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普罗米修斯
作者:陶林      更新:2016-01-12 09:18      字数:3270
    普罗米修斯将天火从众神居住的奥林波斯山上带到人间时,天正下着滂沱大雨。

    雨水有如被乌云抛出的石块,呼啸着砸向那一大片茂密连绵的原始丛林。无数根枝繁叶茂的高大乔林在这强而有力的轰击下疯狂摇曳,整片丛林便像暴风雨中的海面一样波澜起伏。可是,雨落入这丛林枝叶的缝隙中也正如融入到浩翰的洋面上一般,立即无声无息,也失去了狂坠而下的锐气,转瞬间就被吸纳得干干净净。能吸收雨水的是那些乔木的贪婪的叶片,它们厚重肥大,蕴藏着整个丛林赖以维系的绿色生机。充沛的雨水、充足的阳光和高高在上的位置使它们将绿以一种极其夸张的浓度展示出来,再经雨水用力的洗涤,这丛林的表面就像又涂了层墨,绿得发亮,绿得发暗。在高大乔木的身下还有纵横交错的灌木、藤本、蔓生和草本植物,它们终年隐藏在乔木的阴影中,为了享受到剩余的那一点点阳光和雨水,都似乎变得畸形了:或扭曲着枝叶攀援而上,或改变了颜色,贴伏在地面上,只在阳光透过叶缝凤到地面的星点光斑中显出一丝生机。在这个漫长的雨季中,无论是乔木还是灌木、藤生、蔓生或草本植物都在茁壮生长。走在丛林里可以看见到处开满了花朵;蓝紫色、暗红色、乳白色……颜色各异,大小不一。花朵使丛林的气息变得丰富。那泥土、落叶和朽木的腐气和雨水,散出的发了酵般的酸气被花的香气冲散了许多,入鼻的是淡淡又幽长的馥郁,沁人心肺。堪与花朵争艳的是那在暗湿、肥沃腐土上的各种菌类,它们当中的绝大部分是黑色或者灰色的,与所寄生的原木很好地融为一体。更引人注目的是那些色彩绚丽的蘑菇,它们数目并不多,却非常鲜亮,在丛林的晦暗中能闪闪发光。

    普罗米修斯就在这大雨轰击之下的原始丛林里艰难前行。因为有高高低低诸多树木的遮挡,林间的雨并不大,甚至可以说极小,迷迷蒙蒙,有如雾气。这极小的雨水一样使得普罗米修斯的浑身上下都湿了个透,那件古希腊式长袍濡满了水,紧紧地贴在他的肌肤上。普罗米修斯是头一次走入这种奇特的热带雨林。他习惯了爱琴海畔的地中海式气候和奥林波斯山上的高山气候,而这种闷热潮湿的雨林气候令他的心肺和四肢都感到了极度的不适,他头晕目眩,几乎难以自制地张口欲吐。

    普罗米修斯还是尽力控制住了自己的呕吐感,他从一根灰褐色的藤蔓上撸下一小把乳白色的小花朵,塞入嘴里慢慢咀嚼。花萼顿时沾满了他的嘴唇,而那些淡黄的花粉则被他吸入了鼻孔,引得他连连咳嗽。普罗米修斯的双脚沾满了腐土和烂泥。他的长袍又不时地为长着尖刺和弯钩的藤蔓和灌木所牵扯,纠缠得最严重时,它被划开了一个很大的豁口。在慎防这些细小的麻烦的同时,普罗米修斯还要小心翼翼地防范那些长着三角形脑袋的毒蛇和那些满嘴腐菌病毒的巨蜥蜴。它们满身色彩斑斓,瞪着一双双恶毒的小眼睛,潜伏在密林荫道最深处,稍不留神就能给他以致命的一击。普罗米修斯早已折了根粗大的树枝握在手中,一边走一边四处敲击,嘴里还发出“呼呼”的嘘气声,算是打草惊蛇。但另外一种小麻烦是无论如何也不可避免的:大量旱蚂蟥和犬蚁的叮咬。这些可恶的虫豸无休止地骚扰着普罗米修斯,使他的心绪片刻不得宁静。好在雨水已经打湿了所有蚊蚋的翅膀,否则它们也会不遗余力地铺天盖地而出,那样更糟。在那里高树的中层,时不时地有猿猴窜过。它们当中有非常吵闹的,冷不丁地会大吼一声,声音如雷轰,谁听着都会饱受惊悸。

    也不知走了多久,普罗米修斯终于走到了丛林的边缘。这时,滂沱大雨已完全止住了,霁晴乍现。阳光透过密叶的缝隙进入林间,将斑斑驳驳的阴影投到了普罗米修斯的身上。他惬意地抬起头,拢了拢湿漉漉的长鬈发。他看到了一块圆圆的光斑进入到自己的瞳孔,金黄又明亮,似乎沾染着重重的湿气,在它的边缘是无数条显七色的细针般光芒围成的光晕,毛茸茸的样子。湿而柔软的光斑透过普罗米修斯的瞳孔去刺激他的鼻腔,一不留神,他打了个极响的喷嚏:“哈啾!”他的喷嚏立即引得一只深匿于树梢的鸟儿一阵“呜喳喳”的怪叫。

