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小径分岔的花园
作者:陶林      更新:2016-02-04 14:59      字数:4591
    在池塘中心的那座假山岛中,路修罗稍稍驻足了片刻。他倚在一块嶙峋的巨石旁昂头望月。“多美,中国的月亮!”路修罗感叹道,“尽管它属于一位美丽公主的私人宅第,我还是很向往它。”得了,这家伙又来了,阿莞真不知道他的胡话要说到什么时候。“它令我想起了故乡!”路修罗掏出那块黄绸布,也就是那份二千年前皇帝颁发的圣旨,擦了擦他的大鼻子。“可我该死的故乡又在哪呢?”他的抒情至此收场。

    “不过,贵国倒有为数不少的诗人写了不少有关月亮的美妙诗篇,让我读得如痴如醉!”路修罗推了一把脸上的玳瑁框眼镜,张口要为阿莞吟诗。阿莞简直受够了,但她又不好意思阻止这看来有点疯癫的外国友人买弄学识的行为,只好听他胡扯:

    “今晚,月亮的梦魅有着更多的慵懒,

    像美人躺在诸多垫子上面,

    一只手漫不经心地、轻柔地

    抚弄乳房的轮缘,在入睡之前。

    她的背光滑如缎,雪崩般地绵软,

    弥留之际,隐入久久的痴迷,

    她的眼在白色的幻象上留连,

    那些幻想花开般地向蓝天攀升。

    …… ……”

    阿莞忽然被一种奇怪的情愫所击中,她凭直觉就知道这绝不是首中国的诗,但诗句本身令她震惊。她瞟了一眼路修罗那张沉浸在诗行意境中的脸,忽然觉得他吟出这首诗是别有用心的。她发现自己这阵子全部生活感觉都没超出这几行诗表达的范围,她简直成了诗句的话动注释。

    “有时,她苦闷烦恼,就向着大地

    让一串串眼泪悄悄地流淌,

    一位虔诚的诗人,睡眼的仇敌,

    把这苍白的泪水捧在手掌上,

    好像乳白石的碎片虹光闪烁,

    放进他那太阳觑不见的内心。”

    吟完了诗,路修罗长叹一声说:“啊,我的阿莞女王,那位诗人,我的侍从朋友,已在门槛那等待我们了,我们可不能耽误时间呀!”尽管一直是路修罗本人在耽误时间,阿莞还是默默无语地代他受过。她一直在寻思:难道他真的向我暗示了什么吗?阿莞不得而知。

    他俩终于将这长长的九曲浮桥走完了,从池塘的南岸到达了北岸。他们穿过一道拱门来到一座大花园里。这座沐浴着月光的中式花园像一切美丽花园一样令人神往。它收罗了一切适时或不适时的花朵:丁香,月季,石楠,木槿,风铃草,凌霄花,素馨花,夹竹桃,大丽花,波斯菊,罂粟花,含羞草,向日葵,鸡冠花……这些生命力无限旺盛的植物簇拥着掩盖了地面上的碎石小径。“嗯嗯,花儿们!”路修罗又来了感慨,“贵国的园艺中向来没有着重对花草多加修饰,不像我在那边所见到的花木,都被粗暴地修剪成或简单或复杂的几何图形。那是种非常愚蠢的做法,蠢不可及。如果有可能的话,我想那边的园艺师或许要命令不同的花一律长成同一种颜色。贵国园丁对待花草的自由主义态度实在让人赞赏。”阿莞的映象中并没有任何西式园林花草的图案,因此她不明了路修罗的意思,但她仍忍不住想顶他一句:“也不见得!”话到嘴边又让她给咽下去了。

    “这令我想到了一个百花齐放的故事。在贵国十八世纪的一部妙趣横生的幻想小说里首次对现实作出了一种类似后现代味的解释。它入题就阐述了镜子与花朵之间极富象征意义的关联……哦,用贵国更具伦理味的词汇来说该叫因缘。用我图书馆盲眼馆长的观点来表述:镜子和花朵都是污秽的,因为它们都是交媾和生殖的象征。因缘嘛……就像照镜子或传授花粉,贵国的才子们常讲镜花水月,这是一切虚幻因缘的大前提;小前提则是爱情对象的引退,即精神之恋的分崩离析。推论是:在人类诸种情感中爱是最可怕的,它除了产生污秽之外一无是处。这个严密的三段论意在筛掉……”此时,阿莞已暗暗下定了决心,以后无论如何也不要陪着这样好卖弄的外国佬在月光下的花园里穿行了。这不是种愉快的体验,完全是一种要命的折磨。

