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文学的一二三
作者:秦兰珺      更新:2017-04-26 12:55      字数:4348
    虽然我们经常拿“Electronic Literature”翻译“网络文学”,但二者在中西方文化中几乎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东西。Electronic Literature很大程度上延续了西方实验和先锋艺术的传统,具有很强的精英性和启蒙性,而网络文学在中国继承的恰恰是与此完全不同的另一个脉络。因此,虽然网络看似让世界变得越来越“平”,可诞生在网络中的网络文学却偏偏保持了浓厚的中国特色。在中国,网络文学绝不仅是文字从印刷到数字媒介的一次简单移植,我们从中看到的是文学整个生产、传播和消费机制的时代变革,甚至通过这种变革看到互联网给今日社会带来的一系列机遇和挑战。

    那么,网络文学究竟变革了什么?其看似纷乱的生态格局究竟有哪些因素构成?未来的网络文学又将呈现出怎样一种演变趋势?让我们带着这些问题,来谈一谈网络文学的一二三。

    一场媒介革命

    媒介不仅是信息的载体,也改变了信息的内容本身,同时它还能积极地塑造生产信息的思维和行为方式、文化和社会形态。在这个意义上,媒介、信息、思维、行为、文化和社会有时会呈现出一种有趣的“同构”现象。例如,被印刷术普及的层级目录,往往伴随着层级式的思维和社会结构;而互联网编织的网状链接,又往往呼应着分布式的思维和社会结构。如果层级结构意味着自上而下的规划,其结果是分门别类、条分缕析,一个萝卜一个坑,那么网状结构则意味着自下而上的“涌现”,其表现为万物相连、混沌迂回,一个鼹鼠N个洞。也因此,当层级式和分布式、印刷术和互联网相遇,曾经的某些观念总是要经历一番调整和扬弃,其中对文学影响颇大的两个观念就是:作者和经典。

    对“作者”的强调在某种程度上是印刷文明的独特产物。当文字让个体孤独的精神创作成为可能;当印刷术和书籍市场为“作者”朝知识“所有者”之转变做好铺垫,“作者”就成为了印刷文明中的一个重要概念。可在文字诞生前的口传时代,我们经常找不到现代意义上的“作者”;在印刷文明之后的信息时代,作品在作者、读者、编辑和网站的频繁互动中形成,“作者”对作品的专属权难免要打上不同程度的折扣。与此同时,复制、粘贴的便捷和发布渠道多样,让版权和盗版的斗争就像正规军遭遇“游击队”,虽然今天打击盗版的呼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烈,可“网络盗文”非但屡禁不止,甚至还出现了专业的盗文队伍和盗文生态。

    其实,并非每个网络作家都仇视盗版:有一大帮人守着你更新,在第一时间组织人誊抄,半个小时后就有“盗文”出现在其他阅读平台上,这样的“关注度”在信息爆炸的今天,也只有印刷时代的“经典”能够匹敌。说起经典,我们常说它是时间沉淀的自然产物,可经典也是一系列复杂文化因素互动的结果,其中的一个重要维度就是我们对“经典”这个概念自身的认识。对于网络文学的经典,有两个问题尤其值得探索:如果“经典”就意味着权威主体的评论和追溯,意味着严肃读者的重读和细读,那么在以“浅阅读”和“平民化”为特征的网络空间,在信息洪流迅速洗劫一切的“刷屏”时代,这样的“经典”是否可能?但如果我们承认网络文学自有其独特的经典和经典生产机制,该机制与网络文学对艺术活动的“去层级化”改造密不可分,与其参与主体的“多元化”和“世俗化”构成密不可分,那么“网络经典”的标准又是什么,传统经典与网络经典对话的边界又在哪里?

