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割裂    第12节  枪打出头鸟
作者:凝神      更新:2017-01-06 00:03      字数:5471
    一夜秋风,把中学里所有的杨树叶子都打落了。夏至拿起一把竹扫帚,把他们这个破院里角角落落的树叶全扫成一堆,然后把它们装进一个大蛇皮袋子里。回屋看到明远还在蒙头大睡,便又悄没声息的从屋里出来,扛着那把扫帚出了小院。

    这个校园,夏至熟悉得如同自己的32颗牙齿,哪里里龇,哪里外拐,哪里漏水,哪里透风,闭上眼睛都能数算得出来。从她在这里上初中到现在,除了那几间新盖起的家属院外,没有任何的变化。那三间低矮的伙房,像一节塌了架的斑驳的火车皮。那个青砖砌成的两米高的烟囱,突突地往外冒着浓浓的黑烟,烟里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煤炭味。烟雾迷蒙里,夏至仿佛又置身于那排队打开水的长龙中。伙房里的一个年轻伙夫,用一个大马勺从那口八银铁锅里舀了开水,再给每个学生灌到暖壶里。那时一壶开水一毛钱,对农村的孩子来说,也算是奢侈。有好些同学因打不上开水,而只能到宿舍后面的井里打生水喝。

    伙房后面的那口老井被一大片白杨树包围着。青石砌的井台上,青苔极富弹性地铺在上面。有两块青石明显下陷,水泥裂开的缝隙里,长出了几簇半米高的狼尾巴草。干枯的草穗在深秋的晨风里,东摇西摆,炫耀着自己的无奈。空中翻飞了半天白杨树叶,全被秋风染成枯褐色,杂乱地铺了一地,被半夜里下的秋露一泡,踏上去,绵了吧唧的,没有一星半点的“沙沙”或“咯吱”的声音。它也是倦了吧。夏至用力地挥动的竹扫帚,招呼着这些秋日里最后的残骸,趁着那股潮潮绵绵的劲儿,打包进蛇皮袋,让它们发挥最后的余热——做燃料生火。谁说这不是安葬它们的最好办法呢?

    “夏老师,我来帮你吧。杨会计在家吗?我找他报个单子。”这个走上前来要帮夏至拎蛇皮袋子的两鬃飞霜的中年男子,就是当年夏至在这里上初中时打水的那年轻伙夫王成河。几年的岁月就让他当年干枯焦黄的头发又换了模样。现在,学校伙房里有一个烧烟煤的大锅炉,就把他从用挑井水往大八银锅里倒,木柴烧火的营生中解放出来,早上,还有空闲出来溜达一下子。

    会计在学校里虽不是什么领导,可因为手里还有那么一点财政小权,所以,后勤的工作人员还是对明远客气几分的。

    夏至把两蛇皮袋子树叶码在一起,走到屋里,听到明远正在和伙夫嘀咕着什么。这向来不是夏至所关心的东西。她不喜欢有人打搅,也不喜欢被人关注,她只希望能安安静静地过自己平淡的小日子,没有任何欲求。昨晚那惊心的一出,至今还让夏至心有余悸。

    明远和王成河昨天远赴配县的一个煤矿,给学校拉回来一卡车烟煤。回来后,成河和另外一个伙夫一起在伙房里炒了几个小菜,用一个大木盘托着到明远家那拥挤的小单间里。明远吩咐夏至去大门外的小卖部里买了两瓶兰陵大曲,之后,又叫了隔壁的一个单身老师,四个男人一起,因陋就简地就喝了起来。年轻人气盛而猖狂,在一声一个“杨会计”的攀叫下,两瓶大曲下肚后,杨明远就有些飘飘然起来。