    花园里的路实在是太难辨认了。作为引路人的路修罗不得不深深弯下腰去找路,他吃力地扒开蓬乱的花草,用灯笼仔细照耀草根下的小径。这些努力使他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变得行动迟缓。不过有一点令人满意,他的话少得多了。阿莞也伸手帮他扒开花木,她的手上沾满了枝叶上的湿露,很痒痒,不舒服。

    “这曾是个路径明确的花园!”路修罗喘着粗气对阿莞说,“我不止一次梦见它纵横交错的碎石路像网一样罩着一丛丛的花朵。现在,花草因无限止的繁殖而遮蔽了交叉的道路,花园就变得浑沌一片。是的,浑沌一片!好像一个健忘的大脑跟本没有过去现在未来的区分,世界成了一片浑沌的繁盛下不可知的路径!——顺便说一句,我到贵国来的第一映象正是如此,贵国的人口实在是太……”路修罗衰老的迹象是显而易见的,他那将将染过的黑发又变得斑斑驳驳,他弯下的腰似乎没有了直起来的可能。不知是花园还是月光损害了他。阿莞忍不住伸手扶住他的胳膊。他微笑着道了声谢。

    他在花园中选择了一条一直向左拐的路。这条路也有向右拐的岔口,但路修罗坚持说在浑沌中坚持选定一个方向就是最好的方向。阿莞扳不过他的至理名言,只好随他走,这样一来,她无端觉得自己好像绕了太多的路。她有点委屈的意思。

    就在这条左拐的路上,仿佛有预谋一般,阿莞和路修罗遭遇到了一个醉汉。他在一丛鸢尾花中摇晃,头高高地仰着。大概是月亮吸引了他。他身着银白圆领袍衫,头裹硬脚蹼头,完全一副古装打扮,跟戏中人一样。他口中还在用不知哪的方言念念有辞: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他反复地念着,兴致很高,还时不时地仰天大笑。他浑身上下的酒气即使这浓重的花香也无法冲淡。

    “嘘——嘘!”路修罗紧抓住阿莞的手小声说,“咱们别理这个贪杯的天才,他前天跟我开怀畅饮时,喝多了我珍藏了五百年的麝香葡萄酒。这会儿大概还醉着没醒呢!啊哈,这塞勒涅永生的情人,就让他安静地继续抒发有关时间的哲思吧!”

    为了避开那醉汉,路修罗终于肯朝另一个方向拐一拐了。这个顽固不通变故的老外,换了一个方向立即使他和阿莞的行走变得清晰起来。这座花草繁盛一片浑沌的花园只在右手的方向上有一条通向别处的小路,它明确地呈现着青黄色的碎石蜿蜒前行,宛如一条蟒蛇的脊背。小路并没被花草埋没。阿莞真想责备他一番:“早往这边看看就早找着出路了!”路修德装作若无其事,喋喋不休地谈论着那个醉汉:“你认识他吗?这个天才的诗人,简直令人发疯,他的想象力,他的狂劲!每到月圆之夜,他的柏伽索斯灵泉就会像火山喷发那样:啪啪啪,轰轰轰。就那样涌个不停,轰轰轰,隆隆隆,火山喷发!用我们的理论分析,月亮才是他最想要的交配对象,我不是在开玩笑……记得上上次月圆,他跟随着我大呼小唤,令人头痛!贵国的天才中我最敬佩他,不过酒徒可不是个好的身份,这表明他在某种程度上缺乏自制力。不过呢,我是不介意的,如果我能发桂冠,我一定全给他……噢,瞧,我说的吧,只要在浑沌中坚持向右拐,就一定有出路,你看看……”

    阿莞终于被这赖皮的外国佬给惹怒了,她冲他发了火:“你可说的是一直向左拐!”

    “难道是我说的吗?”路修罗抬起满是皱纹的脸,眯着眼打量了阿莞一会,“噢……这月光真不赖,真不赖!我的女王,贵国的传统佳节中秋节将到了吧,我想我还是有可能尝尝那种名扬四海的中国月饼的。一般来说,我喜欢吃五仁夹心的那种,带着桂花油的香气。不过多半我不能如愿以偿。你不知道我的侍从朋友有多令我失望,他烧出来的菜难吃透顶,我可不指望他会做带有桂花香的五仁月饼给我……”这狡猾的老头,最擅长顾左右而言他,阿莞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当然,路修罗本人也不是感觉不到自己太过分了的,所以当越过一个小土丘踏上那条明白呈现在月光下的碎石小径时,他用极友好的口吻对阿莞说:“哎呀呀,既然我已说到中秋将近,那我总得拿出点什么来馈赠给你,以略表绵薄的祝福之意嘛!”说着,路修罗从怀里摸出了一个金光闪闪的东西来,是一块老式的怀表。他握着它在阿莞的眼前晃了晃,然后用尖长的指甲掀开了表盖。怀表就“叮叮咚咚”地响个不停;是《献给爱丽丝》的曲子。阿莞还看到表面上镶嵌着十二颗闪闪发亮的蓝宝石。无疑,这是块相当名贵的表。“不不,这么贵重的礼物我怎么能收呢!”阿莞连连推辞。

