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历史的长廊
作者:陶林      更新:2016-02-15 14:59      字数:5103
    阿莞只有唯唯诺诺,毕恭毕敬的份了。她嗅到路修罗身上有浓重的玫瑰油香气。

    这便是路修罗所说的镜厅了:仍是一条狭长的长廊,但更加亮堂。所有的光是透过长廊两边的墙壁发出的。这些墙壁镶嵌着一个接一个的金黄长镜,无疑都是黄铜磨成的。铜镜里倒映不出清晰的人形,我们只能见着一个又一个似乎而非的复杂几何图案,颇有后现代绘画的味道。长廊的顶部是尖拱形的,顶壁上对称地绘着热带植物一样纷繁复杂的叶状图案。长廊的地面上铺着一层厚厚的猩红地毯,它似乎很潮湿,还散发着淡淡的血腥气。

    长廊每侧壁上每个铜镜之间是一幅接着一幅的油画作品。全都是人物的肖像画,有的是面部特写,还有的是全身透视。这些画随着长廊的无限延伸而延伸,它们的数量看来是不可估计。

    “城堡的每一个角落都有可能显示着全部记忆的历史!”路修罗朗声说道,“让我们沿着这条长廊走去,踩着这冒起热血蒸汽的地毯,去看看人的中世纪究竟对峙着什么。哪边更理想,哪边更接近真理,哪边更壮烈,哪边更有意义。说老实话,在孤独寂寞的时候,我很乐意独自一人穿行于这个长廊里。我喜欢左看看右看看,耐心地听听他们都说了些什么,甚至直接将他们从镜中呼唤出来,亲口向他们询问,或者亲耳听他们辩论,看着他们各自的血是如何染红这地面。不过,我绝不倾向于任何一方,我对双方都充满敬意。在这蒙昧的长廊里只有一句格言适用:为理想,为未来,为人类!”

    “为理想,为未来,为人类?”阿莞好奇地小心探问。

    “是的,至少他们真心诚意设想的。这只是属于中世纪宗教时代的长廊。好,我给你作点介绍吧!”路修罗甩了甩红斗篷,拔出长剑指向左侧的一幅画对阿莞说,“这第一幅是,是……圣母,马利亚。”

    阿莞凑近审视了一会儿左边的第一幅油画,她看到画面上一个面庞清秀的少妇正凝视着自己怀中沉睡的婴儿。她的神色安祥泰然,双目中饱含深厚的爱意。看到了这幅画,阿莞无端地想起了自己的妈妈和外婆。她的眼眶湿润起来。外婆是死了,妈妈还活着,她现在正干嘛呢?是在哀求爸爸从赌场里回来还是在为弟弟妹妹们缝补衣服呢?阿莞无从知晓,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腹部,一时脸红又一时脸色苍白。

    “……童贞女怀孕的传说并不只存在于他和马利亚之间。据我所知,贵国上古两个重要的部族,商和周,都有类似的传说,一个是吞食了鸟蛋,一个是踩上了脚印……我的看法是她在用个人的贞洁来做圣迹的衬底,或者是陪葬。一起陪葬的还有不知其数的男婴,他们被暴君无辜地杀害……我不认为一个救世主比他们更重要,即使是神来到人间也带着了血和污……你会说那是三个骗子和暴君的错,那么,既然万能的先知的怜悯的他知道自己临降会如此,他何故要……神的逻辑太可怕,据我所知,那些婴儿中至少损失了五个亚里士多德式的天才……”路修罗在马利亚面前挥舞着银光闪闪的长剑,喋喋不休地说着些莫名其妙的话。因为阿莞对基督教传说知之甚少,所以她对他的慷慨陈词无恸于衷。

