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当，当……    

    初春下午的太阳暖烘烘地照着，那个卖麻糖的小贩坐在地上，背靠路边的栏杆，两只眼珠木然地盯着空气中的某一点，有一搭没一搭地用小锤子敲着弯弯的不锈钢凿片。凿片像小拱桥闪闪发光地立在背篼上的竹簸里，竹簸里摆着一大块用大米发酵熬制成的麻糖，麻糖又圆又白，像一朵摊开的巨大的百合。

    没人买麻糖，它还保持着诞生以来的浑圆面庞。

    当，小贩搁下小锤子，解开不知哪里淘来的旧军棉袄的衣襟，往两边扯了扯。晒了很久的阳光，他有些热了，便用鸡爪般的手指扇了扇黑皱皱的脸，把蜷起的右腿伸直，那只装着右脚的解放鞋带着斑斑点点的水泥灰差点碰触到了一只飘逸而来的粉红高跟鞋，高跟鞋的主人面无表情地乜了一眼小贩，小贩慌忙收回右腿，爬起来跳了跳，又坐到地上，盘起腿，当当当地敲起竹簸里的凿片来，两只眼珠继续木然地盯着空气中的某一点。

    “妈，我要吃麻糖。”有个小男孩欢叫着跑过来，但是被他妈妈粗暴地扭走了，“不准吃糖，伤牙齿！”

    总是这样，想吃麻糖的孩子们都被家长拖走了，不管那麻糖是白嫩嫩的大米熬的，还是黄澄澄的玉米、红艳艳的番薯变的。

    要是再没人买，他就要转战其他小区了。每个小区只能敲一个小时。对这门传统的小吃来说，叫卖声就是敲凿片的声音，老人们一听到走街串巷的当当声，就知道卖麻糖的来了。小时候，他们都很爱吃，但是暮年之际，却严禁孙儿们吃，理由很简单：俺们涨知识啦。

    当，小贩锤出一个凄厉的重音，爬起来，用餐布盖上麻糖，正要背背篼，突然一个声音扑棱棱地飞到眼前：

    “叔叔别走，我要买麻糖！”                                                                                                                                                                          

    那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背着书包气喘吁吁地跑来，红扑扑的脸上淌着汗，手上扬着一张十元钞票。

    “我买十块钱的。”

    小贩吓了一跳，从没有人买这么多。顺着小女孩身后望过去，他看见小区门口站着一对夫妻俩，正含着微笑看着他。不用猜，肯定是这个小顾客的父母。那个父亲西装革履，器宇轩昂，提着公文包，母亲穿着紫红色的外套，烫着卷发，美丽高雅，两个人都望向这边，静静地、灿烂地微笑着。

    是上流人，上流人要吃他的麻糖，一吃就是十块钱！小贩激动得膝盖打晃，他抖抖索索地拿开餐布，用凿片的锋刃抵住麻糖，叮叮当当地敲着凿片。

    “十块钱好多呢。”他边敲边嘿嘿嘿地笑了，满脸的皱纹像一圈圈涟漪荡漾开去，仿佛一块幸福的石头砸进了他那麻木死寂的心湖，两只眼珠也骤然活泛了，像两颗刚诞生的星星闪闪地转动着，转得全部苍穹都想笑。

    两斤，是很多，凿片切下好大的一块。小贩称了称，刚刚好，又用凿片叮叮当当地切成小块。

    “麻糖很硬，不要张口就嚼，”小贩边敲边说，“得先在嘴里含一会，软了再嚼。”

    他把两斤麻糖装进食品袋，递给小女孩，接过钱。

    “哈，好多呀，够你们家吃个两三天的。”

    “你可以每天这个时候在这里等我吗？”小女孩说，“我想天天吃你的麻糖。”

    “真的？”小贩像一棵草被幸福的春风吹弯了腰，他伸出手指，想揩揩小女孩脸上的汗珠，但又怕亵渎了从天而降的小天使。他缩回手，在空中坚定地挥了一下：“没问题，我天天到这里等你。”他掏出破手机瞥了瞥：“5点25，每天下午5点25我在这儿等你。”

    “好咧，明天见。”小女孩嘻嘻一笑，提着麻糖，转身跑向小区门口。小贩这才发现小女孩穿着蓝底碎花外套，橙色灯芯绒裤子，白色运动鞋，头上扎着两只彩色蝴蝶结，蝴蝶结像获得了生命，在展翅飞翔。那对父母笑盈盈地迎迓女儿，母亲拿起手绢，揩了揩女儿脸上的汗水。小女孩突然回头，冲小贩挥了挥手，那对父母也冲小贩点了点头，笑了笑。

    小贩呆了，等他意识到应该还一个挥手时，一家三口已经消失了。他低头审视竹簸里的麻糖，麻糖像顽固的敌军阵地被攻破了一个大缺口，那带着优雅弧度的口子仿佛弥勒佛在张嘴大笑，这笑容像胜利的火焰在蔓延下去，直到把自个儿烧没——卖完为止。

