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給火車修路
作者︰夏商周      更新︰2017-05-10 23:01      字數︰2479
    一個人的命運是多麼奇特呀。

    我望著1911年深秋的廣州夜空,不住地悲嘆,人的命運和天上的星辰何其相似啊。

    那些星星,表面上看,是在各自獨立的位置上閃爍,可是在彼此間那些幽暗的空間,卻存在著無數根看不見的萬有引力的鏈條,正是這些無時無處不在的秘密鏈條,決定了它們在宇宙間的相互位置,以及,是否發光、光的強弱、運動軌跡和壽命長短。

    地球上人的命運,何嘗不是這樣呢?被一根秘密的鏈條牽引著,改變著,每個節點都充滿了引力和斥力,都有可能在人生的整個鏈條中起著決定性作用。

    如果八國聯軍不慘殺我的父母和姐姐,我就不會把復仇當作人生的最高目標;如果沒有肅親王的鞠躬盡瘁和廉潔奉公,我就不會產生振興大清的理想和信心;如果我不去日本留學,就不會遭受保皇黨和革命黨的困擾;如果我不退掉西方政治學,改修明治維新課,就不會遭逢吉野小美子;如果我不去小澤大浪先生家請教,如果小澤先生不那麼毀滅性地預言大清王朝的未來,我就不會在大街上死亡般地飄蕩,從而就不會踫到吉野小美子和兩個日本浪人;如果沒有他們的羞辱和毒打,專搞炸彈的革命黨林冠戎就不會跳出來;如果沒有林冠戎,我也就不會結識孫中山;如果沒有中山先生的點化,我就不會變成不要任何標志的純粹精神上的革命黨。

    為了復仇的最高目標,我必須把建立現代民族國家當作自己的終極理想……

    源自一腔個人的仇恨,最終卻使我升華了。

    一旦精神獲得自由,肅親王的禁令就自動消失了。在專業學習之余,我如饑似渴地閱讀西方歷史、政治、哲學書籍,特別是法國啟蒙運動思想家的著作,還有托馬斯•潘恩的《常識》,以及孫中山先生的著述,混沌的大腦日漸清晰,我忍不住仰天慨嘆︰這才是啟蒙啊,啟蒙賜予你光明,此前的我不過是在暗黑森林中狼奔豕突的野獸而已!

    1909年的春天,我帶著嶄新的目光、強大的精神力量和全班第一名的罕見成績光榮畢業。

    在天津港一下船,就見一群人大放鞭炮,硝煙中走出了肅親王,抱著我的肩,聲若洪鐘︰“完顏青,你是我們大清的驕傲啊!如果你沒拿第一,我是不會親自來接你的。要是上上下下都有你這股狠勁,復興大清指日可待呀。看看,你的精氣神,多足呀,留學是留對了。”

    “謝謝王爺。”我鞠躬致禮。

    在回北京的火車上,肅親王興致勃勃地介紹起朝廷的立憲計劃來。我大吃一驚,想起了肅親王要我遠離保皇黨和革命黨的禁令。肅親王說︰“眼下立憲是潮流呀,擋也擋不住,不如抓住潮流,控制潮頭的方向。不要以為老佛爺不在了,少壯輩就做不了事。放心,我們是心中有數的。”

    我這才尖銳地意識到,光緒帝和慈禧太後已于去年崩掉了,小溥儀做了皇帝,年輕的皇帝爸爸載灃做了攝政王,出賣過光緒帝的北洋軍頭子袁世凱下台了,滿洲貴族統治集團看上去活力四射,時代似乎真的要變了。

    “川島先生呢?”我淡淡地問。

    “我和川島先生已經結拜為兄弟了,他真是好人哪,以振興東亞為己任,不遺余力地幫助我。唉,好人哪,好人哪,我真是無以為報呀。”

