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诡异的图书馆长
作者:陶林      更新:2016-02-19 15:47      字数:4732
    路修罗仍带着阿莞在他的图书馆里转悠。

    “看看这些书!”路修罗领着阿莞挨近那些书脊里银灰色的书。“这是现时间之后的历史类书籍。它主要记载了从现在到未来一段时间的历史。”

    “现在到未来,的历史?”阿莞怀疑是自己耳朵听错了,她伸手去抚摸那些书的书脊,她感到有微微的电流在她指尖流过。“难道,这些书里记载着将来要发生的事?”

    “不错,正是如此!”路修罗打了个榧子,故弄玄虚似地说,“若以现时间的眼光来看,这些全都是精确无比的诺查丹玛斯之书,毫不含糊毫无隐晦的预言书。因为它所记载的都是过去的事件,它不但有事的记载,还有出自未来智慧大脑独到的评价!”

    阿莞抑制不好心中的好奇,赶忙伸手抽出一本书来欲翻看。她看到了书脊上银底烫金的书名:《人的合众为一,第五卷,5837分册(联合汉文版)》。但路修罗阻止了阿莞的行为,他说:“很抱歉,你无权了解不该你了解的东西。你要遵守时空界定法则,如果你对什么感兴趣,我完全可以向你透露一点。”

    阿莞只得快快地将书插回架中。她左右扫视了一下,光这套《人的合众为一》,就有近万卷之多。这么庞大的一套书里能记载多少东西呀!阿莞想。她紧随路修罗贴着这一整面银色的长城走,一本本未来的书流水般淌过她的眼帘:《展望二十四世纪》,《二十二世纪大事年表》,《2600,走向联合》,《2471,危机与挑战》,《剑桥千年史(2000-3000)》,……这些都是中文版的,还有许多外文版的书籍,阿莞无从辨认其意义。但不管哪种版本的书,它们都不是属于现时代的,这点阿莞还是口服心服的。

    “对一段时间和一些事情的看法,”路修罗对阿莞说,“参照过去的历史可以获得较佳的启示,参照未来的历史也可以获得更佳的启示。所罗门王说过,太阳底下无新事。这句话可以看成全部历史的索引,仿佛那个狮身人面兽对全部人类给出的一个哑谜一般,我从不认为它已被猜透了。比如有关于人类的中世纪问题!——请你向你的右侧看去!”

    阿莞便扭头向自己的右侧望。她看到右面的大部上刻着一行外文字母,这些字母都很大,非常清楚,其凹于墙内的刻痕中涂着一种闪闪发光的红色颜料。一开始,阿莞以为这是些英文字母,可看来看去又不像:

    “Nihil appetimus nisisub ratione boni;

    Nihil owersamur nulsi。”

    “这是两行拉丁文字!”路修罗向阿莞解释道,“它的大意是,如果我们不以其为善,我们就不会有欲求;如果我们不以其为恶,我们就不会有憎恶。这是一位前中世纪修道士在参观我的图书馆后刻下的。他得知自己全部的虔诚只是一种可笑的迷狂之后,毅然决定让欲望把自己毁灭!他不择手段地毁掉了一个美貌无双、心地善良的姑娘,叫爱洛绮斯,她就像……你一样!这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阿莞痛心地问。

    “因为可恶的中世纪!”路修罗提高了嗓门厉声说道,“一个历史时期对另一个历史时期的影响力绝非那么容易就消除掉的。在中世纪之前的英雄时代里,人们以征伐、掠夺与斗争为人性的基本准则。到了中世纪里这些准则被浸泡在唯灵的酸液之中,人们开始相信此岸的苦修和彼岸的救赎,但这些准则仍能不断地扩散其作用。这种作用与人类心中一个难以根除的思维惰性相结合。这个不当的思维惰性就是先验论对立论。什么是先验对立论?也就是很多人在作出判断之前已经得出问题的答案,并且对答案草率地作出善恶辨断与绝对真理化升华。这种意思该怎样形象一点表达呢?呃,比方说有一天,你忽然觉得这个世界是由路修罗无意中打了个喷嚏创造出来的。你是个极其聪明的人,会滔滔不绝地雄辩,会大前提小前提三段论,那么你完全可以为你的感觉找到合适的论证过程。这个完全合理,因为人们需要对这世界作出各自认可的解释。坚持自己的真理无可厚非。不过紧随其后,人们就会对理论作出道德判断,认为自己发现的是绝对真理,是善的正义,而其他人的说法则全部是谬论、是异端、是恶的黑暗。再进一步,异已的东西则全都得被排除掉,这就需要使用暴力,使用火刑柱和绞刑架!于是整个人群的历史某个特定时段内变成了各种唯一真理企图一统天下演进表,是每种善与别种恶决战的哈米吉多顿……呃,就是决战场。这个世纪就是可恶的中世纪!”

