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窮小子想飛折翅
作者︰青蚨      更新︰2018-05-02 17:29      字數︰5211
    雖是盛夏,但這個早晨,涼爽安靜,田野里彌漫著一層半人高的薄霧,剛出來的太陽照在屋前潮濕而碩大的梧桐葉上,綠的清亮亮的。梧桐葉上的夜露,凝結成水珠,不停的滴在屋前的場上,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響。

    趙谷雨拿出鐮刀,準備到山芋地里割點山芋藤喂豬。

    原本,這些活母親是不要他做的,但今年不同往常,再次參加高考的他,又一次以幾分之差名落榜外,他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只管看書,家務活不聞不問了。

    按照父親老趙的意思,趙谷雨再復習一年,他就不相信這幾分弄不上去,但趙谷雨自己明白,下年高考方案改了,自己的數學是個弱項,兩次高考數學分數加起來也沒出一百分,差距太大了,雖然今年語文考了個全縣第二,但語文再高也拉不平數學拖的後腿。所以,他自己不想再參加復習了,雖然回家做個農民心有不甘,但自家沒有更好的辦法,再復習一年給家里增加不少負擔不說,萬一再考不上,自己的壓力就太大了。

    大不了種地,趙谷雨安慰自己。

    趙谷雨明白,自己目前面臨著身份的轉變,從一個學生轉變為一個地道的農民。

    趙谷雨一家原本不是的海邊人,是在趙谷雨祖父這一輩從外地遷來的,因為這里是灘涂,有大片的荒地可以開墾,而趙谷雨的祖父弟兄多,分不到多少地,當年就像闖關東一樣,跑到海灘上的荒地里搭個棚子就過日子了,據說,趙谷雨的祖父開墾了不少地,廣種薄收,要解放那會他祖父听到風聲,大多分給了別人,解放後差點給評個“富農”的帽子,落了個“中農”。不過這對趙谷雨沒有影響,趙谷雨剛剛開始蹣跚學步的時候,就已經“分田到戶”了,他家也分得了十畝地,父母老實本分地種著。村子的前面有大塊的林地,那里是五六十年代建造的防風林場、鹽場,還有勞改農場的,村里男人原來大部分出海捕魚,後來逐漸在海邊圍墾養魚,年輕人大多吃不了這份苦,也不願呆在這閉塞的海邊,紛紛進城務工了。

    過去在暑假里,看書學習是他的任務,現在已經兩次高考名落孫山了,對他來說,從今往後他的生活里就沒有暑假這個概念了,事實上他已經是這個海邊小村莊的一員,他得幫父母干農活。不過現在剛回來,父母還沒有要他下地干重活。父母結婚八年才生了他,長二十多歲,父母不但沒讓他干過重活,更沒有彈過他一指頭,父親特別希望他能讀書出頭,用父親的話說能在城里有張辦公桌子,不再像他一樣在地里刨食。可趙谷雨兩次高考都以幾分之差與高校失之交臂。現在,他自己也很迷茫,他也不知道日後的生活怎麼安排,回來後主要是做家里的雜活,燒飯洗衣,收拾屋子,當然圈里雞鴨和豬的生活也交給他了料理了。

    趙谷雨眼一睜的時候,家里就剩他一個人,屋後梧桐枝蔓一直伸展到他二樓臥室的窗邊,碩大而潮濕的葉子,迎著初升的太陽,綠的十分鮮亮。趙谷雨一個躍身趕緊起床,因為父母都已經下棉花地鋤了半條地的雜草了。趙谷雨燒了早飯,打掃了屋子,拿了把鐮刀下地割山芋藤,準備割回來切碎了拌點飼料喂豬。