    当当当，小贩满怀信心地守着麻糖的“笑嘴”，轻快地敲着凿片，双目炯炯地扫视着来往的行人。但是，再也没人买了。他敲了一阵，背起麻糖，笑着到另一个小区敲去了。

    晚上，直到他回到家，剩下的麻糖一点也没卖出去，但他毫不叹气，他心里惦记着和那个小女孩的约定：“明天下午5点25，她会来买的。”

    第二天下午，他早早地来到那个地点，当当当地敲着凿片。5点20分，小女孩背着书包跑来了，手里照旧扬着一张十元钞票。这次没看到她父母，她一个人放学回家。

    “你的麻糖真好吃，再买十块钱的。”她笑嘻嘻地说。

    “吃完了？”小贩不相信。

    “吃完了，再买十块钱的。”

    小贩乐得合不拢嘴，当，凿片在麻糖上沿着昨天留下的印记，切出了另一朵巨大的笑容。“等等，”小贩又切了一块，装进食品袋里，“既然你们家喜欢吃，就送你们一块。”

    “真的？”小女孩高兴坏了，“谢谢叔叔。”

    此后，风雨无阻，小贩每天下午5点准会提前守在那里，20分钟后，小女孩会准时地跑来，扬着一张十元钞票，老远就喊：“再买十块钱的！”每次只买十块钱的。有时能瞥见她的父母在小区门口含笑等她，更多的时候是她一个人。

    除了她，没人买麻糖，仿佛麻糖是专门为她一个人做的。每次小贩都要多称一些给她。为了这个唯一的小顾客百吃不厌，小贩每隔三天换一次品种：白嫩嫩的大米麻糖、黄澄澄的玉米麻糖、红艳艳的番薯麻糖，每次色彩的改变都会惹来小女孩的尖叫：“哇，变啦！”

    小女孩牙齿雪白，麻糖并没有伤害她的口腔。

    夏天来了，小女孩换了一件翠绿的小裙子，两只蓝色的蝴蝶结。这天买麻糖的时候，她小心翼翼地问：“他们说，只有我一个人买麻糖，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小贩一边切麻糖一边说。

    “那你一天只赚十块钱？”

    “除了成本，没那么多。”

    “你可以去卖凉面吗？”小女孩指着不远处一辆卖凉面的小推车说，“凉面很多人吃。”

    “你不想吃麻糖了吗？”小贩放下了凿片。

    “不，爱吃，”小女孩支支吾吾地说，“我，我只是，不想，看，看到你，每天，只，只卖，十，十块钱。”

    “我只会做麻糖，”小贩叹了口气，“这是祖上传下来的手艺，直到我爹那一辈，生意还挺火，男女老少都抢着吃，不想到我手上，都不爱吃了。唉，时代变了。”

    小女孩沉默了一阵：“别难过，我还会来的。”

    第二天下午，小女孩扬着三张钞票跑来：“我买十二块钱的！”

    小贩惊讶地发现小女孩提着一个袋子，里面装着两只塑料瓶。

    “今天我捡了20个瓶子，卖了两块钱。”小女孩得意洋洋地说，“靠劳动挣钱最快乐，我终于体会到老师说这句话的含义了。”

    “你家里不缺钱吧。”小贩边切麻糖边说。

    “爸爸只准我买十块钱的，我自己挣了钱可以多买呀。”

    小贩的手抖了一下，小锤子敲在了麻糖上：“今天要多送你一块。”

    “真的？”小女孩蹦跳起来，“那今天的快乐又多一分了。”

    此后每天下午，小女孩总是提着个袋子汗哒哒地跑来，手上扬着的钞票两张，三张，两张，五张，四张……十一块，十二块，十五块，十四块，十三块……变个不停。每次小贩都要严正地说：“今天要多送你一块。”赠送的分量越来越重。有一次，小女孩扬着十八块钱飞来，加上送的，一下把竹簸里的麻糖全买光了。两个人都开心得不得了，争着乱敲凿片，仿佛打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大胜仗。

    七月上旬的一天，小女孩穿得漂漂亮亮地走来，递上五十元钱，把新出锅的玉米麻糖全买了。

    “晕了吧？这些麻糖路上吃。”小女孩咯咯一笑，“我放假了，妈妈要带我去新疆玩，自驾游，要8月20号才回来。对不起，我只有8月20号下午来买你的麻糖了。”

    “那，8月20号见。”小贩极力压住伤感，挥手道别，“玩开心点，一路顺风。”

    “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去找工作哦。”小女孩郑重其事的神态像一个母亲，逗得小贩扑哧一笑：“放心吧，咱有手有脚，饿不死的。”

    “你真是太好啦，42天后见，嘻嘻嘻。”小女孩咯咯直乐，提起麻糖飞也似的跑了，两只蓝色蝴蝶在头上颤悠跟飞，仿佛找准了这个盛夏最美丽的花朵。

    此后一个多月，小贩没有做麻糖，而是去工地打短工。小女孩不在，麻糖也失去了存在的理由。到了8月14日，小贩急匆匆赶回家，开始做麻糖。大米、玉米、红苕，三种麻糖都要做一块，就像太阳、地球、月亮三星并立，给小女孩的归来最圆满的迎迓。