    路修罗慷慨陈词,越说越激动,他像是一个沉默了多年的演讲家重新获得了演讲的机会一般。阿莞此刻想到,原来他先前说要到大学里讲一些宏大的论题一话并非虚言,张口闭口就是人类、历史之类的。对于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国听众,那都是遥不可及的东西。人能关心的无非是鼻子底下一点点的范围罢了——哦,他可不是人!阿莞倒把这点给忽略掉了,他始终是魔王路修罗。

    “翻看未来的历史,你会发现一个相当有趣的地方!”路修罗抽出一本书说,“那就是我们对时代的界定总会被后来的时代所更改。比如说在这本二十五世纪的古代史研究中,这位学者把中世纪的概念一直推迟到二十世纪末期。即使这样划分,他仍认为有些靠前了。他的观点是当人群中诸种文化、诸种思想还不懂得互相尊重,良好沟通,还存在着一边是唯一真理,一边是邪恶之源的敌对或潜敌对想法,那就是中世纪的表征之一。他论述道:‘如果一种文化在另一种文化眼中是野蛮神秘不可理喻,另一种文化在一种文化眼中是无耻堕落无可救药。两种文化的隔膜和敌视如同天堂和地狱之间的对峙一样。这很难说不是一个后中世纪时代的表征。’在同一本书中,他还抨击了一个名叫H的后中世纪思维者,他说:‘这种媚权型的人物在后中世纪灾难最重的年头熬过去之后,唯恐人类不会再发生世界冲突或者世界大战,想方设法要为人类寻找冲突的来源。并不考虑每种文化发展的可能性,而立足于不会融合却只能对峙的先验判断之上。他的谬论掩盖了很多人渴求理解的希望,在人们心目中投下了一抹随时准备对峙冲突的阴影……至今令人深感不安。’——请原谅我大段朗读这本著作中的段落。我是想向你说明一番,现代与未来的分歧是肯定有的,所以千万别相信什么现代模式的理想国或者最佳制度——哦,该死!我怎么能为你朗读未来之书的原文呢!”路修罗用书脊砸了砸自己的脑袋:“我们得遵守时间法则,不能用未来的东西来干涉现在的事情!那样会乱了套的,会乱了套的!”

    “没关系,没关系!”阿莞大声安慰路修罗说,“你说的那些太抽象了,我听不懂,所以也没认真听,你读的什么我一点都记不得了!”

    “真的吗?”

    “真的,千真万确!”

    “那就好,那就好!亲爱的,但愿你能饱饮忘川之水,这会使你更愉快!”路修罗把书插回架中,拽起阿莞的胳膊。“我们离开这,我带你去见识见识贵国古典书籍。那里隐藏着我们进入内殿的入口!”

    跨过了一道光柱之后,阿莞果然看到了一排又一排的线装古书。这些书籍无一例外地散发着中国古书特有的墨香气。金黄光线的晕轮给书架和书萦上了一层奇妙的古朴之色,仿佛一整面的书架就是一大张的吸水黄裱纸一样。阿莞打量了这些书,忽然想到了记忆错乱中一个灯光模糊的书房。书房里似乎还有两个高大的剪影在争论什么……

    “这里有全套的敦煌古卷、永乐大典和四库全书。还有贵国历史上应该有的一切百科全书。对贵国的古书其实我读得很少,因为在这世界这恐怕难找到第二个国家像贵国这样重视对文献的整理与保存了。作为一种高度祖先崇拜、老人崇拜或者经验崇拜的文明,这点是可以理解的。况且,贵国的帝王们和掌权者们还视其为一种手段——呃,作为一个来自蛮夷之邦的闯入者,我似乎不该说三道四的。否则我觉得自己也像那些中世纪思维拭目以待人那样目光狭窄了。我主要研究的是贵国古书中魔鬼学或魔法学之类的资料。因此,我钻研了由贵国圣人注释的变化之书,叫……反正是专讲变化的,里面涉及到二进制运算。我还找到了大量炼丹术士的手段,他们在研制魔药方面丝毫不逊色于那边的巫师们,而且更有成就——他们发明了火药。唉,提到发明,这纸和这纸质印刷书籍还有印刷术不都是贵国的发明嘛,足以和万里长城相媲美了!——忘了,忘了,啊哈!有你们那样的祖先,真令人足够地自豪了。另外在研制魔器方面,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有一种神奇的加帆车;我还记得一个叫万户的先生,他发明了飞天的魔椅,其飞行效果就跟我们这艘飞船——呃不,魔宫一样。只可惜他太草率,他飞翔的时间还没你骑扫帚那么长,就一下子摔死了,太可惜!在我亲自拜访他、向他表示敬意时,他却说没什么没什么,需要有人最先牺牲!”

