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割裂 第1节 老杨家的男人个个执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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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神 更新:2016-12-26 12:34 字数:5653
“他们老杨家的男人啊,都一个德性:执拗,疑心病重。”
这是李玉秀带着新过门的三儿媳妇夏至,去山坡上采金银花的时候说的话。不过,这话,可是夏至第二次听到了。夏至不知为何,当她第一次听到婆婆当着二嫂子刘晓梅和她说这句话,便感觉到当时刘晓梅的脸色不好看。
夏至当时听了此说一头雾水。后来,在跟李玉秀、妯娌、姑子相处几年之后,渐渐才了解了个中原委。
农历四月下旬的望海山,是花山,是香山。从山脚到山腰再到山顶,都铺满了亮得让人花眼,浓郁得让人流泪的金银花。菜园边角,地沿儿上,水库坝下,山沟沟里,大山石缝隙,都被卧在山脚下的大涧村里勤劳的村民植上了金银花苗。这些花苗们得了春风的劲儿,很快地就长成了花棵,一丛丛,一簇簇;这些花丛们又得了雨露的福儿,一进四月便都拼命地鼓出了绿色的花针,一撮撮,一团团,漫山遍野,铺天盖地。等到这些花针长到有三四公分的样子时,那可是一根根拼了命的往白里长了,等长成大白针时,就可以来采摘了。一定不能等到花开了再采,花开了香是香得很,可是它的营养成分、分量和柔韧度都会大大地降低了。
“四月八,采蹦花”是老乡俗了。不用约,不用喊,这一天大家都会自觉上山了。拣着有大白针的金银花棵,就开始了一年中最有价值又极富诗意的劳动。别看花针儿长得稀稀拉拉的,东采采,西采采,搁不住花棵多,不一会儿就采了满满的,或是竹编,或藤编的一提篮。为什么叫采蹦花呢?花开得还不太多,不太密呗,不呆在一个地方采嘛,人在沟壑里,地沿儿上,蹦过来蹦过去的,自然就采得是蹦花了啊。
天还没有完全放亮,李玉秀带着刚娶进门不久的夏至,到山坡上,来认认自家的花田。她悉心地教着夏至应该怎么去**针快还不带叶子,分辨什么样的该采,什么样的不该采。一边示范,一边说教。夏至对于这么机械而简单的活计,心里很不以为意。她觉得不就是拣着大的、白的采,然后再用手扒拉着采干净嘛,有什么难的,还要这么讲究。可一早晨下来,婆婆早得采得篮满筐溢了,而她才采得小半竹篮都不到。
“为什么我和您花一样的工夫,却采不到您的三分之一呢?您的手怎么就这么快,而我的手怎么就这么慢呢?”在学习上很好强的夏至,在生活在也不愿意服输。她不明所以地向婆婆嗫嚅道。
“傻闺女,你当这胖子都是一口吃出来的,这手上的老茧是一天磨了来的啊?还不是像屎壳郎滚驴粪蛋一样,一点一点滚出来的。想当年啊……”于是,因在媳妇面前占了上风的婆婆,往事不堪回首地给夏至讲起了自己年轻时的经历。
李玉秀自称是在离望海山很远的山套里的小山村里长大的野姑娘。小门小户出身,那么时候,生得个小圆脸,高颧骨,粗辫子,左脸颊上长着一颗又大又黑且凸出来的痦子,这就不能说她貌不惊人了。都说人不可貌相,可她那时心气高着呢,山窝里的小伙子长得再有样子,她也看不上,一心要找一个大村子里的大户人家才嫁。可由于自身条件有限,长得算不上高山里头的俊鸟,再加上又斗大的字识不了半升,到了大村子里,可就容不得她挑人了,只有人来挑她份儿。最后嫁给了大涧村杨志宾家的老三杨守诚。这杨守诚人长得除了黑点,脸盘和个儿都没得说。他为什么不像其他兄弟一样,可着劲儿挑大闺女呢?一则老实,二则没有上过学。长这么大,除了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天天耕山耘地之外,其他什么事情都没有做过,什么地儿也没有去过。人各有命,人各有缘,各取所需要。李玉秀和杨守诚双方家长听过媒婆的介绍之后,二话没说,当即给自己的孩子拍板。不久之后,李玉秀就成了大涧村有名的大户杨志宾的三儿子的新媳妇。