    我很想問那封揭露川島浪速圖謀分裂滿蒙的信收到沒有,听了肅親王一唱三嘆的頌歌聲,就暫時打消了這個念頭。

    我離開北京整整四年了,這座古老的帝都似乎絲毫沒變。我依然住在肅親王那棟舊宅子里。四年了,它還是那麼破舊。艱苦樸素就能拯救大清王朝嗎?我望著肅親王愈發滄桑的面容百感交集。

    肅親王要我明天就去外務部報到,協助處理路礦事務。我想先去京張鐵路的工地見習。肅親王略一沉思,答應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出發了,第三天黃昏,我在張家口附近的工地上見到了詹天佑。我表達了崇敬之情和學習之意。詹天佑風塵僕僕,滿臉黧黑,為人敦厚樸實。我們相談甚歡,共謀中國鐵路大計。詹天佑建議我早點去外務部上班,利用肅親王的關系,制定國人自建川漢鐵路的確切計劃,力促朝廷盡快做決定,不然時日一久,必然頂不過洋人的壓力。

    “你的最佳工作地點就是朝廷,當然,你想過過工程師的癮,隨時到鐵路工地來。”詹天佑笑著說。

    我豁然醒悟,在工地上呆了兩天後,就急急趕回北京,到外務部上班去了。

    外務部是清政府在《辛丑條約》簽訂後由總理衙門改組成立的一個機構,班列六部之首,是列強逼壓的產物。外務部成立後,列強大為滿意,他們終于有了一個可以專門打交道的部門了。外務部管轄範圍極廣,所有對外事務︰簽約、劃界、遣使、通商、海防、路礦、關稅、郵電、華工、傳教、游歷,等等,都得管。

    那時列強爭奪路權更為激烈,路權必然牽涉到礦權,修路開礦又必然侵犯當地人的利益,由此引發的騷亂和暴動比比皆是,而根據《辛丑條約》的規定,清政府又有鎮壓中國人民反抗之責。于是,我每天處理各地上報的公文,傳達各種指令,接見全國各地的請願代表,周旋于外務部和北京公使團之間,忙得焦頭爛額。

    有一天,我回到家,疲乏的眼楮頓時一亮,一個三歲左右的漂亮小女孩在院子里蹦蹦跳跳。

    “你是誰呀?”我好奇地問。

    “我是十四格格愛新覺羅•顯,你是誰呀?”

    原來是肅親王的女兒,我從未見過,肅親王的子女很多,為了不影響父親的工作,幾乎都住在別處,平時很少見,只在過來看父親的時候才偶爾踫得到。

    “我是完顏青哥哥,你好乖呀。”我蹲下身逗她。

    “你就是那個,開火車的嗎?”小女孩咯咯咯地笑了。咯咯咯的笑聲使我突然想起了日本浪女吉野小美子。

    “我不開火車,我給火車修路。”

    “火車會噴火嗎?”

    “不會,火車不是妖怪。”

    “那為什麼叫火車呢?”

    我無言以對,只得一個勁地夸︰“你好聰明呀,小格格。”

    忽然一陣哈哈大笑聲,肅親王回來了,後面跟著挎刀的川島浪速。顯叫著“阿瑪”,飛向肅親王。肅親王抱起女兒,親著她的小臉蛋,對日本拜把子兄弟介紹說︰“我女兒愛新覺羅•顯,漢名金壁輝,字東珍,東方的珍寶呀。”

    “東方的珍寶,可愛的小公主,我可以抱抱你嗎?”川島浪速伸開雙臂,笑眯眯地說。

    顯像看貓頭鷹似的盯著川島浪速,突然扭過頭,哇哇大哭,手腳亂蹬。川島浪速尷尬不已,肅親王忙叫老媽子把顯抱走了。我上前給肅親王請安,向川島浪速彎了彎腰。

    “川島先生,我在東京大學讀書的時候,听過您關于中國的演講。”

    “是嗎?”川島浪速目光躲閃,“你當時也在場嗎?”

    “不要再提演講的事了,”肅親王臉一沉,“我和川島兄還有事,你去想鐵路的事吧。”

    我立即告退,我確信肅親王收到那封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