自己，说的好听一点儿，对自己所谓的纯粹的艺术的追求值得吗，而对自己心爱的人，她曾经多么多么的爱他啊，可是，现在，她，失去了，就在此刻，就在这北京最寒冷的六点五十八分的傍晚，她亲眼看着他，看着他在她眼前碎掉了，她曾经把他看得多么多么神圣崇高天使一样的纯洁美丽，她甚至有时候有一点点世俗想法她都觉得自己好可恶，他是光他是电，照亮了她生命中最灰暗绝望的每一时刻。可是，可是现在，现在所有的光芒突然消逝，像聚光灯一样刷地一下关掉了，空留她一人站在这孤独的舞台中央。她的追求，对，她对艺术的，所谓的纯艺术的追求值得吗，如果她不去坚持这狗屁理想，如果她去设计那个冰酒瓶的外包装，她也可以买一辆小SUV，那样的话，他，宋羽，她心爱的，他就不会上钱红的车了，是吗？

    可是，接下来问题来了。

    她挣来了钱她买来了车，她也有勇气敢于向他表达了，他也真的就上了她的车，可是，可是，那样的，那样的宋羽，还是她心里爱着的宋羽了吗？

    多少次她看着他流满汗水的脸，看着他穿梭忙碌在北京，转地铁，乘公交，看着他微信上晒的那一张张吃快餐，赶时间，跑路，夏天，冬天，背着沉重的琴盒，她心里是多么爱他啊。

    可是可是，她的爱是啥呀，就是一句，摇篮曲，晚安，还有那两条微信，什么一条忍着不死的鱼，什么亲爱的，不要怕，多么多么傻，多么多么苍白啊，她现在想想自己酸的牙都快倒掉了。

    多么多么鲜明的对比呀，你看人家钱红，人家说啥了，人家啥也没说，人家转头就去买辆车，有了这辆车，宋羽不必再跑路，不必再挤公交转地铁，夏天热不着冬天冻不着，车上可以坐下来喝点水吃点零食，不必背着沉重的琴盒子，衣服也可以放在车里。

    而你，而你的那一句摇篮曲，晚安！能让他拥有这些吗？

    怪不得那天她发完他再无回应，他不要你的这些花言巧语，说的比唱的还好听，管啥用，能当车使还是能当房住啊！

    他都快把自己累成狗了，你却在这里说什么晚安摇篮曲，呵呵，夏东篱呀夏东篱。

    他不去奔波劳累，你给他付房租啊，他以后要留在北京，他要结婚娶媳妇生孩子，他要买房买车，他不去奋斗他怎么可以拥有这些这些最基本的生存的保障，你那一句晚安摇篮曲就可以让他有房住有车开了吗。

    而钱红她也不是富婆，宋羽更不是傍富婆的小白脸，他只是累了，他太累了，他需要的是温暖，关怀，切实的，对，最切实的，就像钱红那样开来一辆车让他别走那么多路，让他好好有时间休息。

    说到底，谁最爱他，不用说，你们也明白了吧。

    我们是资产阶级的臭小姐，又臭又硬，我们是文艺女青年，我们心里装着我们热爱的艺术，我们要追求自由，自我，还有爱情，呵呵，爱情，做梦去吧，在北京，在北京这个六点五十八分的傍晚时分，爱情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事啊！

    我们穷的没有爱情。

    我们累的不要爱情。

    夏东篱啊，哦，还有宋羽，我好想哭，为你，也为他。

    感觉再也不会爱了！

    六点五十八的傍晚时分，在北京，在那个雪雨纷飞秋末初冬的北京，在那个写着出入平安的大门口那儿，我们，我和夏东篱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宋羽坐进了钱红的车里，坐在了驾驶座椅上，手握方向盘，脚踩油门，带着钱红，开车离去。

    他仅仅是坐了她的车，开了她的车吗？

    事情就这么简单吗？

    还有什么，更为重要的，具有象征意义的事情呢？

    它说明了什么？

    现实与理想的冲突。

    爱与被爱。

    什么是爱？

    什么是关怀？什么是温暖？

    人生的价值是什么？

    你又在追求什么？

    你坚守了什么？

    你放弃了什么？

    你失去了什么？

    你的心又为什么碎的一地玻璃碴子？

    什么是毁灭？

    什么是抗争？

    多么多么疼啊！

    我们的心，都碎了！

    我们都没有再去追随那辆由宋羽开走的钱红的车，我们不想再看下去了，留给我们的唯有那车后一闪一闪的红色尾灯，与所有下班拥堵在十字路口的车辆一样，他们的车也停在了那个立交桥下等待绿灯亮起。

