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吞噬  第12节   同样的丧事,不同的葬礼
作者:凝神      更新:2017-01-31 19:03      字数:5415
    明清在金矿的工作还算是比较清闲的,遇到轮休时,能在家里待上一周。尽管这一周里,他在家也帮不了媳妇大改多少忙,可只要他往自家院里一戳,这有男人和没男人在家,还就是不一样的。大改就在再忙也得一日三餐班班可考地给儿子和丈夫做好了。女人不怕苦和累,就怕自己的苦累没有人知情。明清一在家,就能眼明心亮地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了,这干起活来,也就是不一般地起劲儿。

    大改在农村妇女里面,是属于特别能发家的。她和丈夫戮力把以前公公和小叔子们起五更睡半夜给盖起来的三间瓦房给撸平了,用明清转业的安家费又重起了一套时新的带走廊的三间平房。两边跨有配房分作厨房和卫生间,前有看起来也颇有气势的大门楼。光大门前的台阶,就布了八层,石阶板都是磨得光溜溜,可以照见人影影的花岗石。对此,夫妻俩还曾有过争议。明清认为台阶铺花岗石板可以,但是不要磨光了,不然,将来会把小孩子给滑倒;大改认为既然布花岗石板,不磨光,粗了吧唧的有什么好看的,只有磨得透光透亮,才能显出气派来。男人的实用,女人的虚慕,到了什么样的山头,都会摆在那儿。两者的冲撞,像衣服和头发上沾了有毒的苍耳,想要把它扑下来是不可能的。必须用手撕扯,连布丝带发丝一起薅下来,是很常见的。有时甚至会连皮带肉。在明清去上班的当口,大改不改初衷地遂了自己的心愿。明清回来后,双方交手中,又少不了掉些皮肉,至于是掉谁的,视当时双方实力而定。

    一个在外上班挣钱,一个在家里看家护院带孩子种地养畜,又盖了崭新的房子,明清家的小日子过得,可称得上是当地的小康了。可是,偏偏他是生在了大涧村,偏偏又是新房子起在了村里的几个开矿山的大户区里,相对于身后那几栋二层小洋楼,明清家台阶铺得再高,也自觉矮人一头。

    这人啊,他还就怕放在一起比量。同样是当兵转业,人家五叔家的明军就分到了检察院,那制服一穿,大盖帽一盖,硬生出三分威武来。可自己呢,说是什么金矿上的保卫科长,说白了还不就是一个门卫啊。和自己媳妇拴在门口的那只大黑狗的区别就是,它本色上班,不穿衣服,自己套了身保安服;它看一个小院,自己护一个大院;它见了人“汪汪”,自己见了人“喂喂”。你说自己这都是啥行情啊?明清坐在大门槛上——也不管那是不是他坐的地儿,就是越想越不明白。

    一辆黑色轿车从他家门前的街道上经过,不看,管他是哪家孙子呢,反正这村上暴发户多了去了。明清起身就要进院里去。

    “大哥,你在家啊,我正找你呢!”大涧村新一代掌门人杨明东从轿车里钻出来,冲着明清的背影喊道。

    “哦,是小东啊,您可是咱村的父母官,找我这一平头小老百姓干啥啊?”明清对明东的造访很是意外,出于多年在部队上混出来的防御经验,他还是用一张异常灿烂的笑脸来表示对来者的热情欢迎。明清力邀明东家里坐会儿,可明东明显有任务在身,在门口偶遇明清,顺便给他讲事儿。

    最近,在全县有两件事炒得最热。这两件事不分前后,可以说是同时发生,且都是丧事。

    第一件办丧事的是县教育局的一位副局长。其高龄老父于教师节前两天仙逝,正好教师节这天出殡。出殡的这天,全县教育界的大小领导都来吊唁。吊唁死者,在哪行哪业都是人之常情。哪个部门的领导家里没有发过喜丧啊,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可偏偏就是在教师节这天发丧,貌似当口不对。