    夏至在校门口跟一些带孩子的家属正聊天,这时,从公路上来了两辆自行车。车上下来的一个年轻男人问夏至:“知道杨会计家在哪里吗”一位家属哈哈地笑起来:“你这人可真会问,她就是杨会计的家属。”听了这话后,从另一辆车上下来的那个穿着和夏至同一款式的蓝色呢子褂子,脑后耷拉着一根马尾辫的女人,直直地看着夏至。夏至轻声说了句:“他在家呢,你们跟我来吧。”那女人语气生硬公事公办地说道:“我们不去了,你把他叫出来,我们有事找他。”夏至二话没说,就跑到家里叫明远出来。这时,八老爷不当家酒老爷当家的明远,已烧得不知自己姓什么了。“我知道她是谁,你让她进来吧,这个女人看上我了,她不知道我有老婆呢,哈哈。”明远向另外三个人说着胡话。夏至急了:“你胡说什么,人家找你是公事呢。赶紧去看看吧。”明远踉踉跄跄地跟着夏至出来。

    “让你今天下午送的报表,你怎么不给送过去。”那个女人一见明远就叫了起来。

    “哟,是韩会计啊,我今天下午出差了,没有来得及过去,我这就给你找去。”明远喷着酒气大咧咧地说道。

    “你这是什么工作态度啊,你不交也不给我说一声,让我们所里等了一个下午”女人语气冲了起来,声音比刚才分明高了八度。

    “不就是一张报表吗?我明天去送怎么了?你至于吗?我今天还就不给你了,你还能拉我去顶门去啊?”当着众人的面,受到一个女人呵斥的明远,膨胀的自信心受损,其母李玉秀的刚硬之气瞬间附体。

    本来就心有怨气的女人听明远这么一吆喝,更加不爽了。她恨恨地退了几步,和同行而来的男人小声嘀咕了几句,那个男的转身就出了校门。

    夏至也怕明远的狂气得罪了人,忙拉明远先回屋去。明远低声对夏至说:“这就是我平时给你说的那个财政所的会计韩玉敏。她平时说话挺好的,不知道今天这是怎么了,跟吃了枪药似的。”夏至听了之后,心里似明白了几分。

    就在明远要给屋里等着的几个人解释的时候,就听到这个小院的门外有人高喊:“哪个叫杨明远,你给我出来。”

    明远屁股还没有沾到凳子边呢,又趔趔趄趄地出来了。“我就是,谁找我。”

    “找的就是你。”一个黑脸的汉子手持着电棍,上来一把抓住明远的前襟。另外又有两人一起上来,每人抓住明远的一只胳膊。三人挟持着他往外走。

    “你们要干什么?我怎么了?把我弄到哪里去?”明远急得大叫起来,这时酒也似醒了一半。明远的叫声,和那三人的唬声引来了好多老师和学生近前来。

    夏至哪里见过这个阵势,一旁吓得哭了起来。众人都围上来询问夏至,杨会计怎么得罪了派出所的人了,有人让夏至跟着去,也有人劝夏至先回去,夏至一时无所适从。

    这时,大海从人群中穿过来,一把把夏至拉回宿舍。夏至简单地向大海介绍了一下情况,大海洞明地说:“你傻啊,站在那里听外面的那些人瞎咧咧什么?他们平时见明远牛气哄哄的样子,恨不得他出点事情呢。”

    夏至讪讪地说道:“大哥,我被吓傻了,我哪里知道该怎么应付啊。”大海跟夏至分析道:“你也先别怕。我带你到派出所先去看看情况再说。”

    大海带夏至赶到派出所,自行车还没有停稳,夏至就飞跑进了院子。只见院子里灯火通明,却寂无一人。就在她进退两难时,从院内那棵榆树的暗影里传来明远粗重的喘息声。夏至飞奔近前,看到明远的双手被别在后面,用手铐死死地铐在树干上。

    “你来干什么?”明远两眼喷火。

    “他们打你了?”夏至心疼地用手去拂丈夫额前的头发。

    “你赶紧给我回家去!别来给我添乱。”明远低着头吼道。

    明远的吼叫声把刚才的那个黑脸汉子又招了出来。“你叫什么叫?这是你叫的地方?我还不信了,我治不了你这邪性。”

    从外面放好自行车赶过来的大海忙上前来,堆起一脸笑容道:“孙所长您消消气,我这个兄弟年纪轻,不懂事。如有什么得罪的,我先给您赔礼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抬抬手,先把这孩子放了再说。”