    他沒注意到唐艷停在他前面的路上,他正低頭準備把一大堆割好的山芋藤用鐮刀鉤住抱回去,唐艷就在他前面幾步遠的路上叫了他的名字。,

    山芋地是從廚房南牆延伸到屋前路邊的,就幾分地,路邊的排水溝里側還站立著一排向日葵,粗大的向日葵葉子伸展開來,擋住了他的視線,趙谷雨並沒有注意到路上的人,這時候的鄉村路上本來就沒有什麼人,寧靜而安逸,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他先是一愣,繼而是一種難以言表的心慌,象兒時做了錯事一樣的心慌︰听到這聲音他就知道是唐艷,現在他最怕遇見同學,尤其是唐艷,今天叫他的怎麼偏偏就是她呢。

    高考以後,他一直待在家里,害怕遇見同學或者村上的人問他考的怎麼樣,考的什麼學校之類的話,其實分數已經下來了,數學又考砸了,及格的目標都沒有達到,復讀一年,分數不但沒有長反而更少了,去年村上就他和唐艷參加高考,兩人都沒考中,今年他倆都復讀了一年,結果唐艷考上了江南師範學院,自己落榜了,父親堅持讓自己再復讀一年,父親還是相信那個箍桶匠的話,那是趙谷雨才幾歲的時候,家里來了個箍桶匠,趙谷雨在旁邊好奇地看他箍桶,那老頭朝趙谷雨看看,說這孩子將來是國家的人,靠墨水吃飯呢,就這句話把老趙高興了半天,最後也沒還人家箍桶的價錢。現在一年又下來了,哪知是王媽過年,一年不如一年。

    唐艷沒有下車,坐在二六自行車上,用一只腳掂著地,寬邊紫紅色眼鏡,鏡片是變色的,一種淡淡的藍色,這藍色鏡片遮擋了她本來明亮而好看的眼楮,打扮的不城不鄉的,正歪著頭看著他說,這麼早就割豬草啊?

    趙谷雨放下正要抱起的山芋藤,拖著兩條腿走到前面的路上,褲卷都被露水濕透了,膠鞋下面粘了一塊好大的泥巴,墊的腳下感覺路都不平似的,他用力甩了甩腿,泥巴從鞋底脫落,飛出去老遠。

    在家里沒事情做,幫干點雜活。趙谷雨說這話的時候,他感覺自己臉上的笑容很勉強。

    分數下來了,考的怎麼樣?唐艷問。

    考的還不理想,那能像你這樣收拾的香鞋淨襪的。

    唐艷听著這話覺得趙谷雨不是很高興,她微笑著,也不知道怎麼說下去。趙谷雨注意到唐艷的嘴唇上涂了淡淡的口紅,臉上比過去多了一份自信,也比過去多了一點氣質。

    那你是怎麼打算的?唐艷問,是準備再復習一年還是就上個普通大專?憑你的智商,專攻數學,肯定能上個好一點的學校的?

    唐艷的本意是想安慰他的,沒想,這句話讓趙谷雨感覺到十分的不爽,“智商”兩個字深深地刺痛了他的自尊。  

    趙谷雨沒有直接回應,故作輕松地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農村是個廣闊的天地,在那里可以大有作為的。

    唐艷呵呵一笑,笑的有點勉強。說失誤了不要緊,再爭取一次,你是有這個實力的。

    這時候,趙谷雨的心已經漸漸淡定,不再慌亂,反而感到有些釋然,淡淡地說,沒有辦法,我沒有學數學的天分,腦子還是笨啊。

    趙谷雨心想,見鬼吧,就你也跟我談智商,你考個本二就不是普通高校了?考上了就跟我談智商,從小學到初中都在一個班上讀的,我一直就是你的崇拜對象,就你那點死記硬背的功夫,現在你考上了,居然就說自己智商高,考不上的就都弱智啊?