    某一个稍落后的乡镇上的老师,不但没有领到教师节的福利,竟然连乡镇上补贴的那部分工资都半年没有拿到过了。在大家怨声连连之时,又接到校领导让每个老师出300块钱礼金的通知,就有人更不乐意了。想想也是啊,这乡镇教师总共一个月才拿三四百块钱的工资,这还都几个月没发全活了,再让他出300块钱的礼金,难不成让一家老小都扎上脖子喝西北风去吗?于是就有人一个电话打到电视台,告诉新闻记者,某局长在家里以办丧事之名大敛其财:教委主任、中学校长每人1000元,中学副校长、教务主任、小学校长每人800元,普通老师每人300元。每个乡镇中小学只领导出席,其他老师的礼金钱由领导捎付。

    电视台的新闻记者赶到办事现场。好家伙,花圈摆满了这位副局长老家的屋后街前,十里路长都不止。后送来的,摆不下了,就仓促地塞到邻居家的夹道里,墙旮旯里。再看那来付礼的队伍,比超市鸡蛋打折时,全县城里的大爷大妈若鹜云集的队伍还要壮观十二分。光外柜就设了十几个,一字排开,犹如姜子牙点将的封神台。

    正当记者在现场采访取证之时,这局长的弟弟带了几个彪形大汉把两个记者给打得满地找牙,并且捣毁了他的摄影机。这消息一出,比火箭还快,蹭一家伙全县教育界的人士都知道了。

    事发时,明远恰好也在现场――他和校长一起作为大丰中学的代表去参加吊唁的。他回来后告诉大家,钱是该怎样收还是怎样收,一点都没有影响到人家正常发丧。只是出来进去的都是局长的弟弟接待大家,局长可自始至终没有露半个脸。

    明远前脚回来,后脚就骑摩托车跑到老家里,带上老娘李玉秀去深山坳的大窝村廉副市长家里去吊唁了,兰姨的公爹也是今天出殡。

    李玉秀完全是按照老亲的风俗来办的。买了八尺白布帐子,因为是表亲。如果是亲妹妹家的公爹,那是要买蓝布帐子的。另个让明远在夏至的二大爷家买了一个纸花圈。因为是亲戚关系,给算得便宜些,二大爷只收了二十块钱的材料费。另外,他让明远到外柜上付了八十块钱的礼金。这里的丧场上,只设了一个外柜,并且还冷冷清清的。明远报上了是表姐家付的,外柜才接受,并把表姐李玉秀的名字写在一张白纸条上,用别针别在明远带来的白布帐子上。明远在外柜处,亲眼看到凡是机关单位来人付礼金的,一概拒收。这可是廉市长亲自关照了又关照的。

    在出殡的现场,作为孝子的廉市长穿了长长的白大洋布的孝衣,戴着高高的孝帽,手里拿着一条粗长的哭丧棒,和普通人家的孝子一样,对各位来凭吊的亲属行孝子之礼,没有半点市长的架子。最后,廉市长和兰姨还亲自把表姐李玉秀给送到村口,千叮万嘱让明远可把老母亲给带稳妥了。

    明远刚发动摩托骑了没几步远,就在大窝村村头遇到了大哥明清和村支书杨明东。李玉秀两眼一乜斜就知道这两个人伙在一起是什么个讲究了。

    全县的各行各业,大小都有代表来到廉市长家里来吊唁的,他们无一不受到廉市长的礼待,且分文不取。用李玉秀的话来说,他家里只有守在灵屋里,喝得着豆腐汤的孝眷才管饭,外面一个灶都没有支,一个客人都不招待。看来,这个明东跟着明清想来认识拜访一下市长,恐怕人家连大门都没有让他们进吧。

