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分外陰冷，寒風怒吼，太陽在灰藍色的天空里時隱時滅。剛剛經歷過一場大戰的京城，大街小巷冷冷清清上行人稀少。街道兩邊的店鋪也早早關門閉戶，偶爾有一兩只野狗從胡同里竄出來，到處尋覓食物。

    南城牆根底下的一條小胡同里，來升客棧的牌子在風中搖擺著。客棧的門半掩著，屋里的燈光幽暗如鬼魅般閃爍。門外傳來的一聲巨響把正靠在椅子上犯迷糊的客棧小伙計驚醒過來，他睜開眼楮茫然地朝屋外看了看，站起身來走到門口，把頭從半敞開的門縫里探出來往外面看了幾眼，胡同里空無一人。他剛要把頭縮回去，突然來升客棧的牌子“啪噠”一聲從屋檐上掉了下來，齊刷刷斷成兩截。

    小伙計驚詫地撿起地上的牌子，想了想，把牌子合在一塊豎在門口，一眼看上去好象完美無缺，他狡黠地笑了一下，站在台階上伸了個長長的懶腰。

    天已經完全黑了，長長的胡同里空無一人，風拍打在臉上象刀子拉過一樣痛，兩只野狗在牆角爭搶一根骨頭，隔壁鄰居家剛剛出生的孩子哇啦啦的大聲嚎哭，無所顧忌的哭聲響徹在大街小巷。小伙計趕緊返身進了客棧，關上屋門。這是1629年臘月的京城，離新年還有三天時間。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在從胡同里傳來，十幾個黑衣人沿著牆根朝來升客棧狂風一般卷了過來，腳步聲在客棧門外又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只有風聲從胡同里呼嘯而過。客棧掌櫃一邊翻著帳本一邊拔拉著算盤珠子，小伙計在一旁盯著被風吹得搖搖晃晃的燈芯發呆。

    後院東廂房的客人在招呼小伙計送酒菜過去，小伙計從愣怔中醒過神來，端起酒菜盤子朝後院走去。

    “這年頭生意也沒法做了，一天到晚也沒幾個人上門，這仗要打到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啊？哎！” 客棧掌櫃自言自語嘆著氣搖著頭合上帳本，剛走出櫃台，只見小伙計從後院跑了回來，一邊跑還一邊驚謊失措地回頭張望。

    客棧掌櫃瞪了小伙計一眼，“見鬼了啊，慌里慌張的，沒一點規矩了。”

    “掌櫃，你快看看去，咱們後院來了很多人。”

    客棧掌櫃眨了眨眼楮，想起剛才突然響起又突然消失的腳步聲，“你不是眼花了吧？”

    “不是，他們手里都拿著家伙呢，”小伙計比劃著。

     客棧掌櫃將信將疑地往前挪了幾步，躲在門後往燈影朦朧的後院看了一眼，只見十來個黑衣人齊刷刷地站在後院里，眼珠子一個個瞪得比銅鈴還大。

     走廊上，一個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目光凌厲地掃視著屋子里的人，嘶啞的說話聲傳來，“這次營救將軍的事，你們可得想好了，這是拿咱性命去拼，現在誰要是後悔還來得及。”

     “馬副將放心吧，有袁將軍才有關寧軍，沒有了袁將軍，關寧軍將不復存在，我等誓死效忠袁將軍！”

     “我等定當盡心竭力救出袁將軍，請馬副將放心！”眾人齊聲說道。

     “那就一切按原計劃進行，任何人不得擅自行動！李誠，”馬澤高看著隊列中一個胖墩墩的中年男人，“這里面除了你，大家對京城都不是很熟悉，你按計劃把兄弟們安排下去！”

     “是！”李誠朗聲應道，一雙精明的小眼楮越過馬澤高的肩膀往他身後半掩著的房門看去，屋子里，一個人的身影映在窗戶上。

    馬澤高擺了擺手，“大家按照布置的任務各就各位，原地待命！”眨眼之間，只見十幾個黑衣人一個一個從院子里飛身而出，隱沒在夜色中沒有了蹤影。

    馬澤高看眾人散去，返身走進屋去，緊緊地扣上了房門。

    “袁將軍，關寧軍？袁將軍，袁崇煥！就是那個前些日子差點讓金軍打到皇城根下來了的袁崇煥？！”客棧掌櫃使勁地晃了晃頭，確信自己剛才不是在做夢。忙爬上後院的小閣樓，從小閣樓里可以清楚地看到東廂房里客人的一舉一動。

    馬澤高走進屋來，站在窗前的黑影轉過身來，這是一個渾身上下透著機靈勁的男人，二十四、五歲的年紀，此人正是赫赫有名的江湖俠盜徐忠，他走到馬澤高跟前，“馬副將不應該讓他們到這里來，客棧人多眼雜。”

