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梨花梦  2  保守了十几年的秘密
作者:金少凡      更新:2016-02-20 21:38      字数:3123
    嘟嘟并不急于回家。她不想回去。好几天了,她一直都想到十年前曾经居住过的那个大杂院儿看看。这种想法非常强烈。像是饥渴了,急于要进食似的。

    那地方距离医院并不远,乘5路汽车,十几分钟便可到达。

    她踯躅了片刻。停下脚来,开始等车。

    不用问,我们也可以想象出来,这个时候,在她心里,一定开始闪现那个大杂院儿的画面了。

    的确如此。

    她把眼睛放到了车水马龙的路面上。她记得,老爸当年就是顺着这条路,骑着那辆她戏称为除了车铃儿不响那儿都响的自行车,一路摸索着打听着找到的那个隐藏在胡同深处的地方。那是个寒冷的冬天,老爸攥着车把的手指被冻得生疼,并且在返回的雪路上,心比手指还要痛。

    于是一丝很浅的,略微带了些苦涩的笑,就不经意地,在嘟嘟的嘴角上浮现了出来。

    其实,嘟嘟这个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嘴角上挂着那么一丝浅浅的笑。若是知道了,她也会赶紧把它收回去,不让车站上任何人看到。可是硬要问她这个时候,脸上浮现着的苦笑是因为她想起了什么嘛?嘟嘟肯定也没有必要去掩饰,她会跟你说起自己的老爸。说起过客。

    过客。

    那是老爸给她取的雅号。

    是因为她从小的不安分。是因为她从来不听家里人的话。老爸老妈的话以及妹妹的话。她从不听任何人的劝说。

    嘟嘟是家里的老大,是长女,虽然不是男孩儿,但从小就被赋予了父母的期待。按照老爸的设想,她要扎根于国防工业,走技术员、工程师直至高级工程师这样一条阳关大道。因为爷爷是国防工业占线上的第一代老兵。老爸老妈是国防工业战线的第二代老兵,他们期待着她能延续他们对国防工业深厚的爱戴。但是,嘟嘟从小能歌善舞,爱蹦爱跳,且人长得又非常漂亮——当然了,爱蹦爱跳似乎跟漂亮本身无关——却冲破了重重阻挠,最终还是走上了老爸说的那座只能吃青春饭的独木桥。

    或许,这就是命运,嘟嘟每每想到那个时候的自己,都会这么认为:命运,是更改不了的。上天注定了,你只有去遵从。既然你注定了要做一名过客,那么只能在那张预制好了的图纸上,顺着坐标,从一个驿站走向另一个驿站。

    或许是因为年轻的缘故,投身演艺圈儿,去走穴,让漂泊流浪作为自己人生的第一个驿站,嘟嘟一定是受了王子抑或是卢小舟的影响。王子在她心中是至高无上的,而卢小舟就饰演王子。跟随着舞蹈的旋转,已经把自己当作了天鹅的嘟嘟,似乎很容易就把王子和卢小舟合二而一,融为了一体。

    去走穴的决定很突然,决心是在一瞬间下的。那个时候,一辆汽车正轰隆隆地响着引擎。刚刚参加完演出的伙伴儿当中,不断有人提着行李攀爬上那辆绿色的解放牌汽车。

    在大家的催促声中,她急急忙忙找到了卢小舟,问,你去不去?

    卢小舟用了不屑的神情,说,当然去!你不去吗?

    我,我,嘟嘟有些犹豫,吞吞吐吐的,说,我爸爸不是很同意。

    这是去实现自身的价值,卢小舟火气很壮地说,你懂不懂?现在的口号是不管黑猫白猫抓住耗子就是好猫,有了钱就有硬道理,懂吗?就像你演过的吴清华,突破重重阻力,寻求真理!现在,钱就是真理!

    卢小舟的话激励了她,嘟嘟毅然把自己的行李递到了卢小舟手里,十分坚定地说了一个字,走!

    一个月后,老爸才收到了一封来着广州的信。

    这封信,老爸没拆。他用毛笔在上面写了“查无此人”四个字,直接又送还给了收发室。

    退信倒没使嘟嘟怎么不快。每天白天排练晚上演出,在众多脸蛋黝黑的建筑工人,对她光着的大腿投视过来敬仰、羡慕、关注、渴求甚至是贪婪的目光下,嘟嘟感觉自己就如同是一个中心点,大家都在围着自己旋转,因此她拥有最多的就是开心。因此,老爸的退信,她并没有在意。一扬手,那信就翻着跟头,飘落到了床和桌子的缝隙当中。

    忽然想到那封退信,把它从床底下翻出来,是在一年之后的某个晚上。嘟嘟看着那封信,看着老爸在信背面写下的那四个毛笔字,彻夜未眠,她没有勇气提起笔来,再次给家里写信,尽管这次是想写给妈妈。

    第二天,几经犹豫,嘟嘟把同宿舍一个老大姐叫到了大街上,吞吞吐吐的跟她说,自己两个月都没有那个了。

    老大姐很吃惊,忙问,两个月了?