    这两场轰动一时的丧事,比照性那么强,反差又那么大,老百姓当然自有评说。

    李玉秀及家里的其他子女却是意见不一。

    李玉秀敲打着烟锅对自己的几个儿女说:“你们看看,你们兰姨父这个事做的,真没得说。只有当这样的官,才能走得长远。他不但没有收任何机关干部的礼金,连本村本族的付的金纸钱,都挨家挨户给退回去了。你姨父说了,这些年他不在家,自己的老父和大儿子多亏了乡亲们照料,在父亲百年之后,又一个个赶过来给撑场,就是给了他最大的面子。他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忘记了乡邻的帮助。以后要是他们有什么困难了,只要他能帮上忙的,尽量去帮忙,还请大家都理解他。你们是没有看到那个场面,在场的乡亲都擦眼抹泪的,别提有多感人了。”李玉秀这么多年的江湖跑老了,在什么样的场合,就用什么样的语言。也可以这么说,此刻的她与子女们是保有同等学力的和感受力的。这也是子女们个个都信服她的一个原因。

    “咱娘说得没错。一个人无论走到哪一步,都不能忘了根本。这么多年了,我们能和兰姨家保持那么好的亲戚关系,一个是咱娘当时做事做得仁义,二个是咱姨父知恩图报。可咱们不能因为这一点,以后动不动就去麻烦人家。人家给我们帮忙是情分,不给我们帮忙是本分。不能因为咱娘当时给予人家的那么一点恩情,就拿住人家吃一辈子。咱们几个不能给人家增什么光添什么彩,但最起码不能给人添乱,不能拖人家的后腿。”明善虽然是家里的老二,可这句话说得漂亮,有长兄的风范,李玉秀听了不住的点头。

    “什么话?这个年月,谁不想攀高枝啊,傍个大树好乘凉。我们有这么个亲戚为什么不用?有人提着猪头,还找不到庙门呢?在我们单位上,我们领导都知道我有个姨父是副市长,平时我就是有个小打小闹不足,他们也不敢把我怎么样。”明清由于早年长个子时亏了肚子,四十发福之后,依然没有下面两个兄弟那么膀大腰圆,可说话的力道还是相当的足的。他自有小算盘要打,开口把明善给驳了回去。

    “这话呢得两说着。”老三明远开口了。他用左手掸了掸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上夹着的香烟把上燃过的灰烬,眯着和老娘极为神似的眼睛又深吸了一口,边吐烟雾边跟着打哈哈。“还是咱姨父会做人做事。官做得越大,越得爱惜自己的名声。你想想,他在官场上走了多么多年了,什么样的事没有经历过。在这么大的场子上,他怎么可能像那些穷人乍富的家伙一样,去烧那个穷包呢?这种情况下,我们还就得给人家撑场子。但是,在大事上,只要不违反原则,找他来给帮一下忙,也是无可厚非的。”

    “哟,你这几年在牌场上没有白混,才做了几天的教务主任,就会打官腔了。看看你那两根手指头黄的,都熏成什么样了?”二姐很不客气地打断了三弟,“还有,你天天和那个朱扬混在一起打牌,得有多少钱往里输啊,他是中学里的财神爷,家里还开着小卖部,听说,他最近又要和校长联合起来,把你们学校西边的石板厂买过来,合伙办幼儿园。你看人家家里有多大的谱啊,他输得起,你能输得起吗?你两根大腿加起来,没有人家一个小胳膊粗,整天充什么能啊?”

    “你懂什么?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天天陪领导打牌,搭工夫是可以的,怎么能搭钱呢。我们每天找的都是这镇上的财神爷,人家才不在乎这仨核桃俩枣的呢。”明远不无得意的说。

    “常在河边站,没有不湿鞋子的。你还是小心点为好,我们是拿工资过日子的,上有老下有小。不像那些大款,钱来得易,就尽情地烧呗。”明善好心地提醒明远。

    “哈哈哈,说你们见识短吧,你们肯定又得骂我。可是你们可不就只看眼前那两拃长利益。什么事情啊,扑扑表面的尘土都能找到裂纹。我和朱扬在一起打牌那都是商量好点子的。只要我们两个人一起联手,是从来没有输钱的。说出来也让你们长长见识。我俩之间有一个默契,看对方出牌的动作,就知道对方吃什么,然后就给他发什么。点子就在这儿,你们看着啊,只要对方出牌时是重重地往桌上一拍,那就是吃饼;如果是轻轻地往前一送,那就是吃条;如果是放在自己面前用手往前那么一出溜,那就是吃万。听明白了吗?我们之间的诀窍就是,重饼,轻条,出溜万。有了这个默契,到哪里打牌都万无一失。这个,你们出去谁也不能说啊,别人知道了,就再没有愿意和我们打了。”明远说这话时,两边嘴角不住地往上牵拉,皮孩时在左腮下方磕出来的伤疤里都窝出一丝得意与狡黠。

