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在嘟嘟从四楼走向一楼的当儿消失殆尽。楼前那排色彩骄人的银杏树，在她起身准备下楼往脖子上系围巾时，还拖着长长的影子，在满是落叶的草地上徜徉，很壮观的样子，可现在却已经淹没在了银白的灯光里面。一切都变成了银白。树身，叶子以及它们身后那一幢幢楼房。银白。很耀眼。秋天的多彩的韵味儿似乎是一眨眼之间便陡然不见了。

    不过，嘟嘟并没有慨叹太阳那极快的脚步。她已经不再那么关心它了。时间，在她面前，变得冗长了起来。像是手里捏着一大把沙子，她倒是希望它们能尽快地从自己手指缝儿里，加速漏出去。

    手机响了。

    这时嘟嘟刚走出办公大楼的楼门。正在朝四处张望。

    她并未掏出手机来看。那是她设置的闹铃，每当这个时刻它都会这样格叽格叽地响。大概十几年了。尽管这期间她曾经更换过手机，还不止一部，但是那铃声却始终如一地是那一个格叽格叽的调子。她跟浩浩说过，她听烦了，想换一个，可是浩浩却执意要她用这个。他说妈妈，这是聪明的一休啊。那么就用这个，聪明的一休。她其实也很喜欢一休，每次孩子看动画片时，她也都会陪着看一会儿，这些年里，她一直期盼着浩浩像一休一样聪明，健康地成长。除了手机铃声还有录音机里播放的磁带。那时候的录音机还没有循环播放一首曲子的功能。她只能求助于声像室的小孙。小孙在给她往一盒磁带里灌满了一曲接一曲的咯吱咯吱的歌曲后，说，你儿子可真是特别，够有个性！小孙说这句话时，竟然还拍了一下她的手。或许那不应该叫拍，应该叫摸。不管怎么说，总之，他是那样做了。这个动作，让嘟嘟感觉有些奇怪。就是这个小孙，十几年后成了老孙，孙处。房产处的孙处。嘟嘟是在前不久给房产处递交住房申请时才知道的。小孙坐在处长室里，曾经摸过她的那只手攥着她的申请。他的眼睛不看报告，却在看她。他问她，怎么会是这样？有些难过和忧伤的样子。她不知道该应答什么。俩手使劲儿地在衣服下摆上搓。他又问，怎么会是这样？那么你现在住哪儿？嘟嘟回答说办公室。回答时，眼睛就有了些潮润。孙处见了，眉毛便往上挑了一下。

    草地里的落叶开始滚动。风吹了过来。嘟嘟的一缕头发被掀开了，她赶紧用手把它按住，以遮盖头发下那层新长出来的白发。其实她的四周并没有人。街道上空空的。所有人都隐匿在了阑珊夜色里。酒吧、歌厅、饭店、大排档以及一幢幢楼房闪烁着的万家灯火。每个人在这个时候，都会有一个归宿。妈妈，你应该把头发染成黄色。浩浩曾经双手搂着她的脑袋跟她说，小娇姐姐就染成了黄色，很好看，你应该像她那样。嘟嘟把他的手从头上移下来，说，小娇姐姐是学生，她可以，妈妈是老师不可以。浩浩说你不是老师，你是图书馆。嘟嘟说图书馆也是老师。是不教课的老师。孙处在嘟嘟前去催问房子的事情时，依然问她怎么会是这样？嘟嘟无言以对。仍旧俩手放在衣服的下摆上搓。孙处从抽屉里拿出来她的住房申请，用手指弹了一下，说，有些难办，房源很紧，你是老职工应该知道。这样，你容我几天，我再想想办法。这个忙我一定会帮你。嘟嘟不知道是应该作揖还是应该鞠躬，一再地说谢谢，麻烦您了。孙处便走到了她的身边，伸出了那只手，又要放在她的手背上。嘟嘟向后撤了一步，想躲开，但是为时已晚。手已经让他给攥住了。

