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阿莞的奇遇
作者:陶林      更新:2016-01-07 15:20      字数:3322
    阿莞总算走到桥上了。过了桥向南一拐,不一会就能到达她在这个城市中临时的家了。那一片浓重的黑暗会被无数个简陋而又深隧的窗子分割成无数个小块,其中有一块就属于阿莞。那间房子是租来的,房东太太是一位孤寡的老太太,人和气,整日沉默不语,没有其他老太太那种嘴碎话多爱管闲事的毛病。她原是一家大纺织厂的退休工人,都干一辈子了,原本可以安安稳稳地拿退休金的,可工厂突然垮了,她就没半点指望了。丈夫暴病早亡,儿子作奸犯科,抢劫犯,十年的徒刑刚过了三年,她一个人守着家,靠着卖茶叶蛋和房租熬日子。房子租了一间给阿莞,以质论价是略高了点,可水电上没那么吝啬,老人又不会对她盘问多少或者整日用狐疑的目光窥视她的隐私,闲来还不住问寒问暖。阿莞够满足的了,她不会计较那么多,况且这又是和小彤合租的,房租两人平摊。那里毕竟还是个临时的“家”,家总是温暖的!

    阿莞在桥中央的位置上停下了步子,歇歇脚。这地方已接近城郊了,因此市中心的灯火通明已变得黯淡与遥远,仿佛天边外的一抹落霞。而那灯火所虚构出的白日也一并离她远去,真正的夜色像只讨宠的黑猫一样呼哧呼哧地凑近了她。阿莞觉察到了它毛茸茸的亲近,抬头看看天,星光乍现,犹如无数只猫眼在闪烁。她就靠在左边的桥栏杆上支颐托腮,遐思迩想。

    阿莞的目光和思绪都集中在那群星之中的一道弯弯的月牙儿上了。月牙儿,居然还能看到月牙儿!阿莞多少有点喜出望外,在她心目中月牙儿似乎无可置疑地是与童年紧紧地捆在一起的,这大概是源自于那些对语言进行启蒙的语文课上,更源自于那位面目慈祥的女老师。那时,阿莞刚从田野里走出来,意外地获得了一份受教育的机会。那个老师每节课都笑眯眯的,似乎她永远没有烦恼,这使得阿莞分外地珍惜自己的这次机会。女老师在黑板上写了个“月”字,然后转过头来问大家:“月,一只又弯又细的月牙儿,大家说,它像什么呀?”回答之声便如繁星一样闪烁不止:“像镰刀,老师!”“不对不对,像根鱼刺!”“不对,像小船!”“像香蕉!”老师都一一报以微笑而给予肯定,她注意到了一个最为胆怯最为害羞的小女娃:“陈莞,你说说看!”“老师是叫我吗?”“是呀,是叫你!”“……我不知道!”“别害怕,老师相信你,开动脑筋想一想,你一定能想出来的!”“我……一点都想不出来!”“哦,没关系,坐下来再慢慢想吧!”那个老师仍和蔼地笑着,用沾满粉笔屑的手掌摸了摸阿莞的小头,轻轻按着她的肩,让她坐了回去。其实那个问题一提出,天真的阿莞就想好了喻体,她心里说:“老师,那月牙儿像您那沾满了粉笔屑的弯眉毛,您总是忘了擦掉它们!”……现在,她恐怕永远擦不掉它们了,阿莞望着久违的弯月想到,作为一个没有正式身份的民办教师,不知她现在的生活会是怎样,一晃十几年了!阿莞忽然感慨无限、惘然若失,转念她又嘲笑自己了:十几年了,我长大了,却变成了这副模样,成了这种人,还有脸去想老师吗?阿莞真的伤心起来,泪水在眼眶里呼之欲出……

    “喂,女士,喂!”

    一个轻且坚硬的声音突然绕过阿莞的耳际,直叩破她的追忆,将她从硕大的悲哀中拉了出来,取而代之的却是惊悸和厌烦。阿莞猛地转过身子,她看到一个并不高大的阴影伫立在眼面前,是个陌生的男人。还没等看清那个男人的面目,阿莞就本能地尖着嗓子喊叫:“你,你要干什么?”

    那个男人本该像堵阴影中的墙那样不为所动的,他比阿莞要高上一头。然而,他却如一张黑纸剪出的剪影,被阿莞爆发性的叫喊震得不住颤抖。他略略垂下头,将身体向阿莞脸庞凑近了些,仿佛要看得更仔细,过了许久他才小心翼翼地问:“你不是流婉吗?”

    借着桥上路灯的光,阿莞总算将那男人看清楚了:他的头发蓬乱面目削瘦,眼睛似乎不小,在深凹的眼窝里闪着两点磷火般的光。他的身材也是削瘦的,最为奇怪的是,在这么一个炎热的季节里,他削瘦身材外套着的居然是一件风衣,浑身上下都裹了个严实。这样的外貌和衣着,突如其来的出现和莫名奇妙的问话,这男人使阿莞感到不极为安。而更为那不安火上浇油的是他那令人作呕的汗腥味,还有那浓重的血腥味。那味道与阿莞刚才在夜总会里嗅到的如出一辙。阿莞惊惶起来,连连摇头,说:“不是,不是,我不是!”