    路修罗又不知从哪拎出了一根鸡毛掸子,边走边打扫起书架上的灰尘。阿莞看到了无数的尘埃在光柱中飞舞。她想,要是能像一颗灰尘那样飞起来,飞到那高处圆形的窗户上向外面看看风景该多好。老这么漫无边际地走着,听路修罗说一些同样漫无边际的话实在是索然无味。她可又忘了这是在哪了。

    “噢,我的女王!”路修罗用鸡毛掸的长柄戳了戳阿莞的胳膊说,“来看看这些书。这些是汉学研究类的书籍,它也大致上表面那边的人对贵国了解的过程和深度。这本是一个叫门多萨的西班牙人写的《大中华帝国史》;这本是《中国史》,是一个法国人为太阳王写的;这本是传教士利玛窦神甫的《中国文化史》;这本法文的书叫《中国——欧洲的榜样》——他们在有一段时间里非常推崇贵国,这种推崇之心就是到现在还存在着。很多人认为中国或许能以独特的传统拯救世界。我倒在关注另一个问题,比如这本《东方专制制度的起源》,比如孟德斯鸠、亚当斯密和老黑格尔对贵国专制传统的不同看法。作为一个生来爱挑刺的、到哪都不受欢迎的魔鬼,我研究的重点正在于后者,专制传统问题。在这方面,我的成果还是颇丰的。此外,我还利用了我的能力顺带帮贵国解决了一些历史误会,比如蚩尤是一个外星人,比如谁是一条虫,再比如说尧舜这两个明君的楷模实际上是不存在的——这信不信由你,我只是顺带验证了一下而已。请等一等……”

    路修罗和阿莞几乎是同时停下了脚步。他们都看到了在前方不远处的书架旁的那张红木方桌。方桌上放着一部留声机,一只铜铸的凤凰,一只上了珐琅彩的竹菊鹌鹑纹瓷花瓶,还有满桌的书页古籍。最令人吃惊的不只是这些,而是书桌后坐着一个老人。他半仰着头,纹丝不动,很像铜铸的一尊塑像。那光柱的一斑照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透露了一个无限从容又无限哀痛的表情。

    “嗨!我的老馆长,你也是来查找中国的古籍的嘛,真是太巧了,想见你一面实在是太难了!”没等老人开口,路修罗已经先开口打起招呼来,用一种很俏皮的语气。

    老人听到了路修罗的话之后,脸色陡然大变。阿莞注意到,他似乎很愤怒,但嘴角上却浮出了一丝轻蔑的笑容。他嘟嘟囔囔地说了一大通什么,阿莞一句也没能听懂,或许是一些外国话。她不禁将目光投向满脸尴尬之色的路修罗,他肯定能听懂。

    “他在说西班牙语!”路修罗说道,“先是嘲笑我一番,认为我是一个什么幻想世界里永恒不变的小丑。然后又卖起老一套的关子,认为呆在我这里只是非常暂时的,他有可能一会儿走入天堂一会儿又走入地狱。他说被网罩着的迷宫唯一出口就在于网眼之中,如果骆驼也能穿过针尖,那么,他怎么会走不出迷宫呢!——反正是一大通莫名其妙的话。你看不出来,这位可敬又可畏的老先生是个盲人吗?”

    阿莞仔细觑了觑,说:“唔,大概是的!”

    “他个人跟世界的联络方式与常人不一样,你可以设想他的大脑不需凭借其他什么器官而只接将神经末梢伸入到外围世界的情形!”路修罗将自己的头发拂得凌乱不堪,“就像这样子,满脑门的神经末梢,跟美杜莎乱动的蛇发差不多,嘿嘿!”

    “给我住口!”那老人突然站起身,狠狠地拍了下桌子,用一口不太纯正的中文说,“你这魔鬼,实际上是你劫持了我!你该受的诅咒比你肮脏的头发还要多!”说完,他就转过身去,背对着路修罗朝走道的深处走去,一边走一边念叨个不停:“假如所有的虚构能够与现实交涉,那么无论或此或彼还是非此非彼都不会有清晰的区别。这取决于我们有多少的信心和能力去创造影响现实的那个世界。我们像梦中的蝴蝶或者蝴蝶的梦物,在这里,在一片树叶的宇宙或一枚硬币的宇宙里穿梭,彼此都失去了真实或虚假的理由。啊,阿莱夫,阿莱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