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湮灭 第9节 二大爷做了私矿的顾问
作者:
凝神 更新:2017-02-09 10:02 字数:3301
夏天连阴雨的日子里,是县城各民办学校招生的最佳时机。因为只有在下雨的时候,务农的人才会呆在家里。
学校通常把招生的指标都分给各任课老师,一个老师三个名额。三个是保本的数字。完成这个任务后,每超过一个奖励400元钱;反之,少一个罚400元。当然,如果你连一个学生都招不来的话,很可能就会走人,除非你是全县叫得响的名师。
夏至接到任务后,并没有为此发愁,母亲告诉她,她大舅家的几个孙子正愁着没地儿去上高中呢?县一中、二中之类的重点考不上,这两所学校通常都是选拔全县顶级的学生。所以,就只有去县城的民办高中上了。反正是去民校,当然要找一个有熟人的学校放心,一是便于了解学校的真实情况,二还可以得到一些小小的关照。虽然是生在农村,可哪家里的孩子还不都是稀罕得不得了,个个腻歪得跟糖稀似的。别说高中了,就是初中,也要跑到县城里去上,只有这样才不会觉得辱没了自己殷实的小日子。基于这个原因,夏至跟母亲去了一趟舅舅家,有亲表哥家的孩子,远房表哥家的孩子,轻而易举地就把这三个名额给搞定了。
可等到开学夏至带着这三家的孩子去报名时,却被家长告知说,已被你们学校另外负责招生的老师带着登记过并交过学费了。
农村这块招生市场上,呈现出一片混乱的局面。
民校里负责招生的老师,都学能了,没有人再去找小学或初中毕业班的班主任了。他们直接撒网似的铺开,自己在各村里转悠。通常一个小升初或是初升高的家庭里,会接二连三有不同学校的不同老师到家里去作动员工作。
整整一个暑假,全县民办学校的老师,就如同走街窜户收破烂的二道贩子似的,搞得一些农户都不敢把小孩子一个人搁在家里,且自己也不愿意在家里呆着。这些招生的老师们,也多摸准了农民们的作息习惯,紧紧抓住他们一日三餐的时间,只要一看到哪个考生的家锅屋里冒出青烟,就闯进院去,准能把家长逮个正着。所以,在连阴雨的日子里,那些民校的老师,更是不敢懈怠,天天在各乡各镇各村的农家小院里穿梭。
夏至的名额没有了,也不愿意跟抢她生源的人计较。夏至知道,金华学校里那些没有编制的老师,很不容易,招生任务是否完成,关乎着他们的去留。而自己是兼职的,一切随遇而安。
失却了招生的名额,夏至也不想像其他同事一样到处去张罗。这倒不是她有多清高,而是因为她自觉得有退路。大不了,就回到小学里来,对着那些懵懂而可爱的孩子教习a、o、e与人、口、手。
结果还没有等到夏至在到金华中学里去负荆请辞,县教局就统一发放命令,彻底清查在民办学校兼职的公办老师。于是夏至暑假开学后,就又回到了那所灰暗了她数年青春的小学。
在哪个单位都会有这样一些人,自己与世无争,也不容许别人去争,光看到别人碗里有肉,却没有看到别人出的力气,也看不得别人活得丰富或风光。夏至在县城代课,她单位的有些人,恐怕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
教了一年半高中的夏至,并没有因为自己有了那么一点点小经历,而忽视当下小小的课堂,本着良心,她也是在用心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一切,包括她多次提醒二姐明洁,在短时间内,一个人急遽消瘦,不是好现象,还是到县医院里去全面检查一下的好。
“我没病没癖的,干嘛要去医院里做检查啊。别听有的人瞎咧咧,她是看着我变苗条了眼红呢!”不管什么时候,不管是对谁,二姐的心永远都比嘴软;可惟独对她自己,嘴永远都比心更硬。
夏至知道二姐口中的那个她指的是常年代毕业班的一个女老师。她是一个冒别的民师之名转正,一辈子都只能做别人,而不能光明正大做回自己的人。是二姐工作中永远的竞争对手。这女人要是互相竞争起来,那是明里暗里都在互掐。为工作,为丈夫,为孩子,为身材,无一不掐。
这周星期三,逢集。夏至上完上午的课,刚把一年级的小学生送校门,就看到很多小学生和家长在大门把二大爷和他的那匹老马,围得像个蜜蜂窝似的,里三层,外三层。二大爷来不及给那些小皮孩儿们嬉戏,他看到夏至在门口一露头,就冲出人群的包围,向她奔了过来。二大爷从马背上的褡裢中,掏出一提篮子草鸡蛋,给夏至递了过来。夏至自上中学后,就没有再吃过二大爷家的一瓜一果,竟然一时手足无措,忙问道:“大爷,您这是干什么?”