李玉秀这媳妇只当了三天。新嫁娘回门之后,就跟着当时生产队里的媳妇、姑婆们去山里采金银花挣工分去了。当别的年轻媳妇,或稍上了点年纪的婶子们,都蹦跶来蹦跶去地采满了一筐、一篮时,新嫁到大涧村的李玉秀,才手忙脚乱地在花墩上,连花带叶地抓挠的花针啊,还盖不了筐底。
眼看日头已翻过望海山的头顶,李玉秀赶忙把篮子放在地上,两手同时在金银花墩上上下翻飞的乱抓起来。白花花的大白针好像多得总也采摘不尽。眼看眼这一棵已经采的差不多干净了,可那毒毒的日头又把二白针晒长了一分,针肚子看起了饱鼓鼓的了。李玉秀左手把提篮从地上提起来,右手按着半蹲半跪的膝盖,刚要站起来,可两眼一黑,霎时又赶忙蹲下,这才感觉到肚子里早已叽哩咕噜地叫了起来。自知刚才起猛了,也饿得有些发晕了。可看看自己家伙什儿里的花针儿,还没有冒尖儿,这个样子回家里,少不了又得遭到二嫂子、四弟媳的奚落和婆婆的漫骂。管他三七二十一呢,总比饿死在这山坡上要强吧。这样想着,就让这个新妇少了一些顾虑,添了几分虎胆。
“这个懒老婆,怎么才采了这么点花针回来?”那踮着小脚的婆婆,哪里看得上这小山沟沟里出来的三儿媳妇。长得粗腿大棒的还不说,单那短秃的不会描红绣云的指头,就够让她那地主家庭出身的婆婆看不上的啦。看到她那土坷拉一样颜色的脸在大门外一露头,一根长长的旱烟袋便劈头落下。
“哟哟,娘啊,俺三嫂有长进了啊。昨天采得离提篮满有十指远呢,今天怎么也就才有八指吧。”四弟媳和李玉秀前后进的杨家门,只不过上过两年小学,个子高出李玉秀半头的她,自嫁到大涧村以来,就进村委会当上了妇联主任。所以她在这个家里的地位何止是高中玉秀半头呢?李玉秀总是得踮着脚后跟看她呢。
老杨家自留地里的那些活计全指着李玉秀干了。谁让那二大伯嫂子长得跟林黛玉似的呢?二哥杨守义总拿她当个景儿似的,所以婆婆自然也会焐她三分啦。
跟夏至说起自己年轻时的遭遇,李玉秀的心里还是气忿忿的。
“现在的媳妇,比起我们当年做媳妇的那个时候,那可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以前啊,都是当媳妇的伺候公婆,现在,可倒好,反过来了,都是婆婆来伺候儿媳妇啦。你看看这些小媳妇,一个个娇贵的,啊,手不提,肩不能扛,饭不不会做,你说娶个这样媳妇,放在家里留着吹啊?”
夏至听了这话一声没吭。
李玉秀见夏至不答话,知道是夏至多心了。忙说:“我说得是三海娶得那个媳妇。你看看她那个小样吧,就是个四不像。说她是个农民吧,她不下地;说她是个工人吧,她还不上班。字识不几个,性子还高得不得了呢。不就是个花7500买得个工人吗?没有地儿上班,到处瞎混混,能挣几个瞎钱?还不如我赶一个集来得钱多。你再看看你四婶子,那还得天天把她当个天神给供着。真没见过这样的。”
夏至舒了一口气,随和着李玉秀的话音说:“娘,还真是这样哎。不过,现在不比过去了,一大家人在一起生活。现在都是自己过自己的小日子,咱管他呢。”
李玉秀听夏至这么一说,就不再开口言他人是非了,忙又扯起了别的。
李玉秀不喜欢夏至,夏至也不喜欢李玉秀。李玉秀所爱的是楼瓦一片明、儿孙绕膝欢,夏至所爱的是花花草草、猫猫狗狗。但这并不影响这两个女人的相处。因为她们暗地里则是互相服气的。而夏至对李玉秀佩服得更多一些。
夏至初见李玉秀时,她那时才有五十几岁的样子,头发已经因操心过度而落得极为稀疏。脸上的皱纹如同老树的年轮,每一道都极为清晰地围成一个完整的圆圈。一双能洞察一切的眼睛看人从来不拿正眼,无论是谁,她瞅一眼就能了解个八九不离十。最为明显的标志就是她的那颗黑痣,霸气十足地高凸在左腮之上。那是她的招牌之一,所有在集市上买过她的东西而当时又不认识她的人,就凭着她的这个标志下次还要再去找她。她的招牌之二就是她手中提着一个带着葫芦型花烟包的长长的旱烟管,末端安着一个锃亮的铜烟袋锅。那是她走到哪儿都不会离手的宝贝,也是她用来教训子女的武器。