    其實,趙谷雨已經填了江南職業技術學院,是大專。

    唐艷說,還是再復習吧,我希望我們都能去讀大學,考不上學校會有遺憾的,再說在家里能有什麼出路呢。

    考上學校是多了條出路,考不上學校也不見得就一定沒有出路,當然我也是想考上,但現實是我不是學數學的料。趙谷雨說。

    唐艷沉默了一會,她感覺到趙谷雨眼神飄忽,不想再聊,好像再聊話題也有點沉重,把想說的話又咽了回去。唐艷笑笑,說,對,老話說的好,行行出狀元,改日來找你借我幾本書看,我知道你書多的。然後,從身上的挎包里拿出一個小紙袋遞給遞給趙谷雨,禮貌性地沖趙谷雨微微一笑,左腳一蹬,右腳離地走了。

    趙谷雨站在路上把紙袋打開看了一眼,然後揣在口袋里,把豬草抱回家,把家里的一套活干的差不多了,他又把屋子的里里外外收拾干淨。母親是個很愛干淨的人,家里總是收拾很敞亮。

    一切忙停當後,他躺在家里一樓地板中間的涼席上,邊看書邊等父母回來吃早飯,但他看了一會感覺一個字也看不進去,唐艷的那幾句話在他腦子里怎麼也揮之不去,自己和余柏生、周洪強、唐艷四人是一起從村小考到鎮上去讀中學的,而自己又是四人中唯一考到縣城二中去讀高中的,這高中三年,自己對數學是越來越沒有興趣,數學成績也是每況愈下,復讀一年也于事無補。高一的時候,因為作文寫的出色,常常被老師作為範文在班上朗讀,有幾篇還被推薦到學校“小荷”文學社的刊物上發表,自己也因此被吸收為文學社成員,自己對語文的興趣也愈加濃厚,課後時間讀了大量的書籍。高二的時候,一篇散文被老師推薦到《中學生學習報》,發表在頭版上,他成了同學和老師眼中的“小作家”。

    現在,高考結束了,一切又回到原地,面對他的是門前的幾畝薄地。

    最讓趙谷雨糾結的是這大專到底去不去讀,去則要一萬多一年的學費和生活費,家里的經濟他自己知道,主要靠幾畝地的收入,父親看莊上人家都住上兩層小樓了,要強的他去年集全家之力蓋了一幢小樓,現在還差一點外債,更要命的是,父親最近咳嗽的厲害,痰里有時帶血絲,村上的醫生對母親說,不能當玩意帳,不是個好兆頭,最好去市里的大醫院檢查,父親 著不去,趙谷雨隱隱地替他擔心。不去讀書,自己有點不甘心,大學是他夢寐以求的地方,但去了,就等于要他老子半條老命。

    趙谷雨家所在的村子靠近海邊,村上的人以前大多以取魚或灘頭小取為生,現在海灘基本都承包了,近海取魚也越來越少,村里的人基本靠種著不多的地或往城里販點海貨為生。趙谷雨的父母不會做生意,就種著門前不到十畝由鹽堿地改造成的土地。

    趙谷雨很感激父親,父親從來沒有抱怨過他,更沒有彈過他一指頭,他看著父親烈日下背著迷霧機給棉花噴藥的背影,心里很不是滋味,只要他回來種地,父親就離不開這塊地了,得陪著自己在這地里侍弄一輩子。母親雖然扁擔長的“一”都不認識,但心靈手巧,還燒得一手好菜,莊上人家有紅白喜事,一定少不了她去幫廚,母親十分疼愛趙谷雨,舍不得讓兒子干農活,讓他在家里燒燒煮煮,幫著家里干點雜活。

    趙谷雨自己也想為家里干點什麼,但自己又不知道具體干什麼。

    父親是明顯的老了,天天夜里咳嗽不說,干完活從地里回來那筋疲力盡的樣子讓趙谷雨看了心痛,他決定暫時先不把考上大專的事情告訴老子,告訴他就一定得去念,就是借債老子也一定要他去念,老子的脾氣他是知道的。按照唐艷說的再復讀一年,那也不見得就能考上,到時候就更愧對父母了,自己的病自己知道,數學是補不上來的,一點興趣都沒有,怎麼補啊。高的

    郵遞員天天送通知單來,除了江南職業技術學院的,還有都是些亂七八糟的學校,人家考上本科的就收一張通知單,他知道自己都收了一堆了,沒有一個不要一堆錢的,念了也就是混個大專文憑,再說了,去讀個職業學院也就是學一門技術,想學技術也不是非得讀職業學院一條路,拜個師傅一樣能學個一技之長,周洪強當初沒有上高中,去讀了個“3+2”的大專,現在不就是打工嘛。