    “徐大俠多慮了，我們常年在關外，對京城也不熟悉，這一小會應該不會有什麼事。”馬澤高在桌前坐下來，“徐大俠旅途勞頓，一會吃點東西就好好休息吧，咱們按計劃行動。”

    徐忠看了馬澤高一眼，“關熊關虎沒來京城？”

    “他們在黃花城接應。”

    “在黃花城接應？”徐忠皺了一下眉頭，“準備讓袁將軍出關？”

    馬澤高搖了搖頭，“不出關，徐大俠不用擔心，只要把將軍送到了黃花城，自然有人把事情安排妥當。”

    “黃花城有我們的人？”

    馬澤高一笑，“將軍只要到了黃花城，就萬無一失了。”說著從懷里掏出一張圖紙展開擺在桌子上，“這是我們的營救線路，徐大俠仔細看看，我們需要徐大俠的全力掩護。”

    徐忠點了點頭。兩個人趴在桌子上對著圖紙指指點點，不一會，直起腰來會心一笑。

    徐忠看著圖紙上清晰的布局安排，“這圖紙十分清晰，是馬副將畫的？”

    “我哪有那個本事，咱們有高人指點，徐大俠放心吧，這次行動肯定萬無一失！咱們先救出將軍才有跟皇上討價還價的籌碼。”

    徐忠點了點頭。

    馬澤高把圖紙收起來揣進懷里，“徐大俠，多謝前來相助，馬某替將軍先謝了！”

    “馬副將不用客氣，袁將軍有恩于我，徐忠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現在象徐大俠一樣仗義相助的人不多了，特別是朝廷上那幫勢力小人，將軍這一進去，恨不得每個人都踩上一腳，落井下石者比比皆是，牆倒眾人推啊。”

    “世事本就如此，人情如紙，張張涼薄。徐某行走江湖多年，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欠袁將軍的情卻是一定要還的。不過，我听說皇上還沒有給將軍定罪，只是調查此次兵敗的原由，我們這樣會不會有些傖促了？”

    “我擔心夜長夢多。徐大俠可能不知道，這些年將軍在朝廷上得罪了很多人，現在這些人都在等著看好戲，有的想著如何落井下石，有的火上燒油……咱皇上又生性多疑，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到時再想辦法恐怕就來不及了。”

    徐忠默然，記起五年前第一次遇到袁崇煥的情景……

    徐忠剛從當地的一個老財主家偷了一大包金銀珠寶回到客棧，仰身往床上一倒，嘴角揚起一絲得意的笑容。從十幾歲開始闖蕩江湖，徐忠的足跡遍布大江南北，他心思縝密又武藝高強，行蹤不定，詭計多端。每到一個地方做完一個案子得手之後，到另一個地方**作樂，散盡不義之財，再開始尋找下一個目標，並且樂此不疲。官府一年四季懸賞揖拿他，卻每次都被他從眼皮子底下溜了過去。

    這一年的八月中秋節前兩天，徐忠來到中原地帶，早在三個月前就已經踩點摸查清楚，可是當他晚上潛入老財主府中時，才發現財主家防守比以前嚴格了很多，錢財也轉移到了一間地下的密室里，所以徐忠得手時費了很大一番周折，出來之後天開始蒙蒙亮了，他剛出老財主家，又被早起的家丁發現了，一路追過來雖然甩掉了尾巴，但東奔西跑的他迷了路，大白天肯定不能出城了，所以他決定在城里安心呆一天，到了晚上再趁機出城。

    客棧胖胖的小伙計敲門走進來，好酒好菜殷勤地侍候著。徐忠喝得有點多了，頭暈乎乎地，隨手就賞了小伙計一件小銀器，小伙計樂得眉開眼笑地說了很多恭維的馬屁話，听得徐忠有點飄飄然了，倒在床上睡了過去。當他被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驚醒時，縣衙的捕快已經從四面八方趕了過來，把客棧團團圍住，他知道自己這回插翅難逃了。鎮定自若地走出房門，站在走廊上看著院子里的捕快們，冷冷一笑。

     隔壁房間的房悄悄的打開了，一個書生模樣的中年男人從房間里走出來，眸子里閃著智慧而堅毅的目光。他看了徐忠一眼，走過來。

    徐忠笑了一下，“大哥，你回房間去吧，一會刀劍不長眼，傷著了您我心里過意不去。”

    中年男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徐忠幾眼，“你就是江湖上傳言的俠盜徐忠？”

    徐忠不知道對方什麼來歷，沒有吭聲 。

    “看你也是堂堂七尺男兒，為什麼要做這種雞鳴狗盜之事？有一身好功夫，自當報效朝廷，建功立業，光宗耀祖，這才是正道。”