夏至在还没有见到李玉秀之前,从和杨明远的言谈之间,多少知道一点点她的情况。后来,当夏至与杨明远的恋情由地下转到地上时,曾一度遭到过母亲的强烈反对。母亲听说她找得是邻村李玉秀的三儿子,当时就吓了一跳。指着鼻子对夏至训斥道:“先别说这家人日子过得怎么样,就他娘,那可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女光棍。你要是跟了这样的人家,有你的好日子过的,你就等着吧。”
可当夏至踏进杨家的大门,和李玉秀混熟了之后,才对她有了一些真正的认识。
夏至知道自己的这个婆婆做生意,能说会道,在当地老百姓心中的信誉,向来都是很好的。无论她到哪个集市上去,一摆开小摊,老顾客立即围上去了,搞得她常常忙不过来。饭来不及吃,水来不及喝,一直在给十里八乡奔她而去的众乡亲称货物,还时不时地给老熟人聊聊天。
夏至曾经出于好奇跟李玉秀一起去赶过一次集。李玉秀招呼顾客卖东西,夏至只负责帮她收钱。夏至见婆婆忙得有条有理。一天学没有上过的她,帐目却算得头头是道,一清二楚。而中师毕业的夏至,光收钱就被赶得手忙脚乱,时不时还会找错钱。收工时,李玉秀还高兴地赏给夏至几个小钱,请夏至吃东西和到戏棚里去看演出。在回来的路上,李玉秀骑车载着夏至(不是不孝,是那三轮车夏至驾驭不了)眉飞色舞地向夏至谈她的生意经:“你知道我能挣多少钱吗?我这钱是怎么挣来的吗?听我算给你听。你看看啊,我自己种的菜种子,那是光花力气,不花钱的,几乎没有本钱。别人批发给我的呢,通常是八块钱一斤,我就卖两块钱一两。怎样才能识别他们批给我的菜种能发芽呢?我就先抓一小把把它洒在自己常摆摊的土里,等到下次再去的时候,只要看到它出来了,那就是好的,就能卖了,这样才不至于砸我的牌子。知道吗?”
李玉秀就这样一天的买进卖出下来,再蹬着三轮车回家,已经累得前心贴在后心上了。可回到家里,还得钻进锅屋里,叮叮当当自己动手烧火做饭。她虽然像男人一样主外,可并不能像男人一样,完工后,在家里请吃坐喝。用她自己的话说,在这个家里,她要是不动手,一口凉水也别想喝上。公公杨守诚在山上、地里、菜园里,忙活什么都能上手,可一到锅屋里,就什么也拾不起来了。即使回到家里没有请食吃,李玉秀也不会去埋怨。因为相对于其他农村老姊妹来说,她是成功的。无论于儿女培养还是于经济创收,她的价值都得到了很好的体现,所以她也是骄傲的。这也是夏至从婆婆的言谈举止中感受到的。
李玉秀最令夏至佩服的就是她的说话的水平和她的判断能力。当地的农村老太太(当地人叫老妈子)说的土话,几乎现代的年轻人——就是当地的也有听不懂的,她们的方言实在是太方了。比如说“说”她们都说“fuo”,“坐”她们说“jue”,“醋”她们说“qu”,“白”她们说“bei”,“水”她们说“fei”等等,这些现象在李玉秀身上是不会存在的。她受了孩子们的影响,说话咬字很准确,用语也是很能跟上时代的。而她对人对事的判断能力也是相当明透。所以她的子女们在生活工作上遇到了困难都是回家跟她商议。她总是能很好地给孩子们一些合理的建议,让他们有更好的发展。
总而言之,李玉秀是自信的,可以说是自负的,也正是她的这种自负,她的这种强势夺走了她自己还不算年老的生命。这也是夏至所痛心的。在以后抛夫弃子负笈远游的岁月里,她曾双眼含泪对着电脑敲下几千字缅怀婆婆的小文。
在没有结婚之前,夏至到李玉秀家,曾受到这个未来婆婆的最高礼遇。李玉秀首先带她到望海山腰的大殿里去拜见了全村人都十分敬爱的张玉皇。虽然对于年轻不懂事的夏至来说,这并不稀罕。
可这话到了大嫂子那里就成了:“哎,你看看咱这个婆婆有多势利,不就是看那夏至有点文化吗?有什么了不起的,领着到处去显摆什么?”