“还不是为你大哥家的金萍嘛,在县城里给人家看了两年孩子,主家给找了个活儿,让她到上海去打工,想让他大姑父给办个初中毕业证。”二大爷倒真实诚,开门见山地提出要求。
夏至知道二大爷家因为他一身的武艺儿,日子过得很活泛,可二大娘平日里手攥得比较紧,哪里敢收他老人家的鸡蛋。尽管二大爷一再强调,这是自己家养得小鸡下得头茬小鸡蛋,给小外孙子吃正合适,还是被夏至又给他强行塞回到马背上的褡裢里。二大爷正要牵马离开时,迎面正走来四叔杨守智。夏至忙又上前打过招呼,以为四叔是来找二姐的,还告诉她,二姐这个点儿,还没有到集上去买菜,正在家里给自行车冲气呢。
“我是来找你的。”四叔一开口,就把夏至给吓着了。今天这是怎么了,这娘家的大爷、婆家的叔叔都来找自己,赶情自己是长什么本事了不成?
“巧儿娘打巧儿,真是赶巧儿啦。我找你,正是为了让你来带我找你大爷去的。”四叔那张又黑又红的脸,一旦笑露出一口烟熏牙齿来,有点瘆人。不过,他不笑的时候,也温暖不到哪里去。因为看起来,那张黑脸像刚出土的青铜器,不用伸手去摸,脊背就会发冷。
四叔和夏至的二大爷,本来就是同学。由于几十年来,并没有任何走动,再加上两人家里日子过得太过悬殊,所以,更像跑在两股道上的车,永远不可能有撞在一起的机会。当年二大爷的儿子想到大丰中学去复读,曾托过四叔,可四叔那时节,可没有给人家露出他的那口并不怎么美观的烟熏牙过,连客气一下都没有。这是二大娘在夏至面前叨叨过的。
可今儿个四叔声言为找二大爷而来,夏至一时还真没有摸着头脑。看宅基,看墓穴,看相抽签,这些都被夏至在心里一个个否决掉了。
四叔自回村参加过明善的葬礼后,就一直在省城里大儿子的花岗石板营销处看守着呢。前些日子,接到大海电话后就再也待不住了。村里有好几家石塘里出了事故。他们家的矿区里也遭遇塌方,正在石塘里作业的两个工人,一个断了条胳膊,一个少了条腿。经过急救,这两个工人的命算是保住了,可是却从此失去了劳动能力。大海贴给了他们一大笔医疗费用还不算完,还得对他们管吃喝拉撒,管打针吃药一辈子。
用大海老婆的话来说,他奶奶的,还不如砸死呢,死了顶多多赔点钱,这半死不活的,你得养他一辈子。挣点钱,还不够填这无底洞的呢。
四叔听了儿媳妇这话,立马厉声制止:“这话可不能随便乱讲。我们是私人的、小打小闹的生意,怎么能跟金盛和村委那些财大气粗的集团比呢。人家出了事,可以用钱来砸,且有专门负责搞公关的人来做。我们可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以后,你们还是谨慎一些的好,小心行得万年船。”
二大爷骑着他那匹老马进山了。这不是他第一次进望海山,但这却是他第一次被人恭恭敬敬地请来上望海山的。
二大爷给四叔选了一个黄道吉日,叫人在矿山的食堂里杀了一头三百多斤重的大猪来敬天。本来,大涧村的村民家里要做这种事情都是请本村的王百成来给看日子。可自从开发矿山以来,王百成像胶一样的黏在了村委会里,成了村里的顾问,专门伺候金盛集团和村委会里分管矿山的领导,一般人家是请不动的。虽然四叔、四婶和王百成有些旧交情,可自李玉秀和明善相继死去,大涧村上下两个庄的人心里,都顾忌着呢。四叔也就不敢再贸然请他,一怕犯众怒,二怕人家还不给这个面子。
在食堂前面那块平坦地面的东南方,放了一张四四方方的八仙桌子。桌子上摆了大猪头、整鸡、整鸭、整鱼、水果、点心,两个崭新的烛台上顶着两支大红蜡烛。二大爷梳洗一新,对着主人家唱道:一敬天,二敬地,三敬祖先。
四叔和大海父子两个每人手捧三支香,在二大爷的吆喝声中,向天、地、祖先行三跪九叩大礼,帮忙的人员焚纸烧香放鞭炮,最后,二大爷对着天空大喝一声:礼成。
这一切都是在太阳还没有爬上狼窝顶之前完成的。
四叔除了给二大爷一定的酬金外,还跟二大爷订了一纸合约,聘用他为长期顾问。每次封药开炮之前,二大爷都要来给看好时辰。
二大爷回去跟二大娘炫耀道:“真是人怕出名,猪怕壮。有几次小轿车把我往城里这么来来回回一拉,这当庄本土的人,哪个不对我刮目相看?我现在也有固定工资拿啦,以后,咱们也吃香的,喝辣的,挎包里的银元哗哗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