    “……接下来这帮家伙是约瑟,他是个孬种男人,一个绿帽之王……这是施洗约翰,瞧瞧他那张只有倒霉蛋才会有的苦瓜脸,他看见一只鸽子落到他身上。哦对了,这个苦瓜脸对昆虫有独特的嗜好,他吃蝗虫喝野蜂蜜……这是圣彼得,圣安得烈,圣雅各,圣巴多罗买……这家伙叫圣马太,他是个不太称职的税务官,据我所知,他有点忧郁症,还是个癔想狂和极端个人崇拜狂。不过,我对他还是比较敬佩的。没有多少人敢宣称自己真正爱信仰胜过爱钱财的……他们都是他最早一拔的信使,在我看来,也最为可爱!是的,无比可爱!……呃,等一等,这个人,他……”路修罗和阿莞在一幅黑木边框的油画前停了下来。路修罗似乎对这幅画很感兴趣。阿莞看到这是幅绘得并不怎么精美的油画,用笔粗糙,明暗不和谐。画面上第一眼可以看到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橄榄树,这是背景,树下站着一个身材中等的青年人。他背对着阿莞,手里举着一根长长的麻绳。他正转过头向身后望去,因此可以看见他的脸和脸上的表情。他算得上一个挺帅气的小伙子,长着一个不算的鹰钩鼻子。此刻,阿莞看到他的表情坦然,双目中充盈着一种极度湿润的悲悯感。

    “他叫……圣犹大,是的,圣犹大!”路修罗用锋利的剑尖指着那人手中的麻绳说,“他正准备去死,因为他是一个……叛教者!一个人尽可唾的叛徒。你知道吗?不管其动机和行为实际是如何,叛徒总是可耻的,比我,这个引诱他的魔鬼,还要不可原谅。甚至连死亡的鲜血也无法洗清道德上的耻辱。但我却知道更多一点的实情。因为这个人是他最可信赖的门徒,他和他联手演了一场为了他们共同信仰而殉身的圣迹剧。这相当于贵国的双簧戏,不过他去演正角,而且这个人却去演反角……是不是很有意思呢?只有我一个人洞悉了这一点。这几乎成了一个秘而不宣的模式,以至于在人类以后的每一种理想里都会出现这样一正一反的促进者。呃,这要跟那些拜物教和趋利教的信徒严格区分,他们作为某类理想的出卖者着实可憎……这个圣犹大承受了其他门徒工所无法担当的使命,为后世的道德训诫提供了良好的寓言。呜呼……有这样一个勇敢的人比一万个平庸的门徒都好。退一万步来讲,在他受审之前,还没有人像这个人那样为他先行殉身!……”

    路修罗的剑尖已刺入了画像圣犹大的颈项中。只听“嗤”地一声,画像竟渗出了鲜红的还冒着热气的血液来。血液沿着剑刃流淌,一滴滴地落入到红地毯上。阿莞心中一寒,不禁紧抓住路修罗那只握着剑的胳膊。“嘘……”路修罗拔出剑,推开阿莞的手说,“我东方的女王,假如他真有一颗博爱之心的话,他怎么能够看着自己门徒忍受千年的侮辱。既然他是永恒的,能死而复活,他害怕什么长枪刺入肋巴骨呢?而他的门徒,只是个怯懦的普通人罢了,况且三十块银币并非一笔很大的钱,怎能与蜜和奶的黄金国相比。他为他们的表演注定要付出血田里永生徘徊的代价,这个蠢猪!”就在路修罗说话间,那幅画上的创作已自动愈合了。“所以说,真正的博爱是不存在的。他自己也说过,非是让地上太平的。”

    阿莞默默无语,她心中仍在挂念着刚才从画里滴出的血。她并没有机会看到那创伤的愈合。

    “噢,我也该向你介绍一下这右边的人物了。”路修罗拉着阿莞向右边走了走。“那,那是逆赫拉克利特,逆德漠克利特,逆阿那克西曼德……那是逆色诺芬尼。他曾指出牛和狮子对神的形象也会有自己的理解……这些人都算不得中世纪的人物,我将它们选在这里,只是因为值得称道的异教徒也太少了些的缘故!这位是……逆斐多,按说他的思想与他们有渊源,不过他的著作是对他存在的一个致命挑战,这个有趣的大拉比!……这位是逆本丢•彼拉多,他是罗马凯撒的走狗,一个令人憎恶的滑头官僚,这是他的后裔,逆罗格•彼拉多,一名出色的好莱坞演员,路修罗演技奖获得者,有关于他的真相,嘿嘿,我们以后再说……”