    20号下午5点，小贩走到约定的地点，放下背篼，移开餐布，露出三块圆圆的麻糖，红白黄，甜香四溢。他靠着栏杆坐下，拿起小锤子，叮叮当当地敲起凿片来，仿佛在呼唤远方的朋友。

    直到天黑，小女孩都没有出现。

    也许是飞机晚点。小贩背着麻糖回家了。

    第二天下午，小贩又准时抵达，叮叮当当地敲起凿片来。

    直到天黑，小女孩还是没有出现。

    也许是路上碰到某个新景点。小贩背着麻糖回家了。

    第三天下午，小贩又准时抵达，叮叮当当地敲起凿片来。

    直到月亮升起，小女孩还是没有出现。

    也许到西藏去了，高原反应，耽搁了。

    第四天下午，小贩又准时抵达，叮叮当当地敲起凿片来，一直敲到凌晨，小女孩还是没有出现。

    第五天下午，人们开始围观小贩了：“别等啦，那个小姑娘的牙齿被你败光了，再也吃不动你的麻糖了。”

    当，当，当，小贩一直敲到太阳升起，小女孩还是没有出现。

    直到开学，还是不见小女孩的踪影。

    难道她转学了？搬家了？到了另一个城市？

    麻糖已经坏了，小贩把它们倒进垃圾桶，又做了红白黄三种麻糖，继续到那个约定的地点等候。

    每天如此。天天如此。

    没有人再围观他了。小贩孤独地敲着凿片，两只眼珠木然地盯着空气中的某一点，像深山古刹的老和尚木然地敲着木鱼一般。

    这天傍晚，淅淅沥沥地下起了秋雨，小贩坐在雨里，继续敲着凿片，不知是麻木还是专注，竟忘了扯过餐布遮住三块麻糖，麻糖就那么淋着雨，像三张哭泣的脸庞。没人提醒他，他和没人吃的麻糖都是多余的存在。

    有个男人淋着雨，走到竹簸面前。

    “师傅，”男人的嗓音嘶哑抽搐，“不要等我女儿了。”

    小贩浑身一颤，抹了抹眼睛，用力一瞅：这不是小天使的爸爸吗？天哪，他变化真大，脸色苍白，面颊枯瘦，胡子拉碴，颧骨高耸，眼窝深陷，两眼充血，佝偻着腰，一蓬白发像杂草耸立，才两个月，就老了十年。

    “她到哪儿去了？”小贩一骨碌爬起来，抓住男人的胳膊拼命摇晃。

    “不在了，”父亲的声音像从天边飘来，“和她妈妈，一起不在了。”

    当，手中的小锤子掉了。

    “是车祸。8月20号那天下午，她们急着赶回来，开得太快了，撞上了一辆货车。我去处理……现在才回来。”

    “急着赶回？”小贩瞪大眼睛，脸色刷白，嗓子瞬即嘶哑，“是不是因为要买我的……”

    “不是不是，和你无关。”父亲拍着小贩的肩连忙说，“那天，是我，我的，生日……”

    “噢，”小贩抹了抹额上苍白的汗水和雨水，捶了三下胸口，仿佛把冲出胸腔的心脏压了回去，即便如此，他还是如山石崩解般地喘息了好一阵。他弯下腰，抚摸着竹簸里的三块麻糖，似乎瞅见两只蓝色蝴蝶在这片三色花园里飞舞，眼泪止不住哗哗直涌：“老天无眼，再也没人，吃我做的麻糖了。”

    “师傅，我必须告诉你实情了。”父亲咬咬牙，极力使语气平静，“我女儿，并不喜欢吃麻糖。”

    啊？小贩身子一挺，目瞪口呆。

    “今年三月，这个城市发生了一件大事，有个走投无路的人，在幼儿园门口砍伤了好多小朋友。我女儿见你的麻糖卖不出去，怕你绝望，也变成坏人去伤害小朋友，就逼我每天至少给十块钱，去买你的麻糖。她是班上的安全委员，比别的孩子，也比我们大人，想得多。”

    呜——小贩悲号一声，蒙住脸，弯成一张弓，慢慢蹲下去。

    “我不会，不会变坏人的。她不喜欢吃麻糖，就不用来买呀。买了四个月。好多好多的麻糖，就为她一个人做——那些麻糖，都扔了吗？”

    “没有，”父亲擦了擦脸上的汗水、雨水和泪水，“装了15个书包，一起埋进了坟墓。”他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眼神里透出丝丝神往：“想来我家公主在天上，正在津津有味地嚼麻糖吧，因为她在人间说过，好希望自己喜欢吃麻糖呀。”

    嗷——小贩再也忍不住，用拳头捶击大地，撕心裂肺地嚎哭起来：

    “我明天，就去学做凉面！”

    两个月后，小贩推着小推车卖起了凉面、土豆泥、煎饺和茶叶蛋。来买东西的顾客们都惊讶地发现，小推车上立着一支巨大的红白黄三色蜡烛。

    他们不知道这是一根无法点燃、但时时在燃烧的蜡烛，更不知道这根蜡烛是麻糖做的，一旦蜡烛发出了异味，主人就会换上新的一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