    “这办法还不错来,那让你大姐夫跟着好好学学,省得这个王八羔子出去打牌就是给人送钱,十打九输。”姐弟五个,只有明廉一个没有公职,她除了知道挣钱之外,对其他事一概不关心。

    “你多大个人了,不跟着学点好,跟他学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干什么?我看那个邵建军整天不走正道,都是你自己惯的。不要整天就知道钱、钱、钱的,人领着不走,鬼领着冒跑。你们两口子都这个样子,怎么教育孩子?”明洁一脸严肃,历声斥责大姐道。

    “好了,好了,这个就不要争执了,大家都是这么大的人了,以后自己做什么事情都要掂量掂量。”明善看到大姐的脸色也不好看了,忙出来打圆场。

    “不说这个了,哎,大哥,你竟然带着明东去咱兰姨家出人情,你是怎么想的,他一个小小的村支书,和市长隔着多少级呢,去套什么近乎啊?如果人家连这样的小领导都接待,就是咱姨父为人谦和,不会觉得掉价,那人家可得接见得过来啊,还不得把人给累死。”明远忽然想起昨天在大窝村回来时遇到明东跟大哥一起的事来了,当时由于走得急也没有来得及问。

    明清对打牌赚小钱逗乐子的事不感兴趣,一听明远提这一茬儿,就来了兴致 。

    “明东前天来找我,说让我带着他以亲戚的名义去参加葬礼。你说他算是哪门儿了亲戚啊,虽然和我们没有出五服,可去和市长家攀亲戚,别说八竿子了,就是十八竿子他也打不着啊。不过,他既然来找我了,我也就没有驳他的面子,好歹人家是咱村里的父母官呢。你别看明东这家伙,本事大着呢。别看他年轻,办事比前一任还老道呢。咱这个村子是多大的家业啊,全拿在他一个人手中。咱们兄弟几个把家底儿全掏出来搁一起,不顶人家一个手指头。你说,这上个班领个工资有什么劲啊?要是咱哥几个随便哪一个出来当这个书记,都不会混得比他差。大家也可以一起跟着沾沾光什么的。你们俩当老师多年了,本身就是干部身份,会觉得当个村干部掉价。我无所谓啊,我一个在企业上班的,干得撑了天就是一个保卫科长,也当了不了矿长,要不,让咱娘带我去找找咱兰姨,让他给咱姨父说说,把我调到咱村上来做村书记好了。”明清还从来没有在姊妹几个面前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看来,他对于这个问题考虑了貌似不是一天两天了。

    “你当市长是你家的,你想让他干什么他就得干什么?真是笑话。娘,你别听他瞎咧咧,这不是让兰姨看我们家笑话嘛,怎么想的这是?”明洁听了大弟的这话,又把嘴撇开了。

    “咳,我才不会听他的呢,明清你也是说梦话的是吧,我是你娘,不是你的狗腿子。我没有这个本事带你去,你也不要去跟你表姨父添麻烦。他这人既重情义,又讲原则。不像那个什么狗屁副局长,你看他闹的吧,全县的老师都恨得牙痒痒,他胆子也太大子,爪子也伸得太长了。我看他啊,下台是早晚的事。你们就等着看吧,作死啊!”李玉秀心里自有一秆秤,她才不会随便什么人的话都听的。

    大家本来聚在一起吃饭时闲聊的,没有想到立在旁边一直听气的大改却把这事放在了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