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扶桑岁月
作者:陶林      更新:2016-01-22 16:49      字数:2395
    然而,在日本的岁月里最让翔文魂牵梦萦的却不是被理想的吸纳和认同,而是初恋,以及初次用异性的体温来驱赶那冰冷恐惧的努力。翔文感到自己真实地踩在一片布满铁锈的甲板上,摇摇晃晃间,樱花如同海涛一般贴在起伏的山峦上;明净的玻璃车窗被暖湿的蒸汽蒙上一层惨白的幕,幕上突然映出浮云一样清洁无瑕的笑脸;雪悄无声息地将北海道连绵群山的巅顶给染白了,透过那家廉价旅馆薄薄的墙壁,翔文听到了树枝噼叭折断的轻响;生鱼片的腥味使得长歌和能剧的乐曲变得无比缥缈;缥缈有如那个温泉浴场的梦幻,那个裹在氤氲雾汽之中水灵灵的胴体,那又黑又厚的长发,那又细又长的脖子,那浑圆饱满的双乳;翔文听得见她细碎的喘息像倏然落地的秋叶一样怜人,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吮吸着手上樱花般的温暖;香山的诗行与芭蕉的俳句交替拔撩着翔文的情思,他满面泪痕地西望着沧海,将前脚从悬崖的边际收回。海涛咆哮,这是他第一次拒绝了死神的邀请;他们在茂密的杉林中越走越远,厚厚的落叶与枯枝传送着她对他的每一个暗示;翔文已分不清哪张脸属于哀子、哪张脸属于流婉、哪张脸属于阿莞的了。烂漫的月光已将她们很好地融为一体……“翔文君,你真准备走吗?”她刻意换上了一件元禄时代式样的华丽和服。那种窄袖的衣服上缀满了金银细丝花纹。衬出的是一朵一朵的梅花,密而鲜艳,有如梅津川的春天。

    翔文不敢抬头看她,他低头瞅着她那双端放在膝上的手。好像玉雕出一般。他将头压得更低,轻轻点了点。

    “翔文君真是正直的人啊!”她低声说,“不是他们说的那种支那介!”

    翔文仍一言不发。

    “如果你不走的话,很快就会是大学里的正式教师的!”她的声音极轻了,含有幽幽的哀怨。室内满是浓重的薰衣草香气。隔着一个院落,她妹妹良子在练习弹拔三弦。仿佛是冰天雪地中的清风,她弹着一首古老的爱情民歌。《都都一》。

    “井上老师待我很好,我明白!”翔文说,“我很感激他。而且——哀子,良子,太郎,次郎,都待我很好,我——都很感激!”

    “是方炳觉君要你走的吗?”她问。

    “不,哀子!”翔文将目光投向户外。满院的雾岛杜鹃怒放着,一片粉红,引人流连。“是我和炳觉约好一起走的!”

    “一定要回去吗?”

    “一定要回去!”

    哀子和翔文都不说话了。良子的三弦弹累了,又换成小提琴来拉。依依呀呀的乐曲,是贝多芬的曲子:《献给爱莉丝》。“这个姑娘!”哀子似乎稍有了愠怒,“真不安分!拉得一点都不好!”

    “良子她很有音乐天份的,”翔文接过了哀子的话头,“只要井上老师不懈悉心培养,她将来一定会很出色的!”

    “出色的歌舞演员吗?”哀子用略带嘲讽的口吻反问,“一个出色的……艺伎?”

    “不,我是说,是说,音乐家,像贝多芬那样!”翔文脸涨得通红。他想起了自己两年前的一次北上旅行。那次松尾芭蕉式的漫游让他领略了与故土迥然不同的北国风光。同时,旅行中他还带着一个极其难于启齿的目的,他想试着消除自己内心郁积十几年的创伤,那个僵尸般的养母给他造成的创伤:对于女性的恐惧与排斥。翔文找到了一个能歌善舞的妓女。

    哀子看到翔文一语不发,涨红脸低着头,以为是自己的话说重了,连忙鞠躬道歉:“嗨,翔文君,我的话说错了,请多多包涵!”

    翔文心中一直为自己这次可耻的徒劳蒙羞。他反复将自己和陀思退也夫斯基笔下的人物比较,他在蒙羞中便越陷越深,无论何时想起,都是如此。哀子向他的道歉他却未能听清,仍保持原状跪坐。

    哀子期待不到翔文的原谅,便揉了揉和服的下摆,说些别的话了:“翔文君注定是要走的了,唉!——有什么好留恋的呢?可惜爸爸他失去了一个能干的助手!”

    “不不,井上老师他会遇到更合透的人选的,我已跟他仔细交流过了,我的离开并不影响他的研究!”翔文面露谦色说,“况且,我在他身边很给他添麻烦。东京的秘密警察、特高课已经骚扰他多次了。”

    “爸爸,他——”哀子将和服的下摆揉得更快了,“他很器重你的!”院子里又传来了小男孩欢乐的笑声:“哈哈”,如银铃一般响亮。那是哀子的小弟弟次郎在笑。或许良子正逗着次郎玩耍,因为已听不到她的琴声了。天色虽已暗了,他们快乐的心情一点不受影响。

    一个年轻的女佣为哀子和翔文送上了茶点。哀子迫不及待地问她:“阿秀,爸爸他还没回来吗?”阿秀摇了摇头说:“井上老师他一直在京都,估计一个月之内不会回来的!”

    “他不知道翔文君要走吗?”

    “这我不知道!”

    女佣走了后,哀子立即请翔文喝茶:“很好的初昔茶,尝尝吧,即便有名的安信茶也不能和它相比的,毕竟一年只有一个三月二十一日呀!你回支那后,再也不会喝到了!”哀子躬下身来为翔文斟茶。

    茶流在瓷碗里,“咕噜噜”地响。翔文直起了腰,他看到她厚而密的黑发散在肩后,垂落在胸前,又细又长的脖子在黑发和红艳的和服的映衬下显得分外白,仿佛被一层蒸汽所笼罩。翔文侧过脸去,他的灵魂又被那个不知名的北国少女所侵扰。她擦拭着自己水淋淋、红通通的身体,笑着对他说:“唔,很湿润了,南方来的世之介先生!”……

    “唔,你为什么不喝呢,翔文君?”哀子摆弄着茶盏对翔文说,“是不是太怀念故国的缘故?嗯,当初我在巴黎求学,也是这么想家来着。东方人么,总有这种情绪!”

    翔文正眼看了看了这个久受西洋教育的日本少女。她不是很漂亮的那种少女,她的脸因贫血而显得削瘦,苍白。嘴唇单薄,鼻梁也单薄,眼睛不太大,双眉浓黑纤长。她一派天真的模样,很精致的东方美。与她偷偷赠送给翔文的那幅裸体画上的模样绝不一样。哀子在巴黎学的是油画艺术,她自己也当过人体模特。翔文陡然想起了那个午后,她在杉林中向自己赠画的细节。

    “哀子!”翔文终于鼓起全部勇气开口了,“我,我注定得回去的,你——”

    “我知道,我知道!”哀子笑笑说,“就像我当初离开巴黎一样嘛!我,不是西方人;你,也不是吾国人嘛!”

    “我……”翔文踌躇了许久又说,“其实,其实是,不能去爱的——嗯,不能!我……”

    “翔文君!”哀子用极尖细的语调问,“翔文君,你说了什么?是……是说爱吗?如果我没听错,你是说了爱吗?是爱吗?爱吗?爱!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