“大嫂可别这么说,咱娘也就是觉得她在家里没事干,领她出去玩玩的吧。”二嫂子刘晓梅一向不多话,对人对事没有多少偏见。
“哟,咱俩刚进这个家门的时候,她怎么不领着我们到处走走啊,明摆着就是香一个恶一个嘛!”
“你这是吃醋了吧?”刘晓梅难得与别人逗乐,这次见大嫂子光想挤兑夏至,就忍不住了。毕竟,她和夏至还曾有过近一年的同班同学的友谊呢,当然,这也包括二姐明洁。所以这仨姊妹碰在一起,常常会有许多话说。
李玉秀这个婆婆,常对外人这样评价她的三个儿媳妇:个头呢,从大往小滑;学问呢,从小往大滑。
李玉秀第一次给夏至说上面那句话时,刚巧那年暑假里,夏至和明远闹了点小矛盾。那时候,他们还是在恋爱时期。
夏至和明远两人在初中是上下届,后来考上师范之后又是上下届。所以,明远就早夏至一年参加工作。
在夏至毕业的那年,她所在的班里来了一个曲师大的本科实习生。这个实习生临时代她们班历史文选课并兼代班主任。由于夏至是班里的文选课代表,一来二去和这个实习生接触的较多。
实习班主任联系他一起来实习的同学,在全校发起了一次演讲比赛和一次乒乓球比赛。而这两项恰恰是夏至最为拿手的,一不小心,就把这两项的桂冠给摘了。这让那位实习老师在他的同学圈里觉得有面子有光,自然而然地,这也让他对夏至有点刮目相待。
两个月的实习期结束后,最后一课,实习老师让同学们在纸上写上自己最大的心愿。夏至想都没想,挥笔在纸上写下:我最大的心愿是中升本,上中师是为了减轻家里经济负担的无奈选择。夏至当时也就是少年实诚地随口一说,没有想到,那位老师竟然把夏至的心愿放在了心里。他回到曲师大后,几次给夏至来信,鼓励她用心读书,实现自己的愿望。后来竟然还在信中夹带了五十块钱。附言他家里的经济条件尚好,若夏至考上本科以后,他会一直供应其读书,直到她毕业。在当时在,五十块钱可不是小数目。夏至的父亲一个月的工资不过才四十八块五毛钱,要养活一家人,还要供应夏至的兄妹四人读书。收到此信和钱时,把夏至惊得脸都红到了耳朵根子了。她赶紧跑到邮局,把钱给在曲师大写着毕业论文的实习老师还了回去。
后来某一个周末,班长庄会文组织了几个班干部,还一起专门跑到曲师大去看望了实习的老师。当然这里面也有夏至。实习老师很高兴地带着他们一干人逛了孔府、孔林、孔庙,并兴致勃勃地与他们一起合影留念。没有想到这事被明远知道了,他不但言语间羞辱夏至,还生气地把他们几个人一起和老师的合影全部给撕掉。夏至当然也并没有糊涂到看不出那实习老师有欣赏并栽培她之意,只不过,她感觉自己没有给对方有任何幻想,已全部处理好了。即使后来一起去看望老师,也是和众多同学一起去的,并没有什么不妥。明远对她的不理解、怀疑、猜忌和言语的冒犯,让夏至很是委屈,曾一度哭得跟李三娘似的。 李玉秀后来知道了夏至因为这个原因和明远闹生分,就劝慰夏至道:“他们老杨家的男人啊,都一个德性:执拗,疑心病重。咱们娘们啊,都是一样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