    但那时，我们已经转身。

    我和夏东篱，我们同时转身，转身，离开！

    我进了左侧一家烟店，夏东篱往右拐，也进了一家烟店，我买了一盒中南海，夏东篱买了盒爱喜。

    这是北京最寒冷的一个秋末初冬的傍晚。

    这是六点五十八分的北京。

    我们流下了这一年最伤心的泪水。

    和夏东篱一样，她的疼就是我的疼，她的心碎也是我的心碎，她的眼泪也是我眼里流出的泪水。

    和夏东篱一样，我们乘公交，转地铁，再乘公交，她回到了她的画室，我也站在了她画室的楼下，我并没有跟踪她，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走了和她如此相同的路径，我也不明白我怎么会来到了她的家门口，就好像是有一个声音在对我呼唤，快来吧，快来吧。

    我们像两个受了重创的伤病员，病情一致，病因，病理也极为相似，我们可以互相倾诉病情，我们或许还可以相互疗伤。

    当然，这所有的过程中，我知道她是谁，而她并不知道我是谁，但我们拥有一个共同的话题宋羽，在当时这样的交谈有些不太公平，我是指，我知道她说的人是谁，而她却并不知道我说的人是谁。

    我先在她家楼下一家肯德基吃了个汉堡，才去敲她的门。她画室里灯也没开，屋子里有浓浓的烟味儿，后来打开灯我看见她桌上的红酒已喝了半瓶，杯子里还满着，她像生了场重病，面容憔悴，与我上次见她恍如隔世，她还记得我，她说贺晓苏，我有印象，然后我再一次提及了上次我来时跟她说的那个介绍我来的朋友的名字，也许是那个朋友的名字让她对我产生了信任与好感，也许是她当时已神智恍惚，总之她没再追究我的来意及来历，也或许我这个陌生人面前她反倒觉得安全，这使她在说或讲述她的病情的时候几乎毫无保留。

    忘了说，我猜夏东篱无心做晚饭，给她带了个全家桶还有一瓶大可乐，果然如此，念念饿得吃了好几大块炸鸡，然后她就去她的小屋玩乐高，困了她就自己睡了，中间我问夏东篱要不要去陪陪念念，她说不用她一直都喜欢一个人玩，玩累了她就睡打小就这样。

    她也没问我为什么会买全家桶，一个并不很熟悉的几乎完全陌生的人，所以我猜她那时候精神状态已经异于常人，也可能她一直都处于这样的状态，只是有时候表现得并不十分明显罢了。

    我问她为什么墙上的那些画都是同一个人，她并没有直接回答我什么，过了好半天，她突然问我，你读过《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吗？

    哦，茨威格，暗恋啊。

    她就又沉默不语了。

    我以为我不走近我就不会疼了，可我还是疼了。

    因为我珍惜他所以我不走近他我不走近他我就永远不会失去他可我还是失去了他！夏东篱像是对我又像是对她自己在说。

    好疼好疼啊！

    爱就是疼！

    过了一会儿，她问我，如果让你选择去往一个国家，你会选择哪里？我说可能会选德国，大概因为我学音乐的关系吧。我问她你呢？她说她会选法国，然后她又问我，那要是在我们国家选一个城市住下来，会选哪个？当然是北京了，她说她也是。

    在北京，无论我们有多少疼痛，爱情的，或与爱情无关的，所有的那些我们曾经独自闯过来的一个又一个难关，在未来的某一个日子里，一定会以另一种方式呈现给我们，那将会是我们一直无比期待的。

    现在我们一无所有，但那并不代表我们永远一无所有。

    在北京，我们活得惊心动魄，我们活得奋不顾身，我们哭我们笑，我们站在时代的浪尖上呼啸。

    钢铁的丛林，迷雾茫茫，被城市灯光遮蔽的月光，五彩缤纷，高到云天，低到尘埃，一部混合各种声音的交响乐，你有幸让这一切发生在你的身上，或者说你置身在这广阔与深厚中，承受生活之重，之轻，之疼，之泪。

    多么丰富的痛苦。

    而痛苦有多深，欢乐也将会有多深。

    对，欢乐，没错，虽然现在没有，但某一天的某一个时刻，一定会有。

    忍耐与坚持，我们不能后退，我们已经走上这条路了，我们就不会轻易放弃。

    有时候，其实，男人比女人更现实，而他们在忍耐痛苦的过程中，耐力没有女人那么顽强。

    就在那天晚上，夏东篱给我讲了她之前转过的一条微信，那是有一天她看到宋羽发了段视频，视频中是他背着沉重的琴盒，穿行在北京的马路上，赶地铁挤公交，他说他好累好累啊，对，就是在那天她发了摇篮曲晚安之后，在夜里12点钟时，她转发的那个叫一条忍着不死的鱼的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