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恍惚与梦境
作者:陶林      更新:2016-01-14 15:33      字数:2111
    翔文并没将鹰羽所传述的普罗米修斯故事讲究就起身告辞了。那时刚过午夜十二点,阿莞留他吃夜宵,他不肯,说还有事要办,他至今还没寻着升泰路和方公馆。阿莞也恍然记起了这事,翔文曾在路上询问过她。她对翔文说,其实我也帮你打听了很久,可没人知道这城市里有条升泰路的,就连最细致的市政地图上也找不着。翔文报以感激的一笑,说,劳莞君费心了,有人告诉我这升泰确凿是有的,不在城北就在城南。无论如何,我都得寻着它……莞君,我忽然记起了得去办一件性命攸关的事。在这事未办妥之前,我想,我一时半会还不会死的。因此,今夜一晤还算不得是生离死别,我怕是矫情了,见笑!人生在世,知己难逢,莞君,我们后会有期,有关鹰羽之事,就下次再叙罢!翔文说完就闪身出了院门,阿莞伸手欲挽留,冷不丁一只虎斑纹的大猫蹭着她的脚踝溜入了院中。就在阿莞发愣间,翔文的足步声在深巷里愈发远淡。它即将消弥之时,她还听到了一阵清脆的咳声。之后是一片死寂。

    阿莞便兀自伫立在门槛上发呆了,她用指甲抠挖铁门上的铁锈,目光却投在了小巷最深最黑之处。那目光也是在抠挖的,粘粘的漆黑却比铁门还硬。月已偏西了,东边的天幕就显得很暗,黛色的。还有浓黑的幢幢屋顶耸立其下,高高低低有棱有角,犹如黑夜的牙齿。

    阿莞愣到自己也不知该想些什么的时候便不发愣了,她收身回了院子。院子里依然有月光,长方的一块,正好落在她的脚前,隐隐约约的皎洁,看起来是幻多于真。阿莞一脚踏进其间,注视着自己两条曲线优美的小腿被细细地扑上一层莹粉,仿佛融入了月光,自己似乎悬浮起来了。刚才翔文是不是也站在这里呢?阿莞想,他究竟是从哪来的,又要到哪去呢?阿莞的耳畔不住地回响着那块怀表“叮叮咚咚”的乐音……

    房东老太太推着小车进门时,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女房客正像泥塑木雕的假人一般僵直地站在院子里。三更半夜的天,蚊虫成障,她居然一动不动。老太太轻咳一声,小声问:“姑娘,你怎么啦?”

    阿莞这才醒悟过来,她连忙用手背擦干了脸颊上的泪光涟涟,转过身笑着对老太太说:“没怎么,刚才在屋里睡觉,做了一个稀奇古怪的梦……梦见一个老朋友来找我,我还送他出了院子……也不知是真是假,真醒来一看,还是个梦!”

    “哦,为一个梦呀!”老太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接着呢喃而语,“一枕黄粱,一枕黄粱啊!”她的声音是幽幽的。

    阿莞注意到老太太今晚的异常之处。她将小车推进院子之后,并不先将盛着茶叶蛋的钢精锅端开,把小煤炉子御下,而是将一锅的茶叶蛋径直送到水笼头下。水流哗哗地响,老太太竟用自来水洗起了茶叶蛋来。阿莞好奇万分,凑到房东身边问:“您这是干什么?”

    老太太将和着五香卤水的半锅自来水小心地倒向阴沟盖,她用手腕拢着锅里的蛋。等倒完了自来水之后,她才回答阿莞:“没干什么,今天城管执法队夜间突击整顿。这锅叫一个蛮横的小伙子一脚给踢翻了,连炉子也翻了。生意没做得下去,我抢着拾回些蛋——洗干净了还能吃!”老太太说着微微一笑,阿莞看到她花白的头发和满脸的皱纹在月光中似乎渗出了一层液体。她又转过头打量那个仍放在小车上的煤炉。炉膛是漆黑的。

    阿莞就和老太太一起收拾起那些摔坏了的茶叶蛋。老太太起先不要她插手,说去睡去睡姑娘天热蚊子又多去睡去睡!阿莞坚决要帮忙,老太太推搡不过她,只好由着她了。她们一起将碎得太厉害的蛋拣了出来,仔细地剥净那些碎瓣子上的壳,然后将它们放入一个大海碗里。阿莞会翘起指甲修长的小指去剔除一些鸡蛋上与蛋白粘得很紧的壳,这个动作让她记起与外婆一起在院子里吃小蟹的往事。蟹的腥气沿着茶叶蛋五香卤汁的咸味直扑鼻腔。

    “哦,叫你在这深更半夜里帮忙真过意不去!”老太太歉意地说,“吃两个蛋饱饱肚子吧!”说着她用丝瓜囊一般干瘦的手捏起一枚并未碎裂的鸡蛋送到阿莞的唇边。阿莞看到月光使这枚剥净了壳的蛋有了一层白瓷般的釉光。她犹豫了一下,老太太慈祥地催促她:“吃吧,吃吧!”阿莞就张口吞下了这枚蛋。当蛋白被咬碎,柔软蛋黄夹着卤汁的美味如细沙那样流满她的口腔时,阿莞几乎说不清自己是不是站在过去、站在外婆的跟前咀嚼那些淡咸的小蟹了!只有蚊虫密集的叮咬才能使她回过神来。

    阿莞一边跺着脚驱赶蚊虫一边打着嗝。她被蛋黄给噎住了。老太太就咯咯地笑,说:“心急吃不成热豆腐,也吞不下整鸡蛋!到厨房喝点水吧!”阿莞连连摇头,她有些窘迫了,双颊飞红。

    阿莞想起了什么,她问老太太:“您晓得这城市里有条升泰路吗?”

    “升泰路?”老太太一愣,“你怎么会知道升泰路,它可是个老地方了!”

    “怎么您知道?”

    “我当然知道!”老太太言辞间添了几分得意,“这个老地方就我们一辈的老头老太太也没几个能记得起的,偏偏我印象深一点——你乍一提倒吓了我一大跳!这升泰路哇,其实是我们这市最有来头的一条路,以往那些迷信的先生都说它有一流的风水,是整个城市的地脉所在。有人说那条路的路基下埋着一块吸金神铁,能把在地面下乱窜乱跑的金子都吸聚过去;还有人说那条路原先就是条龙脊,如果说这城是依八卦太极之形而筑的话,那条东西走向的路正是天的位置。龙脊拱着天位,是最大的福气所在!——这些说法我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我晓得大家为什么都这么说。因为那条路上原有个本城最了不得的世家,方家!”

    “方家,”阿莞一惊,“您是说方公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