    其实,维权和标准正是今日网络文学最难啃的两块骨头。不难看出,站在这两个时代难题背后的恰恰是“作者”和“经典”这两个观念自身在媒介变迁中的转型。如果人类的历史用几千年的时间经历了从口传文明到文字文明、又从文字文明到印刷文明的转变,那么或许,今天我们见证的正是这样一场“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经典和版权保护的难题,传统和网络文学的相遇,不过是印刷到数字文明转型中的几个微观缩影。

    两个文学传统

    网络文学是媒介变革的产物,也是历史延续的结果。在某种意义上,今天网络文学之所以能迅速繁荣,正因为根植于我国的文学传统。从《诗经》开始,我们就有了区分“雅”、“俗”的意识,而网络文学延续的正是其中“俗”的脉络。什么是俗文学呢?简言之,“俗”最早意味着相对于“庙堂”和“文人”的“江湖”与“民间”。例如,我们有《大雅》的庄重,也有《国风》的朴素;有精英阅读的经书经文,也有大众聆听的变文俗讲。后来,“俗”又意味着相对于“载道”和“言志”的“娱乐”和“消费”。尤其随着明清文学市场的繁荣,不仅曾经被斥为“街谈巷语”的小说逐渐发展壮大,成为了重要的文类;曾经恪守“万般皆下品”的“读书人”也纷纷进入文学市场,成为了重要的创作主体。

    其实,文学的启蒙性就像良药,娱乐性就如美食:早上八点危坐在书房诵读“四书五经”的人,也可能会在晚上八点歪倒在床榻阅读“才子佳人”,商品文学和严肃文学在文学生态中能够并行不悖、和谐共存,正因为精神需求的多层次呼唤着文学形态的多元化。这个局面一直维持到清末民初,“鸳鸯蝴蝶派”作为通俗文学的代表,上演了近代文学史中最后一次狂欢,接着就在救亡图存这一压倒一切的时代诉求中衰微下去。再后来的作家群体和文学生产机制,继承的也主要是从批判消遣文学开始的五四文学传统。

    此时,互联网兴起。一批屡遭传统文学期刊退稿的年轻写手纷纷把目光转向网络。借助互联网和粉丝构成的传播力和消费力,部分文学爱好者实现了“作家”的梦想。如果说稀缺的传统文学期刊和奖项意味着文学“正途”,那么充裕的网络空间此时开辟的则是写作的“草根”蹊径。再后来,网络文学的付费阅读实验成功,资本逐步进驻文学网站,随着付费、打赏、签约、全版权等经营和管理机制的逐步完善,网络文学最先的“兴趣”和“自治”属性不仅和工业生产的“功利”和“组织”特色结合,也和文化市场的“需求”以及消费者的“欲望”结合。就这样,先有互联网降低文学门槛,后有资本调动劳动积极性,最终资本的扩大再生产又进一步促进了文学的跨艺术门类改编和整个相关娱乐产业链的繁荣。就这样,网络文学在不到20年的时间,不仅在文字衰微的“读图时代”创造了诸多令传统文学不可思议的惊人业绩,也成为了当下最活跃的娱乐文化产业之一。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网络文学是俗文学传统在数字时代的继承和发展,或许此时,我们才能真正理解和客观评价它所表现出来的一些特征。例如,有人认为网络文学以类型文学为主,千篇一律、缺乏创新。可纵观我们的俗文学史,在明清文学市场中广受欢迎的才子佳人小说,不也是遵循着“后花园”、“中状元”、“完花烛”的三步走节奏?或许,通俗文学本就像食品一样,在一定程度上承担着满足人们身心欲望的功能,因此只要定位明确、供货稳定,能重复提供特定满足感,创新和个性其实并非像在单纯的艺术创造活动中那样重要。但与此同时我们也应该看到,食品也有垃圾食品和保健食品之分,因此虽以快感机制为基础,但商品文学的这一特色并不能否决好作品和作家的诞生。所以,我们更要在网络文学通俗文学定位的基础上,在它具有中国特色的形成机制的基础上,以网络文学自身的内在标准对其作出更接地气的判断。

    三种生产机制

    网络文学以信息时代的方式回应了雅、俗文学互动的古老问题,也在对以上新技术和老问题的多方回应中,形成了自身独特的生产机制。虽然该机制目前尚未最终完成,描述其宏观概貌的努力似乎为时过早,但我们至少可以从中剥离出某些构成性因素。正是在这些因素的博弈和融合中,我们才有了今天的网络文学,有了网络文学参与其中的“数字文学生态”。这些构成性因素都有哪些?让我们先从以“教堂”、“巴扎”和“工厂”为代表符号的3种生产机制谈起。