    “这个我说了可不算,他得罪的也不是我。让他先在这里醒醒酒吧,谁叫他不知天高地厚的,烧熊包的。”这个孙所长一脸的横肉,看得夏至心里直发毛。

    “孙所长,这是我兄弟媳妇,两人才新结婚的,你看别吓着人家小毛孩子。我兄弟是喝大了,你看,先让他媳妇给他弄点水喝,让他站在那光地里也不是个事儿,您说是吧?”大海哥好脾气的哀求着,回头向夏至使了个眼色。

    夏至赶忙近前,拽住孙所长的一只袖子摇了起来。哭咧咧地说:“孙长,你先把他放下来,让我弄点开水给他喝好吧!”

    看着夏至梨花带雨的模样,那黑脸汉子似心有不忍,回头对着明远嚷道:“小子,你少狂妄,我看你新媳妇的面子,先让你歇会。”

    黑脸汉子拎着一个热水瓶进来,乜斜着眼看了看坐在接待室里的小两口,对夏至还算客气地说:“你先倒点水给他喝吧,让他败败火气。”话说完就转身回办公室了。随即就听他高声对着几下手下喊道:“洗牌洗牌,勾基打起来,这次老子还得争个头客。”

    夏至小心地倒了一杯水,放在明远前面的茶几上。明远二话没说,拿起杯子就往嘴里猛灌下去。“小心,烫!”夏至的“烫”字还未出口,明远被烫得眉毛都拧在一起了,咧着个嘴不停地吸哈着。他上了拼劲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暖水壶又倒了一杯,忙着往嘴里倒,夏至还没有来得及阻止他呢,又打转过来的黑脸所长看到了,他“嗤”了一声,训斥道:“你看你那个熊样,就一副欠扁的样子。那水是刚烧开的,很热你不知道,又不是三岁小孩,难为你媳妇干什么?”

    那老黑走后,夏至刚想劝劝明远平静一下,还没有等她开口,明远就对着她大叫起来:“你滚!”

    夏至噙着眼泪,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这时大海正好从外面进来,他以家长的口吻说:“你这孩子,到了这个地方了,还这么拧,这么轴,有什么好处。说两句好话还能死了人。拿自己的家人撒气,算什么本事啊?人家别人照样吃喝玩乐,才没有人管你的死活呢。”

    大海教训完明远,又回过头来对夏至说:“我打听了一下,也没有什么大事,主要是因为明远说话太冲,惹恼了那个韩玉敏,是她找人报的警。 在这个乡政府大院里,他们才是一家人。我们这些个臭老九,在他们眼里就是算个屁啊!”

    夏至看了明远一眼,把大海拉出屋外悄声说:“大哥,你看要不这样,我去求求那个女人,让她给所长说一下,把明远放了。”

    大海想了想说:“我看这样也行。我再去找那个所长去说说情,你去找那个姓韩的女的。不过,有个情况我得先给你透一下。事呢,有点复杂。我听我爹说,明远刚做了会计那会,常来乡财政所报表。一来二去呢,这个女会计好像对他有点意思。谁让俺兄弟长得不赖呢。她私下里曾向我爹打听过明远来着,她一定是对明远有意思,她那时也并不知道明远已有了对象。我给你说这个事,是让你说话的时候注意点,心里有个数。”

    听了大海的一席话,夏至心里的一些疑问顿时在心里落定了。她虽然平时在老杨家不哼不哈的,心里却也还是有自己的想法的。

    一切没有那么简单。这似乎跟那些平时看明远不顺眼的同事议论的树大招风、锋芒毕露都沾不上边儿。明远似乎对这次因自己的一时冲动而被带到派出所的不堪经历,讳莫如深。夏至模糊地感觉到,这一次,明远是被人借机修理了。这里面的事情,四叔父子一定心知肚明。

    向来什么事情都依靠明远惯了的夏至,今天着实受惊不小。她用力的扳过侧身向里卧着的明远,可怜巴巴地说:“你忘了当初给我说过的话了吗?只要有我,你再无所求。现在,我们工作了,也结婚了,就过自己的小日了,上上课,看看书,不是很好的吗?干嘛总是又喝酒,又是出风头的呢?我实在不明白,就在这样一个穷山沟的学校里,有什么名可以争的,有什么利可以求的。我实在是不喜欢这种生活状态。”

    明远没好气地说:“你懂什么?”