    “别这么说,千万别这么说!”路修罗红着脸将怀表硬往阿莞的手中塞,“这块西班牙产达利牌金表实在是糟糕透了,拿它送给你很令我汗颜。要知道,一个穷光蛋流浪汉是拿不出什么好东西的。况且,这块表也是我……捡来的。我发现它非常不好用,时间不准确得令人吃惊。我使用它计时以来,从未有过一次准点的。这倒也罢了,尤惹人生气的是它一直在作为一个个事件的计时标准,但最大的贡献却在于把所有的事搞得一团糟……所以,你无论如何得帮帮我,收下这只该死的表!”

    路修罗这番不甚礼貌的话倒使阿莞安心地当了这块表的垃圾箱。她接过了它,将它长长的细金链缠在手掌上,并用大拇指和中指捏稳表身。于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这块看上去硬梆梆的纯金壳怀表在阿莞手中变得像一团软泥,表面扭曲变形:那有机玻璃表罩,那十二颗蓝宝石,那秒针分针时针,统统都扭曲掉了。怀表成了手中的一块小布袋。阿莞惊奇万分,她用双手扯了扯表面,它就像一张被拉长了的鬼脸。阿莞看到它扭曲的秒针正逆时针转动,而分针只在十二点的位置上左右摇晃,最为短小的时针却在顺时针飞转,像一个小小的风扇。唯一没有变化的是那“叮叮咚咚”的音乐,丝毫不受影响,仍在有节奏清脆地响着。

    “咦,这表……”阿莞犯糊涂了,她清晰地感觉到指尖上触着的金属独有的凉意,可她的眼睛里却只有一团稀奇古怪的泥。

    “快收起来呢!”路修罗笑着说,“你不妨认为它是由记忆合金或者金属橡皮泥制成的。这块超现实主义计时工具除了有趣之外,恐怕再没别的什么价值了。除非你在一个联合宇宙时空中旅行……在我看来时间不是个网或路,而是一块能被想像或者思绪三维所干涉的泥,像真正捏一块泥那样被捏动。甚至,像我们现在和行走这般——直接被洞穿!”说完,路修罗便用右手向前一指,好像真的射出了一枝箭去。

    阿莞诚惶诚恐地将表揣到自己风衣的兜里。她在想,可千万别这怪模怪样的表弄丢了才好,它必定是无价之宝。

    这蜿蜒前行的小径就快要结束了,阿莞可以看到在月色朦胧中,它被一扇圆形的月亮门所截断。那扇门是紧闭着的,外面挂着一把锃亮的大铜锁,门上漆着黑色的漆也像那游廊柱子上的朱漆那样斑斑剥落。在到达那扇门之前,他们还要经过一座大宅的后壁。阿莞昂头瞅了瞅,这宅顶上冒着一团冠状的黑影,她起先误以为是什么人,等走得更近些才发觉是一棵大树的顶端,想必那树一定栽在宅子的正门前。一只白猫突然间窜到了小径上,喵呜一声叫,吓了阿莞一大跳,她用力抓住路修罗的胳膊,捏得他生疼,失手将灯笼掉到地上摔碎。猫很快窜入草丛中隐没了。阿莞这才觉得自己失礼了,连忙替他揉胳膊,并连声称歉。

    路修罗龀牙裂嘴地说:“你害怕什么?跟着我走路还有什么可怕的!……足可见恐惧是你们所有人共有痼疾,无药可治。好好,轻一点,真舒服……你们为什么会恐惧呢?用我们精神分析理论来解释,是因为……你们自小就揍打屁股,然后是被罚呆在黑房间里闭门思过……真可惜,我的灯笼,我最满意的照明工具……更主要是心理暗示,是的,举个例子来说,比如说……猫,对了,猫。我本人其实跟猫一点关系都没有,但自从有不止一个人提到了猫,你就会在内心暗暗猜测,不管在哪,只要有猫出现,就必定要和我挂上勾。我做了一系列此类暗示试验,明确地估计了暗示与真理的关系。一切真理或者说真实,都是足够次数的暗示。这就是贵国所说的三人成虎。我在想,我是否该用什么法子向大家暗示一下我是真实存在的呢?……至少别在跟猫搅和在一起。我憎恶它们!一切猫科动物我都憎恶!……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是虚无主义者,但对待猫,我怎么也虚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