    说起一项复杂的工程,我们经常想到的是自上而下的精密计划、专人构成的封闭团队、源源不断的资金供应和紧锣密鼓的高效执行。该工程有时会被赋予伟大的使命,闪耀着神圣的光辉,例如神庙的建设和典籍的编修;有时也会与现代生产和管理机制结合,展现出工业理性的世俗色彩,例如工厂的生产和资本的调度。我们把前者称作“教堂式”,后者称作“工厂式”。虽然,人类历史最璀璨的文明硕果很多都是“教堂”和“工厂”这两种生产机制的产物,可到了互联网时代,在“教堂”和“工厂”之外,似乎又出现了另一种同样的有效的生产机制,其最有说服力产品就是以Linux为代表的开源软件系统和以Wiki为代表的知识共享平台。

    不得不承认,虽然其复杂度和专业性一点不逊于大公司开发的商业软件和国家编纂的百科辞典;可站在这类工程背后的不过是一个开放的民间平台:一群草根大众凭借自身的兴趣和情怀,在业余时间自愿出力、互助协作,竟然产生了堪比“教堂”和“工厂”的复杂系统工程。程序员雷蒙德(Eric Raymond)在著名的文章《教堂》中把这样的生产机制命名为“巴扎”:在一个喧闹开放的大巴扎上,所有的产品都在摊位上公开摆放——你需要什么就拿去使用,付费并非必须;你改善了什么也可以放回摊位,但回报也没有保证。其实,这就是今日网络社会随处可见的“共建共享”模式。

    网络文学的形成就和教堂、工厂和巴扎这3种文学生产机制的互动密切相关。在当下的文学地图中,既有政府主导、专业文学机构组织的文学创作行动,也有公司网站配以现代管理、经营和研发团队的“网络文学”产业,更有各色自发性的虚拟文学社区。如果我们把以上3种力量的主体称作单位、资本和民间,那么不难看出,教堂、工厂和巴扎分别是主导三者的文学生产机制。

    同时,这3种机制也会以不同的比例混合表达,例如虽然商业网站的主要生产机制是“工厂”,可如果没有大众的积极参与,没有无数“非签约”作者的自由表达,又如何能制造以亿计的巨型文学“巴扎”,以供专业“工厂”提炼和包装?另一方面,如果没有任何“教堂式”生产机制的引入,放任“工厂式”生产彻底以盈利为目的,恐怕非但不利于文学的发展,长远看来也不利于商业网站自身的成长。或许,正是因为教堂、工厂和巴扎既有差异,又在一定程度上能够融合,因此才有了新旧雅俗四方对话的必要和可能。

    一个小小的网络文学生态,浓缩的是印刷文明和数字文明的对话,是严肃文学和通俗文学的对话,也是教堂、工厂和巴扎3种生产机制的对话。当下来看,这场对话推进的速度正在不断加快。网络文学著名写手“我吃西红柿”曾在微博上表示,相信对网络文学的歧视非议会随着时间流逝消散。《人民文学》建设移动数字客户端“醒客”,已经开始进行传统文学的入网尝试。北大网络文学课更是鼓励学生直接写网文,尝试直接进入网络文学的生产模式,进行体验和研究。

    当然,这场对话既涉及媒介变革,又关乎雅俗互通,还触及了教堂、巴扎和工厂3种生产机制的相遇,有时难免误解丛生、困难重重。但类似的对话在各个领域依然在悄然发生。我们赞赏各方积极寻求对话的态度,相信传统作家和网络写手能够在信息时代共建更加健康的文学生态,更期待主流文学界的努力能够顺利将严肃文学“引渡”入网,甚至催生一种介于“网络”和“传统”的文学新形态。值得欣慰的是:对话已经开始,一切皆有可能。

    本文选自《中国艺术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