    “你现在怎么变成这个样子,我感觉你离我好像越来越远了。”夏至心有戚戚地说,“难道你不爱我了吗?”

    明远半天不语。夏至以为明远心里有所触动,于是就继续说:“我看,我们俩还是继续复习,准备考进修吧。学习总会是有用的。”

    “你叨叨些什么?烦不烦呢?以后,你少给我出头露面的,就在家里学习好了。你什么事情不用管,女子无才便是德。”明远又没好气地冒了一句没头没脑地话,把夏至给噎回去了。

    泪无声地从夏至的脸颊滑落,打湿了她一针一线织起来的毛绒绒的枕巾。

    伙房的王成河走了之后,明远拿出昨天出差时给夏至买的一件方格子呢大衣,让她穿上看看。夏至随口说:“是给我买的吗?还是给别人买的没有送出去,才拿给我的?”

    “开什么玩笑?这衣服你知道多少钱吗?二百多块钱呢。你以为谁都穿得起啊!再说除了你,我还会给谁买啊?”

    “昨天那个女人穿了和我同款同色的一件上衣呢?”

    “看把你酸的。县城百货大楼里,就只有这一款像样点的衣服。穿同样的衣服的全县多的是呢。再说了,有人穿了也趁不起来。就像昨天那个女人,就是让她穿上皇袍也成不了太子。”

    “别胡扯了。以后,在外面说话可得注意点,守着长命的人,不要说短命的话。说不定什么时候,一不小心就会得罪别人呢。哎,花我们两个人的工资呢,这一个月咱俩喝风倒沫啊?”

    “你懂什么?这还用得着花自己的钱,昨天买煤的时候的回扣。你现在知道为什么人人都想着当点小官了吧。”明远在妻子面前又露出得意之色。

    夏至猛然想起,刚才似乎看到王成河有东西从明远这里拿出去的。

    夏至后来把最近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婆婆听了。李玉秀听罢,用嘴吹了吹烟袋锅与烟袋相连处的细眼儿,一口唾味吐在大门外的夹道上:“呸,我把你个老龟孙,害人的精,你自己害眼,还让全家人都跟着你眼疼。”她气哼哼地又装上一袋烟叶,随手从大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来,连擦了几根,都是半点火星没有擦出来。“他奶奶的,什么都是假的,连个二分钱不值的火柴也造假。老实人什么时候都挨欺负,一个个都是缺火带冒烟的。”李玉秀边擦边骂着。夏至赶紧跑堂屋里,在八仙桌子上找到一盒火柴给婆婆递过来。李玉秀深吸了一口,眯眼又长长地吐了一大股白雾,呛得夏至把脸转向一边。

    “我早就给明远这个**爹说过,让他多长个心眼。还是太年轻了。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我还让他平时对人说话矮三分,他就是不听,整天洋洋的不得了。现在可好了,被人当了炮筒子,反过来,还挨了别人的炮了。”她看着一脸困惑的夏至说,“你等着看吧,你四叔家接下来,也没有什么好果子吃。他自己拉得屎,还得他自己来擦腚。”

    李玉秀的话应验了。过了年之后,大海在中学的宿舍被收回。因为学校有了新规定,凡是不在一线代课的老师,一律不能再住在学校的宿舍里。大海连日找了车子,把老婆孩子和家当一起拉回了老家里。大海的妻子由于离家远,幼儿园的工作也干不成了。末了,还是四叔四婶觍着老脸,夜里给村长家拎去了四只芦花大公鸡,扛去了一块上好的“将军红”花岗石茶几,村长才答应暂让大海家的回到本村的小学里来教学前班兼代全校的美术课,待遇按村聘老师算。

    暑假之后,中心校公布了最早转正的一批民师提前内退的名单,四叔杨守智赫然在内。四叔是县教育系统栽培的第一批老会计,业务精刮刮,且离内退年龄还差两年呢。这个中的原因,连杨家教师阵营里最呆的夏至也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