    很长一段距离过去了,无数张脸庞在阿莞的面前晃过,有长脸、扁脸、圆脸、瘦脸、胖脸、老年人的脸、青年人的脸、中年人的脸、男人的脸、女人的脸……他们或丑或美,或阴郁或开朗,或哭或笑,或沉思或傲视。阿莞平生第一次见过这么多的肖像画,也平生第一次见过这么多的外国人脸。

    路修罗的介绍也像长廊一样,似乎遥遥无尽:“……这边几个是圣保罗,圣提摩太,圣西门,圣斯蒂芬,圣塞巴斯蒂安,圣凯瑟琳,圣克里斯朵夫,圣阿尔弗雷德,圣休伯特,圣阿拉特,圣露西……圣安东尼,圣查斯丁,圣奥古斯丁,圣托马斯,圣爱留根纳……这是圣德尔图良,圣奥卡姆,圣贝克莱,圣马丁•路德,圣加尔文,圣笛卡尔、圣牛顿。我想说一声,他们这队伍行至此已经非常昌盛了,但事实上它越来越像个骗术家和伪君子的集合。而且队伍越来越庞杂,越来越令人感到恐怖。像一头张牙舞爪的怪兽,怎么说好呢?一个七头十角的蛇!……这边是……逆布鲁诺,鼎鼎大名的布鲁诺!他是科学和理性主义的圣徒。不管你对这个不幸被绑在火刑柱上的人了不了解,你都明白这个人有着不亚于他的魅力。像所有因为思想而蒙难的人一样,他们在一个庞大的怪兽面前只能用生命作最后一击。就是他们的存在,使我对人群心怀绝对的不信任!……这是早于布鲁诺的逆塞尔维特……记得刚才那个叫加尔文的家伙了吗?在某一个特定的时候,他们会同时从右左两边的镜子里走出来,你将会看到一场精彩的辩论赛和一次不可避免的流血斗殴。通常是那个叫加尔文的家伙先动手打人,而那个塞尔维特则会撕破自己的胸膛和血管,让他的敌人看看血液是否在循环流动。啊哈,那个场景,是蔚为壮观的,蔚为壮观!

    路修罗边说边比画,令阿莞在意念中看到了这么一幅景象:一个脸色苍白,长着稀疏胡须的男子正半跪在她面前,他用手撕开了左胸膛上的肉,血流如注。在两根裸露的肋骨之间,心脏正以一种怒吼般的气势狂跳着。他脚下的红地毯因他的血液而殷红无比。阿莞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这几位是……”路修罗指着三幅中国工笔素描的人像说,“墨子,王充还有范缜。贵国的圣人不喜欢乱说鬼怪,他还宣称:不知到实实在在眼皮底下的生活是怎么回事,何必去想死亡的问题。这多少令我很不痛快。考虑到贵国人不论属派哲学的,都对鬼神存着一种极度暧昧的态度,不去思辨其有无,也不会因它们大打出手,只是将它们当佣人使。所以我只选了这两位态度鲜明一点的无神论者。说老实话,贵国能让我深深钦佩的思想者并不多,或者说非常少,包括你们的圣人,我都不太欣赏——当然,这仅仅是我作为一个不速之客的个人看法。贵国的思想似乎对真正作为一个人的真实内心并不感兴趣,而热衷于空洞的道德概念,以至未老先衰,很长时间里只是几个脑子在产生作用。就我个人,我并不欣赏什么博大精深。文字山并不具有威慑我的能力,作为文化学者,我对传统文化的看法是,它有没有生命力,有没有活力,否则便是死人的鬼话……呃,鬼话!就是类似于我说的话……哈哈,这边的是圣康德和圣黑格尔。唔,这样称呼他们似乎有点滑稽,故且让它滑稽去吧,我是怀着个人兴趣而将他们请入镜厅的……这边是,逆笛卡尔,逆斯宾诺莎,逆哥白尼,逆伽利略,逆哈维,逆雪莱,逆伏尔泰,逆狄德罗……逆施特劳斯,逆鲍威尔,逆费尔巴哈……唔,对不起,对不起,你看来对这些家伙一点兴趣都没有,我的女王!”路修罗将长剑收入销中,歪着头打量阿莞。