    趙谷雨心里是這麼想的。

    他向父母撒謊,這些通知單都是騙人的,正規的大學通知單就這麼隨便亂發?父親相信。

    和趙谷雨一般年紀的,莊上有四個去鎮上讀初中的,當初,中考結束,趙谷雨考上了縣二中,在村上是很風光的,唐艷還在鎮中學讀高中,周洪強考的不理想,到市里上了一個職業技校,余柏生因分數不夠上高中,要集資兩萬五千,他父親什麼學校也沒讓他上,直接回家干活了。余柏生父親說︰“念書有什麼用,只要認得‘男女’兩個字,出門不把廁所跑錯了,不被人家打就行了,周木匠不過就念了個完小畢業,現在不是在市里做大老板,當董事長,鄉長望見他還停下來給他敬煙呢,黃玉清是讀了大學的,現在還不是在村小教書,過吃不撐也餓不著的日子。他將來是穿皮鞋還是穿草鞋,是他自己的命,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命中有三分,不必起五更,這是老話。

    余柏生老子口中的周木匠和黃玉清,都是本莊子上的人,兩個人年齡相仿,都四十多歲的人了,黃玉清還是趙谷雨的小學老師,黃玉清念的其實不是大學,是市里的師範學校,屬于中專,是八十年代初復讀了幾年才考上的,那時候考上中專和考上大學一樣,都是轉“國家戶口”,分配工作的,鄉下老百姓不懂什麼中專大學的,只要考走了的都叫上大學,師範畢業自然要回原籍做教師,都二十年了,黃玉清都沒挪過身。

    周木匠叫周建文,初中沒畢業就回來跟他父親學木匠了,後來大家不時興打家具,都時興去家具店買家具,洋氣。周建文就辦了個小家具廠,沒想到這小家具廠幾年時間倒騰大了,辦到市里去了,在市開發區有幾十畝的現代化廠房,各地還有不少連鎖家具店,周木匠也變成了周董事長,逢年過節還經常在電視里露臉,坐在老板桌前“祝全市人民新年愉快,闔家歡樂”,每次回村總給老人或者小孩帶點小禮物或者發一些錢,哪家有什麼困難他也樂意幫助,村里人提到他個個說好。

    做木匠的也不是個個能成董事長,這一點趙谷雨知道。

    干什麼呢,趙谷雨時刻在想。不過,干什麼都不能像余伯生這樣倒騰,種幾畝薄地,跟父親一樣,在門前的地里刨一輩子,那樣,要被莊上的人笑話死了,上縣城念了四年書,回來跟余柏生一樣,不但自己,就連父親也要被人家笑話。自從考上縣二中,莊子上的人就認為自己將來會有出息,現在回來當個農民,村里人會笑話父親白花了幾年冤枉錢。

    唐艷考上了,很是風光,請了莊子上好多人吃飯,趙谷雨心里很不是滋味,自小兩個人一起上學,趙谷雨當班長,唐艷當學習委員,都被同學們說成是一對,那時候,有同學把“趙谷雨和唐艷是兩口子”幾個字刻在學校門前的路上,唐艷跑到教室里對趙谷雨說︰“你也不管管他們”,然後就趴課桌上哭,弄的趙谷雨不知如何是好。上了二中,唐艷是唯一與他有書信往來的初中女同學,每至節日,都能準時收到唐艷寄來的賀卡。

    現在,她是大學生了,是城里人了。趙谷雨想,她未來一定在城里工作,先生也一定是個城里人,過幾年,她也許會帶著孩子,領著先生,很風光地回來,從這門前的路上過去,跟自己打著很敷衍的招呼。

    到底要不要把考上江南職業技術學院的事情跟父母商量,去不去念,趙谷雨很糾結,他內心是想去的,不過,他暗暗發誓,就是去不了,也一定不能**,不能讓唐艷看不起,不能讓村里人笑話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