    格叽格叽的音乐响到第三遍时自动停止了。这遍闹铃响过之后，该是浩浩晚上做作业的时间了。嘟嘟不由自主地还是在心里这么想了一下。并且瞬即便联想到了他的中考，他的年级排名，以及老师常在最边上挂着的一句话：每相差一分，就相差一操场的人。走出办公楼的嘟嘟站住了脚。她在朝四周张望。无目的的那种眼神儿。妈妈，你站好了让我看看。她又想起了浩浩，他说你还是应该把头发染成黄色。小娇阿姨就是这种颜色，特好看！小娇是丈夫雷鸣的研究生。浩浩一直跟她叫姐姐。但是那一次，他却说了小娇阿姨。这个变化，嘟嘟一下子便感觉到了！那天孙处提着一分麦当劳早餐来到了嘟嘟的办公室。嘟嘟住到单位办公室里之后，一般早晨都要早早的起床，因为她要赶在同事们上班之前，特别是总爱赶头班车就到办公室来的贾老师到来之前把被褥收拾好，把折叠床叠起来放到那排高大的书柜后面，然后再把昨天晚上晾晒在办公室暖气、沙发扶手以及椅子靠背上的内裤、袜子、乳罩等一系列女人的小零碎儿收起来，以免影响同事们的正常工作。叠被时，手机响了。听见格叽格叽的铃声，嘟嘟就停住了手，按了手机的接听键，电话里有声音问我能进来吗？嘟嘟以为是贾老师来了，开不开门，就说，贾老师，实在对不起，我刚起床，办公室还没来得及收拾，您先委屈一下，待会儿再进来，我马上就收拾好。嘟嘟说完话，不见手机里面有回应，就赶紧举着电话从书柜后面出来开门，门外不见贾老师，却见孙处提着一袋子麦当劳举着手机站在面前。嘟嘟奇怪，问怎么是你？孙处把眼睛眨了眨，反问怎么不能是我？问完，就径直地走进了嘟嘟的办公室，把袋子放在桌子上，做了个请吃早餐的手势。嘟嘟无可奈何。有心轰孙处拿着早餐出去却又不敢，于是赶紧赔着笑脸，说：孙处，麻烦您了，不知道这份早餐多少钱？说罢，忙拿起自己的书包从里面往外掏钱包：多少？孙处，我给您钱。孙处没看嘟嘟攥着钱包的手，他从沙发扶手上拿起嘟嘟的一个乳罩，放在鼻子上闻了闻，之后又放在嘴上亲了一下，说：我把这个拿走，就算你的早餐钱，以后，我每天给你送早餐，你每天给我一个这个。说罢，孙处拉开上衣的拉链，将乳罩塞进了自己的怀里，快步走出办公室。孙处的举动，让嘟嘟十分难堪，感到无地自容的她脸滕地一下涨红了起来，如果不是为了房子，她真想把那早餐一股脑儿地拽在他的脸上，但是她还是将自己的火气压了压，提起塑料袋儿，高声叫着孙处追了出去。嘟嘟提着早餐从教学区跑出来，在家属宿舍楼前才追上了骑着自行车的孙处。由于马路上来来往往的都是同事，嘟嘟没敢把身子和他靠的很近，也没敢把内心的不快表现出来。她远远地将塑料袋递过去，示意让孙处拿走，见孙处不接，就索性把塑料袋往他车筐里一放，转身就走。孙处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他把自行车一支，嬉皮笑脸地追上嘟嘟，一把将她的胳膊攥住，说了句嘟嘟你看你怎么这样儿啊，跟我你客气什么呀，就把塑料袋塞进了嘟嘟的怀里，之后又把双手放在嘟嘟的肩膀上揉了揉，把她的身子往回一转，一面推一面说，快回去吧，待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见过往的同事都向他俩投来好奇的目光，嘟嘟刚才坚定不移地追出来，决计要把早餐还给孙处的决心开始动摇了。她无可奈何地晃动了一下身子，躲开了孙处扶在自己肩上的手，将头低下来，开始默默地往回走。由于刚才正在气头上，加之追赶的脚步迈的急了些，嘟嘟的内衣都让汗水湿透了。往回走了几步，一阵风恰好踢着地上的枯叶，淘气的孩子一般从身边呼啸而过，嘟嘟不禁浑身一紧，打了一个寒颤，亦发地感到身上冰凉了起来。或许就是浑身冰凉的缘故，嘟嘟抬腿迈向办公室楼梯的那一刻，脑子里竟然是一片空白，以至于她都忘了是为什么下楼跑了一趟，甚至还抱着一份早餐。楼道里的嚷嚷声首先牵动了嘟嘟某一根处于休眠状态的神经，这根神经让她心头震颤了一下，继而听清楚了那些人的声音很熟悉，像是自己办公室的贾老师、李老师、王老师还有冯老师，所说的内容全部都是这么乱七八糟的，还像是办公室吗？还能办公吗？轰然一下，嘟嘟脑子里所有的神经就都被唤醒了，她猛然记起了自己跑下楼去的原因，记起了自己晾晒了满办公室的内衣。扔掉塑料袋后，嘟嘟奋力跑上楼去，办公室的门口，她看见了贾老师、李老师、王老师和冯老师，再跑近，她看清了他们脸上显露出来的不满及愤懑。在众位老师鄙夷目光的注视下，嘟嘟跑进了办公室，晾晒在暖气、沙发以及各位老师椅子靠背上的乳罩、内裤、背心和袜子立即让嘟嘟感到无地自容，羞愧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