    嘟嘟很难为情,脸涨得通红,说,嗯。

    是,是卢小舟,卢小舟吗?老大姐试探着,问。

    嘟嘟没敢看老大姐注视着自己的目光,把脸转了,看了别处。

    这个该死的卢小舟!你知道吗,老大姐问嘟嘟:你知道张惠是因为什么走的吗?

    不是因为她业务,业务不行了吗?她的节目,观众不爱看。嘟嘟回答。

    扯淡!是因为她怀了卢小舟的孩子!老大姐愤愤地说,这个畜生,哪天他翻跟头,应该从台上翻到乐池里,摔残……摔死……

    接下去,老大姐又说了些什么,嘟嘟都没有再听进去,她只是跟随着老大姐脚步的节奏,慢慢往前移动着自己的脚步。尽管她始终仰着头,抑制着自己,但泪水还是顺着两腮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下一个驿站,是回家。只能回家。

    是不是那封退信的缘故,使得结束走穴生涯的嘟嘟很少回家呢?无从知晓。但是那段单身宿舍里的寂寞生活,确实是为她抬腿迈向下一个驿站打下了伏笔。

    无意间的一瞥,一个叫雷鸣的,就闯进了嘟嘟的生活。

    嘟嘟忘了那天是因为什么非要去一趟西单了。好像是要买件毛衣或是秋衣什么的。走到距离西单不远的缸瓦市,迎面一个留着长长大鬓角的男人把她的目光吸引了过去。那个时候,市面上还没有诸如帅呆了,酷毙了这样的形容词,嘟嘟在给朋友叙述雷鸣的时候,只会说他像那个电影演员。日本的。高仓健。

    那天,两个人擦肩而过。一瞬间,双方对视了一下,并且在走出几步之后,不由自主的又都回过头来,朝着对方又看了一眼。之后,一驾幸福的马车,哗啦哗啦地奔跑了过来,不由分说就把嘟嘟载到了一个新的驿站。

    这个驿站坐落在缸瓦市附近的一个胡同里。一座老式四合院当中一间简陋的小屋,用阴冷和黑暗,迎接了心中燃烧着一团火焰的嘟嘟。她进屋拉开灯,借助着那盏25支光电灯泡投撒下来的昏昏黄黄的光,看了看四周,没说一句话,就把自己的行李往雷鸣床上一铺,把手提箱和用来洗脸、洗脚、洗屁股的盆,一股脑往床底下一塞,用一块抹布把窗台、桌子、床头都擦干净了,用一把笤帚,把地面、墙壁、屋顶都扫干净了,之后再把一张大红喜字往斑斑驳驳的玻璃上一贴,便结束了需要用很长时间、很多程序、很多礼节才能完成的婚礼过程。

    像上次去走穴一样,老爸是在嘟嘟结婚一个月之后,才得到照会通知的。并且,恰巧在得到这个照会通知的同时,他还从一个老战友孩子的嘴里,听到了关于嘟嘟在广州曾经怀过孕那么一件事情。

    这两个消息加在一起,导致了老爸当天晚上没有用晚餐。并且还无缘无故地踢了二女儿蕊蕊的儿子刚刚一脚,老爸卯足了劲儿,扯着脖子喊滚蛋,都他妈的滚蛋!

    全家乱成了一团!

    被惊动了的邻居赶紧敲门前来劝架。

    邻居进门之后,老爸突然觉得自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仿佛刚才的怒火把自己肚子里所有要说的话都燃烧尽了。于是,一屁股瘫在了沙发上,随即用双手捂住了脸。随着他周身一阵颤抖,泪水静悄悄地透过手指缝,顺着手背,一股股流了下来。

    以后,你们谁也不许在我面前提起她,我没有这个闺女!我还告诉你们,你们谁也不许去看她!

    这是那天老爸敲着桌子说的最后一句话。

    不过,第一个违反这条禁令的竟是他自己。

    去寻找那个大杂院儿,是在一个冰冰冷冷的下午。老爸骑着车,手脚都冻得麻木了才总算是看到了那个要找的斑斑驳驳的门牌。蹑手蹑脚进到院子里,他本想悄没声儿地看看,之后问问邻居嘟嘟在这里生活的怎么样。叫他没有想到的是,一进院子,迎面就看到了嘟嘟在水管子旁边洗衣服。孩子的脸冻得通红通红的,两只浸泡在冰冷水中的,以往总捏着兰花指的小手儿也通红通红的。只见她揉搓几下衣服便赶紧从洗衣盆里抽出手来,凑到嘴边,用口中的热气哈几下。看到这一幕,老爸当下鼻子就酸了,并且,一声嘟嘟都到了嗓子眼儿,差一点就脱口而出。

    这些,都是妹妹后来讲给她听的。妹妹说,老爸抽身往回走的路上,心里头一直酸溜溜的不是滋味儿。回到家里,他把那张记着嘟嘟地址的纸条,悄悄地放在了茶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