    徐忠從鼻孔里冷冷地哼了兩聲，“報效朝廷？建功立業？去當個狗官禍害老百姓？把老百姓的活命錢搜刮到自己腰包里，這就是你所說的報效朝廷吧？”

    “別人怎麼當官是別人的事，你可以當你自己想做的官。”

    “我想做的官？”徐忠覺得這個人實在可笑，“老兄，如果我告訴你，我想當皇帝，把那些狗官都殺了，你覺得這個想法可不可以？”

    “大逆不道的殺頭之罪！”

    “那就殺吧，從我干上這個行當開始的第一天，我就知道遲早是這個結局。”

    “不後悔嗎？”

    “從來沒有過，至少我幫過很多人，為窮人做過那麼一些好事，死我也值了。”

    捕快們已經沿著樓梯爬了上來。

    “你還年輕，還可以有更大的作為。”

    徐忠笑了笑，“老兄，你還是趕緊回你的房間去吧，別一會動起手來傷著了你，我這條命多活一天賺一天，今天看來是活到頭了， 我不想連累別人。”

    來人哈哈大笑兩聲，“你殺的人還會比我殺的多？”

    “看你一文弱書生的樣子，真敢吹牛。”

    來人笑了笑，回過頭去沖一直站在他身後不遠處的兩個年輕人說，“關熊關虎，把領頭的捕快叫過來。”

    “是，將軍。”

    徐忠看著眼前的中年男人，“將軍……你是？”

    “在下袁崇煥。”

    徐忠驚訝得好半天才收攏張圓了的大嘴，上前一揖到地，“徐忠有眼不識泰山，剛才冒犯了袁將軍，還請恕罪。”

    “不知者不罪，起來吧。”袁崇煥雙手把徐忠扶起來，“我也是久仰徐大俠的名號，沒想到今天有緣在這里一見，也算是緣份了。”

    “剛才大言不慚讓袁將軍見笑了。”徐忠尷尬得無地自容。

    袁崇煥又是哈哈大笑兩聲，“不打不相識嘛，幸會了。”

    只見關熊關虎領著一個肥頭大腦的老頭和縣衙捕頭走過來，“將軍，這是本地的雷大財主，這是縣衙的捕頭。”

    “小的參見袁將軍，罪該萬死，打擾了袁將軍。”捕頭忙跪地求饒，“不知將軍來到我們這窮鄉僻壤，還望將軍恕罪，我馬上回去通知縣太爺給將軍接風洗塵。”

    “不必了，我就是路過這里歇一下腳，”袁崇煥讓徐忠進屋把床底下的包袱取出來，丟在老財主面前，“是我讓這位兄弟去找你借點軍費，既然不願意就算了，拿回去吧。”

    “袁將軍，小的不知情，罪該萬死！袁將軍為朝廷操勞奔走，在關外抵抗金軍韃子，戰功赫赫，是大明有功之臣，我等自當奉其所有敬獻將軍，哪有拿回之禮？還請將軍不要嫌棄的好。”老財主連忙叩頭求饒。

    “哦，那我就收下了，你們也趕緊撤了吧。”

    老財主和捕頭自始至終連眼楮都沒敢抬起來看袁崇煥一眼，又惶恐地退出了客棧。

    袁崇煥把包裹還給徐忠，“你可以拿去救濟老百姓了。”

    “袁將軍，我說句大不敬的話，我那是暗偷，您這是明搶，被搶的人還不敢吱聲，還得說您的好，還是您高明啦。”徐忠嘲笑道。

    “徐大俠，”袁崇煥沒有理會徐忠的嘲諷，釋然一笑，“為官者自有為官之道。我知道你看著不舒服，但是你要知道，救濟幾個窮苦老百姓是改變不了這個社會現狀的，要如何才能讓所有的老百姓都過上好日子？這才是我想要做的事，可是這戰火連年不斷，天災人禍接二連三，老百姓這苦日子沒有盡頭啊……就算這世上再多十個、二十個你徐大俠這樣的人，又能怎麼樣呢？老百姓的日子還是一樣窮。听我一句，跟我去把金軍殺完了，咱們這大明江山安寧了，到時咱們再殺貪官污吏，這樣老百姓才能真正過上好日子。”

    “將軍您這想法倒是挺好的，可惜您不是當今皇上，這皇上老兒一不高興了，您不還得乖乖回老家種地去？俗話說伴君如伴虎，我倒覺得將軍不如象我一樣游走江湖行俠仗義來得逍遙自在。”

    袁崇煥的臉色暗淡下來……

    天空中，幾顆星星隱滅在雲層里，更夫的鼓聲傳來，夜漸漸地深了。馬澤高匆匆離開了來升客棧，徐忠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從京城救出袁崇煥之後送去黃花城，徐忠從馬澤高的語氣里可以感覺到，這次營救行動的主謀在黃花城！