    “噢,我认错人了,真是对不起你,女士!”那男人显得很失望,他摇了摇头,将双手插入风衣的口袋里,转身欲走。

    阿莞不敢相信他会如此简单地就这么走了,她死死地盯住他那双插在口袋里的手。那里边一定有名堂,她想,是一把弹簧刀还是军用匕首或者是长砍刀?夜总会里的刀光血影令阿莞不寒而栗。

    果然没有那么简单,那男人走了几步又转身回来了。一直呆立着的阿莞将心提到了嗓子眼里了,冰冷的恐惧一团一团地向外翻涌。

    “报歉,女士!我还想问问您,”说着,男人将右手从口袋里取了出来——这个动作使阿莞本能地向桥栏杆上一靠——他展开一张单薄残破的纸条,柔声问,“您可知升泰路方公馆怎么走?”

    阿莞拼命地摇头说:“我不知道!”她的确不知道,在她的印象中,这个城市似乎并没有一个什么升泰路。

    “噢,谢谢您!”那男人再一次失望,他将纸片塞回口袋,又忽然咳嗽起来。接着发生的事是电光石火间的:剧烈的咳嗽引得他前后摇晃,他整个身体仿佛都成了为那咳嗽所引燃的鞭炮。就在一阵最响的爆咳之后,那男人猛地向前一个踉跄,似乎是瞬间休克——他本能地伸出了手,一把抓住了阿莞的胳膊。阿莞被吓怕了,她猛地用力一甩,尖叫:“滚开!”她挣脱了他乏力的手。

    那男人并未倒下,他清醒了过来,努力站直了,用手揉着脑袋,饱含歉意地说:“对不起,失态了,见笑!”说完,他报以歉疚的一笑,又转身走了。

    失魂落魄的阿莞一边揉着为那男人手指甲所抓伤的胳膊,一边调匀自己的呼吸,汗水悄无声息地在她颊上流淌。那电光石火的一瞬间,阿莞想到的是:我不能就这么被他糟踏了!而现在,她却在清醒地问自己:你不是一直在心里寻心觅活的吗,怎么一下子又重看自己起来了,你这人还怕别人糟蹋吗?——那个男人看来虚弱得很,他的手并不有力,他的身体似乎也非常轻,因此,阿莞有种预感:他是不会走得远的!

    果然如此,还没能走上几步,那男人就一头栽倒在地上,好像是有谁在他身后开了一记冷枪。倒地时,他发出闷生生 “咚”的一声响。响声给了阿莞极大的一震,她立刻觉得正是自己冲他开了一记冷枪。只犹豫了一小会,阿莞就急忙跑过去察看他的情况。

    她蹲下身子,将那轻飘飘的男人翻了过来,仰天躺着。他只是晕厥了,处于休克状态。一个棘手的问题立刻摆在了阿莞的面前:接下来该怎么办,这个陌生人,帮还是不帮?如果这事发生在白天或者是有其他人的时候,这个问题非常容易去回答,当然是只当全没瞧见,一走了之。关键是这正好在午夜,况且这附近除了阿莞自己并无任何其他人。阿莞当然要踌躇,她所面对的只是自己的内心,小小的恻隐之心。她手忙脚乱地掐他的人中,打他的脸颊,贴着他耳朵大声叫喊并狠狠地摇晃他如薄纸一般的身躯——什么都不管用,他真昏透了!阿莞真想就此歇手,一走了之,她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多么高尚的女子,这一生也不可能做得成什么大慈大悲的好人,那么,何必要在这个无人瞧见的午夜里摆出什么救苦救难的高姿态呢?阿莞更不信什么一报还一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说法。

    可是!阿莞立刻又否定了自己:我算什么呢,我怕什么呢,我也不是要得到什么!我只不过是帮他一把罢了,我自己都成了个低三下四的人了,还要顾忌到那些看法干什么?假如我还是个正经姑娘的话,我肯定不需要管这闲事的!——阿莞终于说服了自己,她不再为这踌躇而不安,但她还是有所警惕的:她仔细地将那男人浑身上下搜查了一遍,并没发现任何凶器,除了那张破损了的米黄色便笺和一枚桐壳的旧式怀表。那怀表很有意思,打开盖子就能听到“叮叮咚咚”好听的音乐,旋律跟阿莞手机和弦铃声是一样的:《献给爱丽丝》!这个美妙的巧合令阿莞更为宽心,虽然她一时猜不透这男人是干什么的,是落魄的流浪汉还是通缉犯,但她觉得自己一定要帮帮他。那浓重的血腥味使阿莞想起了那个很像自己弟弟的初一切削去半边耳朵的小流氓,一个多小时前,他正在自己的眼前撕肝裂地惨叫……

    一道雪白明亮的光照在了阿莞的脸上,好像一道闪电——桥面上又驶来了一辆出租车。阿莞迅速地站直了,跑到桥中央招手拦住。

    她气喘吁吁地对司机说:“我男朋友昏倒了,请帮我把他抬上车,过了桥向南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