    普罗米修斯被那阵怪叫一激,大踏步地走出丛林。从昏暗走入光亮,他满眼昏花,紧闭上老大一会儿才慢慢睁开:眼前是一片湛蓝的天空,汇集乌云的宙斯已收敛了他的威严,一道彩虹拱在天边,似乎一座横跨天与地、现在与未来、虚幻与真实的高桥。普罗米修斯的身前是一片荒草滩,入眼的野草基本上都是没膝的,高的甚至能与他的视线平齐了。普罗米修斯用手杖拔开了草丛,一步一步地继续前进。草叶带着刚得到的雨滴划过他的脸庞、胳膊和腿脚,又凉又痒,很是舒服。当他走过一丛低矮、嫩绿的蕨类植物后,他看到了一条铺满了鹅卵石的河滩以及一条并不太清澈也不太浊污的小河。这河滩和这小河看来并非像普罗米修斯所遭遇的前几条河流那样充满了杀机的:河里要么潜伏着凶狠的砍腭鳄,要么流窜着残忍的水虎鱼或食人鲳,甚至是危险的电鳗和蟒蛇。这条因暴风雨而得以焕发生机的河流发出平静宁人的哗哗声。成群的蓖鹭和朱鹭趟着浅浅的水在河滩上啄食鱼虾,它们有洁白或鲜红的羽毛,与那平静的河流相映成趣。间夹在其中的还有小个头的剪嘴鸥,它们缩着小小的脑袋,张开形状奇特的喙,在朱鹭们细长的腿间飞速穿梭,忽而银光一闪,是捕着了条小鱼,仰头一骨嘟地咽下。普罗米修斯的突然到来并未惊吓到这些安心进食的鸟类,因为就在这同一条河中,不远处还有几只水豚和野猪在戏水。

    普罗米修斯就在河中洗净了他手脸和腿脚上的泥巴和草浆,他又喝了满满一腹的水。阳光依旧很好,普罗米修斯在一块大方石上坐下,休息了一小会后又开始了他的行走。他一脸如火焰般蓬勃的络腮胡子已被水滴拧成了一小股一小股的微弱的火苗,他就一边沿着河流向前走一边用手捋着这些“火苗”,直到太阳将它们完全晒干了。不时有苍鹰在他的头顶飞过,它们昭示着天空的无比辽阔。普罗米修斯时不时地昂着观望雄鹰们的扶摇之姿,一种预言般的伤感便时不时地袭上他的心头。

    谁又能想到,这条貌似平静的河流会把普罗米修斯引到一块广阔的沼泽中!当意识到处境的艰险时,他已经完全没有退路了。沼泽散发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恶臭,本来潮湿泥泞的地面在一场暴雨的冲洗下变得无比泥泞。普罗米修斯的小腿已完全为泥浆所覆盖——虽然他机智地踏着草皮前进,但有的时候他踏着的却是一片为沼泽蓼和绿萍所遮盖的水洼,一脚踩上去难免要陷入膝盖。普罗米修斯看到这块沼泽的边缘有成片成片如密林般的芦苇,它们如同一堵绿色的墙那样召唤着他。可惜,他一时半会儿是无法去领受这一召唤了。普罗米修斯一不小心,又踩到一片被厚厚的浮萍和水草所掩饰得十分隐蔽的水洼中去了。他一踉跄栽了下去,污浊不堪的泥土立即没到了他的大腿。普罗米修斯扭着身躯拼命狰狞,泥水面上不断地泛起大串的气泡。他朝身侧的一大丛蒲草抓去,那团草被他连根拔起,但依然不能阻止他继续下陷的趋势。普罗米修斯真的慌急了,他用手杖拍打着肮脏的沼泽地面,飞溅而起的泥浆沾满了他的脸面和长袍。一个更意外的情况就在这时发生了:一条蟒蛇,一条青黑色的森蚺,拖着庞大粗长的身体游到了他的身旁!

    这条森蚺一定是饿坏了,它挺起尖长的脑袋,不断吐着信子,左右摇摆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然后“呼嗤”一声缠到了普罗米修斯的身上。这时泥沼已陷到了他的臀部。森蚺的缠绕是极其冷酷的,这种冷酷通过它浑身肌肉收缩的强力和它鳞片的凉意传递到普罗米修斯上身的每一寸皮肤、每一块肌肉和每一根骨头上。他感到自己随时可能碎裂,巨大的疼痛和呼吸的困难致使他双眼一片昏花。随着森蚺的每添一分力气,那昏花就黯淡一分;起先是无边无际明朗的亮光和色彩,不久就变成了日暮的霞光,之后是浓重的阴霾,最后直接是一片漆黑。在这一过程中,普罗米修斯除了大声叫喊别无它法。他的喊声是撕肝裂胆的,能传得很远,将那沼泽边缘的芦苇震得簌簌作响,仿佛是遥远的回声。蛇毫不理会普罗米修斯的喊叫,它是天生的聋子,唯一的兴趣只在于缠裂并吞噬猎物。但眼下的这个猎物并不是太容易解决的,它已经花了很大的力气,却还是未能感觉到猎物骨骼全部碎裂的那一瞬间快感。因此,它又增添上了一分力气。这一分力气的增加使得普罗米修斯彻底陷入混沌之中,他甩了甩头,两眼一片漆黑,胸中最后一口气无法喘出,只好听之任之无限止地下沉,并带着自己一起奔赴哈得斯的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