    阿莞脸红了,她如实对路修罗说:“其实,其实我对他们都……一无所知,我读的书不多,都是小说书!”

    “对不起!”路修罗再次道歉说,“我只顾洋洋自得地吹嘘我的收藏了,也不顾你在这冗长的行走中的感受。那么,让我们走快一点,尽快离开这乱七八糟的镜厅吧!老实说,这里的血腥味也熏得我难受死了!”说着,他便加快了步伐。这个长廊倒也奇怪,一旦路修罗加起速来,它立即像蠕虫一样缩起身来。原来遥遥无尽的出口立即缩到了路修罗和阿莞的面前。

    出口的门非常宽,对称的两扇合起来就像是一堵墙。门是柞木制的,边缘包着赤铜,中间也镶满了赤铜饰纹,一些类似于伊斯兰清真寺中常见的那种波浪状图纹。路修罗主动为阿莞推开了门,并说:“在进入宝库的时候,我们应该说芝麻开门吧!关键是我的门里可没装什么声控系统,也没什么芝麻!”他是在打趣。

    阿莞回头瞟了一眼那条两边嵌满镜子和油画的长廊,那条永无起点的道路。她突然看见两侧面的镜子里正缓缓钻出许多的人来,他们相貌不同,衣着各异,仿佛都是从门中走出的。一走出来,他们就三三两两结成一伙,吵吵嚷嚷地争论起问题来。操着不同的语言,说着不同的思想。

    “嘿!”路修罗唤了唤望着长廊发呆的阿莞,“别在看这令人心烦的巴别塔之乱了,我们到另一个地方去!他们争来争去无非只为一个格言:我是这世界上真正的唯一的真理!”

    “你不是说是那句为理想,为未来,为人类的格言的吗?”阿莞讶异地问。即使她记忆力再糟,这不久前路修罗亲口所说的话她还是清楚记得的。

    “我说了吗?”路修罗又开始狡辩了,他摸了一把胡子,想了想。最后,他说:“培根说撒谎者需要有良好的记忆力。我的记忆力很差,因此,我不是撒谎者。所以,如果我真那么说的话,那也是因为我是在长廊开始的那头说的,现在我们站在长廊的末端,我换一种说法当然无可厚非。是的,无可厚非!”他就这般轻而易举地掩饰了自己的话,很是振振有辞。看来,狐狸毕竟是狐狸,即使他再威风凛凛、一本正经,其本性还是难改的。阿莞也不去计较,笑了笑,便随他一起走进门后。

    走廊的门后又是一段浸没在漆黑中的道路,“这是一截螺旋上升的梯子!”路修罗提醒阿莞说,“你摸着墙向上登,一步一步小心点走!”

    阿莞便摸着略有点潮湿的石壁,攀着旋梯一步步地向上攀登,她听到脚下的梯子发出极沉闷的嗡嗡响声。从这一响声上可以得出判断:它是由铁制成的。怪不得空气中也有一股潮湿的铁锈味。

    也不知旋转了多少圈,铁梯仍没登完。阿莞只感觉自己头发昏,胃里很不舒服,有欲吐的感觉。她的双腿则像两块磁石,得费很大的力气才能从一截铁梯上移到另一截铁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